第58章

雨越下越大。

幾乎是連成線的從屋檐上落下來,江綿伸手接了一捧,又潑散開。

兩個鈴铛被他攥在手中,轉核桃一樣的打發着時間。

守宅靈嘀嘀咕咕的說想上廁所,非要陸昀修陪着他才肯去,于是周渡帶着一人一靈消失在了院子拐角,喂餘江綿一人百無聊賴的發呆。

“唉……”

真是比他還沉得住氣。

猜不出個好歹,只知道事情不會簡單。江綿等了一會,陸昀修和阿靈卻好像被周家吞了進去一樣,周渡更是不見回來的身影。

周圍開始變得越發安靜,襯的雨聲嚣張異常。

江綿擡頭看了看天,這樣大的雨,一口氣下完,陰雲散開,便又是另一個夏陽天。

只是此刻,還是濕漉漉的壓在人的心上,讓人不由得想借幹柴将其烤熱,變得幹燥明了起來。

江綿搖了搖手中的玄鈴,另一只荊棘花的鈴铛比他這個更沉悶一些,兩個交織響在一起,一輕一重,像是什麽逐漸靠近的腳步聲一樣。

下一秒,他擡起頭,見一人沒有打傘,就那樣在疾風驟雨中走過來。

朦朦胧胧的,江南煙雨中的貴公子一樣。

江綿微微歪頭,看着那人越來越近,前一秒好像在二門外,後一秒就逼在了眼前。

屋檐的水幕将兩人隔離開,看着對方就像是鏡花水月一般。

江綿被自己的形容逗的短促的笑了笑,腳步往旁邊讓了半米,道:“上來吧先生,你難道還有什麽淋着雨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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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卻不講話,就這樣在雨天中看着他,他的頭發半長不短,被雨水浸濕打下來貼在臉側,又經由這個軌道将什麽不屬于雨滴的水漬引導開。

奮力的,隐忍的,不讓眼前人發現。

江綿于是有些奇怪,覺得這個九先生心理多少可能有點毛病,不過搞玄學的大佬嘛,有點怪癖也能理解。

江綿伸手捏過他的胳膊,一把将人從雨幕那邊拉了上來。

萬千聲音都被隔絕在外,一小片地方愣是有了“界”的隔離感。

他側頭看去,看陌生人一樣上下将眼前人打量了一番。

“怎麽,觀察我觀察了這麽長時間,有什麽發現嗎?”

那人卻不看他,也不說話,啞巴聾子一樣。

江綿緩緩皺眉,看不清眼前人的臉,只是覺得身形稍瘦,很有風骨的模樣。

“我還拜托周渡替我留住你,因為我這兒有幾個事情想請教一下先生。”

一句先生出來,如同破了什麽防備,江與楓驟然開口打斷他,聲音沙啞的像是含了生鏽的鐵。

“我不是什麽先生。”

江綿歪頭:“那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稱呼你,總不能喂喂的叫吧。”

他果真還是他。

江與楓轉頭看他,嘴唇微微顫抖,整個人的神情都透着一股壓抑至極的不正常。

江綿不着痕跡的後退了一步。

他可沒忘記眼前的人是什麽人,而他又是什麽鬼東西,這麽近的距離已經是他在表示友好了。

“你害怕我?”

江綿施施然:“你本事這麽大,總能看出來我不是人吧,我靠你那麽近,萬一你一不小心搞死我怎麽辦?”他現在可是拖家帶口。

還得憑借一己之力壓住陸昀修那個天選之子不要作妖。

旁邊的人就像是聽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笑話一樣,啞着聲音笑了兩聲,又極不優雅的嗆住,就那樣咳嗽了起來,邊咳邊笑,瘋了一樣。

江綿的心底驟然升起奇怪的感受,有點擰巴,有點緊張,他無奈的又往那邊走了走,伸手拍了拍江與楓的肩膀。

“沒事吧?”

“值得嗎?”江與楓突然問。

江綿:“什麽?”

江與楓聲音慢慢大了起來,他壓抑了二十多年,終于有機會問出那一句話——“值得嗎?”

江綿不解,什麽值不值得,但江與楓不等他回神,便接着說了一段文字。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有不得不去找的人和不得不去做的事,我存在的意義就在此,再危險也得闖,因為他一定在等我……’這是你曾經說過的話。”

江與楓轉頭,看着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的人,“江綿,我問你,你現在這樣,為了那個‘他’,和家族背棄,從執法者變成獵物,變成你曾經看都不想看一眼的鬼怪,值得嗎?”

他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這是江綿的第一想法。

緊接着就是确定眼前的人一定見過他,或者知道他的某些事情。

江綿尚未認出,于是豎起壁壘不着痕跡的回應:“有什麽值不值得的,想做,便去做了,不做才是一無所獲的後悔。”

“那你現在收獲了嗎!”江與楓的聲音比他更像個惡鬼,語無倫次:“……你不認識我哈哈,你果然不認識我了,也對……十年人間蹉跎,九年自我封印,快二十年過去,世間輪回都不知道走了幾次,你寧願一直在外都不願意回來……你不願意。”

江綿狠狠的皺起眉頭。

一種奇怪的感覺席卷而上,讓他再做不出笑臉模樣。

江與楓伸手,将額前的濕發拂上去,擡眼看向江綿。

江綿的內心忽的震動了一下,讓他的睫毛撲簌簌的眨動。

眼睛……好像。

鼻子……也像。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那個人幾乎是兇狠的看着他,語氣沉的像是飄過的一朵陰雲。

“我叫江與楓,紅楓的楓。”一字一句,生拉硬拽的扯出來一樣。

江綿腦中急速倒帶,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聽見“楓葉”這個詞彙——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遇見陸昀修,和洪業一起住在射擊館的公寓裏面……

洪業……紅葉,可不就是紅楓葉。

“我不太懂,你的樣子,好像恨我又愛我,你是我什麽人?”江綿緩緩道。

江與楓深吸一口氣,“你知道我的職業嗎?”

江綿猜測:“你是玄師?”

江與楓:“對,我是玄師。但是,你也是。你是比我乃至絕大多數人都要厲害的玄師,江綿,我一直在想,生來死去都不願意再面對不信神的我們,現如今,你找到自己的神明了嗎?”

江綿腦子發麻,他從腳底到頭頂都竄起了一種極度微妙的感受。

江與楓在下一秒,将那感受直直的化作了現實語言刺了過來。

“神明從不現身,所以才誕生了玄師的族群,幾百上千年的就這樣過來,直到有一天,出現了一個天才,偏信神明的存在,那個人就叫……江綿。”

江與楓的嗓音已經不能細聽,他分明是一個青年人的模樣,歲月卻好像将他壓縮成了一個斑駁模樣。

在江與楓的口中,江綿聽到了一截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三歲出口成章,五歲會結法印,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年齡最小的玄師。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江綿開始說一些奇怪的話,他說,大家都錯了,他說他看到了一個東西,我便私下問江綿,那個東西長什麽樣子,江綿說:他不知道。”

江與楓說到這嗬嗬的笑了兩聲:“那個叫江綿的玄師荒謬吧?路過一陣風,他就說他來了,下過一場雨,他就說他在哭,跟個神經病一樣,所以我們沒人相信,只當他壓力太大,于是整整一年,都不敢讓他做任何事情。”

“直到他十七歲的時候,在樹上睡覺一不小心掉下來,從那以後便更加變本加厲,因為他說有人在樹下接住了他,我便又問,那人長什麽模樣?你猜他說什麽?他說他還是看不到,但能感受到。”

“‘臆想’中的那個他無處不在,最喜歡做的就是跟在他身邊,逗弄他戲耍他,江綿沉浸進去樂此不疲,因為只有他能感受到對方,他們仿佛變成了一個整體,江綿做人,‘他’便做江綿的影子——執念已成,為了不讓江綿過于偏執,整天追尋虛無缥缈的東西,我們便說,如果再接着尋找下去,他就再也不能做玄師,在江家,不能做玄師只有一個結果,就是被逐出家門。”

江與楓笑的像哭:“我們都錯了,他寧願離開這個腐爛沉珂之地,也要追尋他心中真正的神明。”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追尋的時間如此短暫,煙花綻放一樣。”

江與楓的話用了第三視角,江綿最初沒有聽懂,最後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是在給他講一個久遠又遺憾的故事。

“慧極必傷,一個人被賦予了什麽優越能力,也早就在暗中标好了恐怖代價。”江與楓的聲音逐漸淡漠,“他活不長久,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江綿不知道,沒有人敢告訴他,所以他雖然招人羨慕嫉妒但卻不曾有人真正做出傷害他的事情——他輩分高,從小到大受盡了疼愛,離開家門的那幾道傷痕,是他平生第一次受傷,也是最後一次。”

“一個玄師的逝去就像是一個星星墜落,江綿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連魂魄也沒有。”

雨聲慢慢變小,時間卻拉的更慢了一樣。

江綿木愣愣的看着江與楓,腦中嗡鳴一片。

他聽着好像另一個人的故事,但他知道,那個故事的主角,就是他。

所以早就在阿靈口中聽到的那個流傳甚廣的人,就是他自己??

說不出口的死亡……只有他才可以突破禁忌。

不知名的能力,是因為他本身就擁有玄師操控鬼靈的潛在力量……?

江綿驀的按住額頭,後靠在門邊上。

說話聲卻沒停。

“江綿的玄鈴我們也沒有找到,但現在,刻了無盡夏的鈴铛又回到了你的手上……你是怎麽拿到手的呢?”江與楓輕聲問道,“它是給予平生最愛之人的信物,是要送給最想送給的人,你又是從誰的手中拿到的呢?……是,你寧願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也不願意返回江家送回玄鈴,你不願意同無知的我們再溝通了。”

江與楓不再說話了。

江綿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他,腦中事物逐漸清晰。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江楓漁火對愁眠……一人取詩頭,一人取詩尾……

“你是,我的……哥哥?”江綿試探道。

江與楓的眼淚瞬間崩了下來,他強忍着按捺着講了一段他永遠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魂魄脆弱,直白的告訴他一切事情會形成巨大的沖擊,這些身為玄師的他心知肚明。

手握屠刀之人竟然有一日會将刀尖面對自己,只為維護一個鬼怪。

只是他萬分沒有想到,一別經年,鬼怪江綿倒像是比人類江綿活出了三分堅韌模樣。

江綿也未曾想到,本來是找“九先生”打問一下自身的奇怪之處,卻一把揪起了他的所有身世。

“你知道‘界’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還依舊要将自己封進去!”江與楓說的話夾雜着冰雪呼嘯一樣,“你分明知道!……但是你還是那樣做了。”

江綿沉默了很久。

“如果我曾經是最優秀的玄師,那我失去生命也會成為最兇惡的鬼,惡鬼終究會對上執法獵人,在互相殘殺之前,我必定會想一個辦法在根源處終結這件事情。”江綿按照自己如今的想法,盡可能的還原了當年的事情。

江與楓看着他,聲線沙啞:“你看似柔弱,實則最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過了不知道多久,江綿像是消化完了腦中的所有東西,輕輕的喊了一句:“……哥。”

他上前幾步,眼神還有些迷茫,但手臂展開,将比他高了半頭的人擁住,像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

江與楓哪裏受得了這樣,他所有的咬牙切齒陳年舊怨此時都化作了牙關輕顫的哽咽。

他一聲聲的問:“你值得嗎?這麽多年過去,你得到了什麽?”

江綿卻喃喃的輕飄飄道:“生前最後的執念是什麽,死後就越是被迫遠離,這是神明定下的法則——是這樣嗎?哥哥。”

江與楓沒說話,他可能是不知道。

也是,他們不相信神的存在。

江綿想起什麽,眼睫一點點掀起來,院門拐角後,一個男人長身玉立,已經不知道在那裏站了多久。

沉默無聲,宛若一個虛無缥缈高高在上的幻影。

他無所不能,只為他而奔赴。

而最初,在陸昀修短暫切換力量的某幾個時刻,他們觸碰不到。

……所以那個時候,是從人格,切換到了神格,是這樣嗎?

串通起來的東西連成一線,江綿的眼眶緩緩變紅,他看着遠處,語氣輕到只剩下了氣音。

“如果這世間真的有神明……”

那神絕不忍心看着曾經追逐他的唯一信徒離去,于是在某種極端條件下,神明生生剝離了自己的憐憫和感情送給玄師,掩埋神格變成了最普通的模樣,在一個大雪天,敲響了人間的門。

那是他走入紅塵的第一步,此後的每一步,都在期盼一個叫做久別重逢的東西。

陸昀修為什麽不過生日呢?

因為神出現那一天,失去了他最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快完結了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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