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濃霧號角(1)

不對。不是這裏。

緊靠着剛關上的門,預知危險的本能讓餘洲屏住了呼吸。

——這不是他踩點半個月的那戶人家。

他進錯門了。

餘洲擅長開鎖撬門。

自小與三教九流之人混在一起,餘洲在這一行是個小有名氣的梁上君子——出手必中,從不落空。老小區大都是普通的彈子鎖,他的技術應付這些鐵将軍綽綽有餘。

只怪這小區結構複雜,太老太舊,今夜又因為暴風雨全區停電。餘洲摸黑幹事,撬錯了。

室內漆黑,窗外電光滾動。房中空空如也,并無一物。

這絕不是餘洲盯上的那位小律師的家。

借着僞裝為快遞員,餘洲與那小青年打過照面。青年家雖小但家具齊備、條條有理,每到節日還會和女友裝飾房子,窗戶裏透出溫馨燈光。餘洲當然不是嫉妒,但他确實對這些印象深刻。

眼前的房子寡淡得就像從來沒人住過。客廳中央擺一個敞開的行李箱,裏面放了雜物。

本着一旦出手絕不白來的原則,餘洲擰亮手電筒。

幾張零鈔,兩個便利店包裝的三明治,還有一本皮質筆記本。餘洲拿起筆記本翻動,但紙頁黏得死緊,無法翻開。心中暗啐,他扔了筆記本,把零鈔和三明治抄入包內。

有什麽落地,很輕的一聲。餘洲轉頭看向房子深處。

卧室門半掩,裏面隐隐透出些光。那光線在不斷流動、閃爍,仿佛就要從門內膨脹爆發出來。

無來由地,餘洲渾身汗毛倒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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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可怕的、他無法應付的東西,就藏在卧室門後面。

跑到樓下,天頂恰好炸響一個驚雷。餘洲擡頭,黑魆魆的窗戶在雨夜裏一片安靜。

離開那房子,他狂跳的心髒才緩緩安定。跑得太急,餘洲生怕有什麽遺漏在那古怪房子裏,一通檢查,背包裏多了本皮質封面的筆記本。

筆記本褐色封皮,殘舊、粗糙,似乎被膠水加封,無法翻開。餘洲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帶走的這古怪東西,路過垃圾桶,順手丢了進去。

瓢潑大雨密實地統轄整座城市。

回家路上買了草莓蛋糕和感冒藥,餘洲縮頭縮腦穿過夜雨,趕在12點前回到蝸居的小房子。

燈繩在風裏搖晃,還未修補好的窗戶被風雨撲得簌簌響。餘洲輕手輕腳拉亮小燈,妹妹被燈光驚醒,揉着眼睛沖他伸出雙手。

餘洲把她抱在懷裏,親親她燒紅的臉龐。

“久久,來,過生日。”餘洲把一小塊草莓蛋糕獻寶般亮給她看,蛋糕上插一根“4”字蠟燭。

久久高興得眼睛都亮了,左看右看,忽然問:“這也是偷來的嗎?”

“當、當然不是。”餘洲耳朵發燙,忙把蛋糕上半個草莓放進久久嘴巴,“好吃嗎?”

吃完蛋糕又吃藥,久久心滿意足入睡,餘洲卻失眠了。

這房子漏風漏水,久久是着涼才導致發燒。而這簡陋的栖身處本來也不屬于他們:這一帶早已沒人居住,老樓拆到一半,留下的盡是廢墟。

地下室是流浪漢栖居的地方,地面是漏風漏雨的小屋。久久不願意住地下室,流浪漢們給兄妹倆收拾出這個小空間,家裏坐的、睡的、用的,大部分都是兄妹倆撿回來的。

他在床上發呆,忽然望向窗戶。外頭雷聲轟鳴,黑色的影子滑過玻璃,但又像是樹影。

餘洲揉揉眼睛,打開已經停機的手機,聽廣播打發失眠時光。

風雨中,連廣播也斷斷續續連不成句:“……本市……第四個陷空點……失蹤人數……四人……搜救仍在進行……”

次日終于陽光燦爛,廣播裏仍不斷播放與搜救相關的事情。

餘洲對這一切毫無興趣,帶上退燒的久久去公園玩兒。

草坪上都是遛小孩的家長,孩子們花鹌鹑似的又蹦又笑,鬧個沒完。餘洲呆坐一旁,心裏有點兒發愁:久久應該要上幼兒園了,可他沒有錢,久久也沒有戶口。

有人走過來,餘洲下意識拉起帽衫兜帽遮臉。不料那人只是指着他身邊:“你東西掉了。”

餘洲低頭一看,腳邊又是那本熟悉的褐色封皮筆記本。

本能在提醒他:別碰。餘洲環視周圍,夏日的公園熱熱鬧鬧,沒有任何異樣。

他用腳尖把筆記本踢進草叢裏,想想又多踢一腳,筆記本落進灌木叢,徹底看不見了。

久久朝他跑來,手裏舉了個小瓶子。“給你!”她笑得開心,臉上都是汗。

黑色的玻璃瓶隐隐地有些透明,對着光線,可以看到瓶中是水一般的液體,一條黑色的東西浸在液體裏,一動不動。像魚,又像壁虎。

餘洲:“誰給你的?”

久久:“大叔叔。”

餘洲:“哪個大叔叔?”

久久指他身後:“以前帶我們去吃薯條的大叔叔。”

餘洲身後是一片低緩草坡,幾棵松樹長得遒勁。離他最遠的松樹下影影綽綽一個人影,正朝他揮手。

餘洲冷汗都下來了,抱起久久就跑。

“大叔叔”是餘洲的前男友,一年前失蹤,至今沒有音信。

這個城市開始接二連三出現被稱為“陷空”的巨大地陷空洞時,“大叔叔”就消失了。他的名字和照片出現在失蹤人員名單裏,餘洲曾在街邊的電視裏看到。

他也是那時候才知道,這人跟自己來往,用的竟然是假身份和假名字。

感情說不上特別深,餘洲只是感到一種被愚弄和被欺騙的憤怒,但想到這人已經死了,随之而上的是無處可放的空虛。

沒有正經人會願意跟餘洲這樣的竊賊好好交往,餘洲明白。但人總會對自己的運氣有盲目自信,“他對我是不同的”,“我對他是特別的”。

那人喜歡西裝領帶,總是打扮得一絲不茍,和他剛剛回頭時看到的人影一模一樣。

只是站在松樹下朝他揮手的那個東西,臉爛得只剩半邊。

跑出很長一段,餘洲才氣喘籲籲把久久放下。久久不知發生了什麽,搖他胳膊:“再跑嘛。”

餘洲沒好氣地應她:“你太重了,跑不了。”

兩人坐在河邊發呆,久久坐得無聊,撿河邊的廢紙折小船。

河流污濁,滿是浮沫。上游推下來的垃圾在岸邊擱淺,一層疊一層,陽光裏熱烘烘散發臭氣。餘洲和久久折了幾枚紙船,放在水裏。小船半浮半沉,往同樣黑臭的下游淌去。

“它們會流去哪裏?”久久問。

“大海。”餘洲說,“或者就這樣消失。”

久久又問:“消失的東西去了什麽地方?”

餘洲捏她小臉:“消失就是沒有了,不見了。”

久久不解:“總有個地方能去吧?”

餘洲心想,會悄無聲息消失的東西,往往都是無人需要之物。無人需要,自然也無人會在意它們的終點。

他眼尾一掃,忽然發現久久衣裳口袋裏還裝着那黑色小瓶子。

餘洲不信鬼神,也不信邪祟,但那本古怪筆記、黑色瓶子,還有爛成糊糊還能獨立行走的前男友,都讓他茫然。

“快把這東西丢了。”他說。

久久扯他衣角。順着小孩目光看去,無人的小橋上一個人影飄飄搖搖站着。那人爛得徹底,綻開的皮肉肥大虛松,迎風招展。

他又擡起手朝兄妹倆招了招,手臂骨頭白森森,反射日光。

餘洲雖然家徒四壁,但世上還有他至為緊張的一樣東西。

他又累又怕,抖着舌頭罵了一聲,立刻抱着久久跑起來。久久在他懷裏樂得直笑,朝小橋上的人影揮手道別。

這兒已經是郊外,人跡稀少,跑出沒多久,又開始下雨。

這座城市秋季多雨多風也多事。餘洲在廢棄的候車亭放下久久。來路沒有那古怪人影,但餘洲心裏有了個疙瘩,沒法平靜。

雨大風急,兩人被淋得精濕。久久在他懷裏一直發抖,餘洲想起背包裏有件外套,忙拉開鏈子尋找。

包裏掉出個東西,直砸在餘洲腳上。

褐色皮質封面,還是那古怪筆記本。

餘洲一怔:這筆記竟打開了。

風吹動紙頁,數行潦草的黑色墨字在陳舊紙張上浮現。餘洲跪在地上,完全被那字跡吸引,下意識低頭,忍不住揉了揉發紅的眼睛。

光線驟暗。

他發上雨水凝聚成滴,落在紙上,恰好淹浸了一個“淵”字。

“久久,你碰過這本子嗎?”餘洲問。

無人回答,風裏有輕笑之聲。

餘洲還在極力辨認紙上的字,順手往身邊一攬——卻摸了個空。

碰到的也不是候車亭冰冷的座椅和水泥地面,而是粗糙泥地、草根與石子。

餘洲心頭一空:“久久?”

他擡頭才發覺眼前一片陰沉濃霧,自己正置身于一處黑暗之地。惡風卷着松濤,滾滾如雷。

“——久久?!”餘洲慌得聲音都破了。

霧中一盞風燈亮起,數個人影或站或立,影子被霧氣模糊,晃動得厲害。舉燈的人擡手沖餘洲招了招:“你來啦。”

餘洲還未來得及看清眼前情況,斜刺裏忽然砸來一個拳頭。他昏頭轉向,被人踩着腦袋摔在地上。

“你說的下一個人,是他吧?”鉗制他的是個大漢,粗聲粗氣,踩得餘洲腦袋脹痛,“你确定殺了他,咱們就能從這破地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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