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薔薇湯(13)

阿爾嘉緊緊攥着藤蔓。尖刺紮入他的手心,流出血來。

他們都太熟悉要怎麽說、怎麽做才能讓對方軟化服從。亞瑟又說:“鳥籠失控了,難道你想讓我死在這裏嗎?”

他緊緊攥住阿爾嘉的手,不讓阿爾嘉後退哪怕半步。

阿爾嘉忽然問:“如果我不開門呢?”

亞瑟一瞬間都沒有猶豫:“那我會取代你,成為‘籠主’。”

“原來如此。這才是你的真心話。我知道你早就想取我而代之。”阿爾嘉點頭,“我早知道的,我早該知道……”

“……開門!!!”亞瑟大吼,“讓我走吧,求求你!”

阿爾嘉眼睛都紅了:“我是因為你才會成為這個‘鳥籠’的主人,你說過會永遠陪我留在這個地方。你是騙我的麽?”

亞瑟根本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再和他糾纏。“阿爾嘉,你讓我走。只要我在這個鬼地方活多一刻,我都會永遠想念你、愛你。”他說到最後,手上力氣更重,低聲懇求,“哥哥……”

阿爾嘉沒有想到自己真的會面臨這樣的選擇。

他或者允許亞瑟離開,或者賜予亞瑟死亡。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別的辦法,能讓亞瑟留在“鳥籠”裏,還繼續受阿爾嘉控制。

久留在“鳥籠”中的人,對生和死的感受會有巨大變化。

阿爾嘉一直也是這樣認為的,但在真正面對亞瑟的要求時,他發現自己還是猶豫了。

他無法對亞瑟下手,所以才求助于歷險者。

此前不能下手,現在也一樣不能下手。哪怕想到自己會親手剝奪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之人的性命,阿爾嘉胸口都仿佛窒息一般喘不過氣,痛感緊緊攥着他的心髒。

他決定最後再問亞瑟一個問題。他要根據亞瑟的答案做出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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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永遠想着我?”阿爾嘉問。

亞瑟臉上顯出狂喜,他不停點頭。

阿爾嘉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連騙人都騙得不夠高明。

但阿爾嘉擡手指向了河流的方向。

“你去吧。”他說,“我為你開門。”

他期待臨別時亞瑟會擁抱他,再不濟,兄弟般的擁抱也可以。但亞瑟根本沒有。

就像囚犯竊到了獄門的鑰匙,亞瑟沒有再瞧他一眼,立刻從王宮頂上跳了下去。如他所料,藤蔓猶如阿爾嘉的化身,它們及時地接住了他,不讓他受一點傷。

田野上火勢太大,還活着的人們紛紛朝王宮湧來。他們高喊阿爾嘉的名字,伸手去拉亞瑟。藤蔓也為他阻擋了人們的雙手。亞瑟一路狂奔,身影很快消失在濃黑的煙霧裏。

石頭房子上的藤蔓縮回地下之後,另一種東西從地面生長出來。

它的芽頭微微發光,淺灰色的薔薇花苞附着在新生的藤蔓上,很快把石頭房子纏得密實。

餘洲抓住樊醒的手,又劃破他手心取血。樊醒也不覺得痛似的,活動手指把血擠出來。但這次的淺灰色藤蔓不再懼怕樊醒的血液。

它們不斷伸長,卻也沒有任何攻擊性,只是全都朝着餘洲兜帽裏躺着的魚幹伸去。

魚幹被吓得不輕,在兜帽裏彈來彈去。

樊醒忽然說:“你怕什麽?它們不是幫你找回了心髒麽?”

魚幹:“我……我又不要那勞什子心髒。”

樊醒:“我想起來了。咱們在之前那屋子睡覺的時候,這些藤蔓也出現過。它們不是想攻擊我們,而是要靠近你,魚幹。”

魚幹從兜帽裏游出來,瞪圓了魚眼睛。在它身邊,淺灰色薔薇一朵接一朵地瘋狂開放。

“幹、幹嘛呀?”魚幹嘀咕,“我又不認識它們。”

樊醒從柳英年背包裏踏出“心髒”,在手上抛接幾下。淺灰色薔薇的藤蔓立刻緊緊黏上樊醒。樊醒忽然擡手,把圓球扔給漁夫帽。漁夫帽險險接過,果然,藤蔓又齊齊轉向,圍住漁夫帽。

魚幹:“……它們保護心髒,還提示我,這兒有我的心髒?”

樊醒:“問我,還不如問你的藤朋友。”

魚幹又嘀咕:“不跟陌生藤講話。”

它懼怕自己的心髒,連這些藤蔓也沒有好感,扭着尾巴縮進餘洲手裏。

輕微的崩裂聲忽然在腳下響起。

随即衆人腳底一空:石頭房子的屋頂被藤蔓撬松,塌了。

衆人跌得不輕,只有手裏藏着魚幹的餘洲,被藤蔓勾着輕輕放在地上。

“那是什麽?”狗啃屎一般趴在地上的柳英年指着牆角。

那塊刻着“阿爾嘉·亞瑟”名字的石頭正在微微發光。光芒從名字上散發出來,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姜笑反應最為迅速,就地一滾,把手按在發光的石頭上。

“是門……是門!”她大喊,“阿爾嘉把門打開了!”

河邊的火勢并不大,亞瑟已經隐隐約約看到了石頭房子的影子。

只要再翻過一座矮牆,他就能抵達。

他甚至已經看見,石頭房子隐隐發光。

門要開了,亞瑟心頭一陣狂喜,他跑得更快,完全忽略了身邊的聲音和動靜。

在跟阿爾嘉提要求的時候,亞瑟想過如果阿爾嘉拒絕,他應該怎麽辦。亞瑟也想當籠主,他想當真正的王,而不是一個被阿爾嘉控制的傀儡。他要反過來囚禁阿爾嘉,就像阿爾嘉一直希望的那樣。

但他很欣慰。阿爾嘉願意放過他,沒有比這更令人快樂的事情了。他篤信自己的能力足以讓他在其他的“鳥籠”裏生活得如魚得水。他已經忘記過去在“鳥籠”之間輾轉時多麽痛苦,平靜的日子給了他自得的資本:他連“籠主”阿爾嘉都能降服,他有什麽做不到?

跨過矮牆時,亞瑟隐約聽見身後有古怪的風聲。他沒停步,石頭屋子就在前面,它發着光,那是門開啓的信號。

——噗的一聲,亞瑟被釘在當場。

旗杆從王宮飛來,穿透了他的胸膛。旗杆頂部,那面繡着兩朵薔薇花的旗子燒得只剩一半。

阿爾嘉從天而降。大火蔓延到王宮,人們被兩頭的火堵在飛星崖上,但他毫不理會。

“沒關系,你會活過來的。”阿爾嘉撫摸亞瑟的面龐,安慰一般低語,“亞瑟,所有人都會活過來,我們會繼續在這個‘鳥籠’裏幸福生活。騷動很快就會平息,乖乖的,好嗎?”

亞瑟已經說不出話,他仍保持着被旗杆刺穿的姿勢,半跪在枯焦的土地上。在阿爾嘉身後,石頭房子光芒更盛,門已經完全打開了。

“以後別騙我了。與其在別的‘鳥籠’裏想念我,不如我們永遠在一起。”阿爾嘉說,“等你複生之後,我們又是……”

“哥哥……”仿佛漏氣一般的呻吟間隙中,亞瑟開口了。他無力的手指牽着阿爾嘉,那柔軟的力道,令阿爾嘉忽然間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牽着剛學會走路的亞瑟,在春天的草地上尋找蝸牛。

阿爾嘉低頭傾聽:“什麽?”

“……我……我想……回家……”

亞瑟停止了呼吸,他的手在阿爾嘉掌中漸漸變冷。

阿爾嘉抱着亞瑟的屍體,遲來的痛苦終于擊倒他。他失聲痛哭。

石頭房子裏,門的光芒開始減弱。

觸碰光芒的姜笑、柳英年和漁夫帽,就像被光芒吸進去一樣,已經沒了蹤影。樊醒催促餘洲,又笑他:“不舍得離開這裏?要不我陪你?”

餘洲再也不想回應他任何一句話。觸碰刻字的石頭時,魚幹忽然在他手心裏一跳,魚腦袋仰頭,透過沒遮沒擋的房頂看向灰色的天空。

餘洲也随之擡頭,但被樊醒推了一把。

石頭光芒徹底消失時,餘洲和樊醒的氣息也消失了。

彌漫煙霧的灰色天空中,一只巨大的手穿透雲層,緩緩壓了下來。

影子覆蓋在哭泣的阿爾嘉和他懷中的亞瑟屍體上。他悚然一驚,擡頭時那只手已經近在咫尺。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們!”阿爾嘉大叫。

巨手的主人甕聲甕氣地說話,難以分辨性別,震得鳥籠中所有人耳朵嗡嗡響:“讓你保管的東西,你沒能保管好,反而讓歷險者偷走了。”

阿爾嘉緊緊抱住亞瑟,聲嘶力竭:“你只告訴我‘鳥籠’裏藏了個東西,可你沒說過藏在哪兒!你根本不打算讓我知道……”

笑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不是一個人的笑聲,是千百種人齊齊發出的嘲笑。

“我給過你許多東西,阿爾嘉。”那聲音在煙火缭亂的“鳥籠”裏回蕩,“感激你為我保管重要的東西,我甚至允許你在‘鳥籠’裏設置自己的規則,允許你把可能威脅自己的歷險者變成孩子。這是我從來沒給過任何籠主的恩賜。可你給我什麽回報?阿爾嘉,人類都像你一樣無恥卑鄙?”

阿爾嘉瘋狂大吼:“你并沒講過,如果那東西不在了,你會摧毀我的‘鳥籠’!”

“誰的‘鳥籠’?”那人也笑了,“你的‘鳥籠’?誰才是這‘鳥籠’裏真正的鳥兒,阿爾嘉,你還不明白?”

阿爾嘉答不上來,他抱着亞瑟的屍體,聲音驚慌,表情瘋狂:“你根本不講道理!”

“為何要跟蝼蟻講道理?”那人說,“是回收的時候了。”

手掌壓了下來。

動作輕巧,就像拂去桌上的一粒灰塵。

手掌再擡起來時,阿爾嘉和亞瑟都不見了。“鳥籠”裏的房子、景物,還有原住民,如同粉碎一般,在一個響指之後全數消失。空氣裏傳來原住民們解脫一般的嘆息和輕笑。

“鳥籠”成為一片茫茫空白。

漆黑的甬道和餘洲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分辨不出方向,頭頂仿佛裂了一道縫隙,空氣寒冷。

餘洲站着一動不動,他忽然抓住魚幹:“你也看到了,對嗎?剛剛我們進來的瞬間,有一只手從天而降……”

樊醒從他身後走過:“什麽手?我的手?”他靠在餘洲肩上:“好痛啊,你割人家的手,用人家的血,一點兒都不心疼。”

餘洲把他推開,黑着臉坐到柳英年身邊。

柳英年表情呆呆的,抱着自己的背包不說話。見他情緒低落,餘洲側了側頭,聽見他小聲嘀咕:“……如果下一個‘鳥籠’也是這種地方……我還不如在這裏坐到死算了……”

反反複複颠來倒去,盡是牢騷。說到最後,他忽然激動起來,摘了眼鏡小聲哭泣。

魚幹很是憐憫:“別哭了。”它用魚尾巴輕拍柳英年的頭頂:“哭得好醜哦。”

柳英年一泡鼻涕眼淚梗在喉間,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沒有人心情輕松。雖然陰差陽錯地從這個鳥籠逃出來,但誰也不知道下一個“鳥籠”會遭遇什麽。

為了讓大家高興一些,姜笑開始談論她以前經歷過的有趣的“鳥籠”。

有個“鳥籠”的籠主是十二歲的小姑娘,她的“鳥籠”是一個巨大的游樂場,只要在游樂場的游戲裏贏過她就能離開。

有個“鳥籠”的籠主喜歡收集東西,歷險者只要把身上可以給他的東西留下來,他就會打開門。姜笑給的是她的校徽,那個人十分驚奇,他從來沒見過這種長方形的小小的學校标志徽章。校徽上只有姜笑就讀的高中名稱,臨江中學。那人十分珍惜地收了起來,親自把姜笑送到門前。

有的“鳥籠”是一條長河。歷險者乘船穿過一道漫長且美麗的河道,抵達碼頭,就可以離開。姜笑沒見到籠主,有歷險者想留在“鳥籠”裏,但登上碼頭的人都會被強制推入門內。籠主似乎只想跟人分享美景,不希望任何人留在這個景色裏。

姜笑在進入霧角鎮之前,曾在一個奇特的“鳥籠”裏盤桓了很久。“鳥籠”的籠主是一個作家,專寫古怪奇特的故事。他要求每個進入“鳥籠”的人都要跟他說一個故事,但他已經聽了太多太多,如果故事不能讓他感到新鮮,他不會讓人離開。

柳英年不哭了:“你講了什麽故事?”

姜笑:“我最後講了發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他認為非常有意思,放我走了。”

這回輪到魚幹問:“所以到底是什麽故事?”

魚幹難得擺出好學姿态,不料姜笑根本沒理它。“出發了。”她說。

五道門在黑暗中敞開。漁夫帽問柳英年:“你不走是吧?”

柳英年:“不走。下一個肯定也是惡心的‘鳥籠’!我不去!我不玩兒了!”

沒人勸他,姜笑在門邊沖他擺擺手,當先踏入門內。漁夫帽點頭致意,算是告別,也選了一扇門。

還剩下餘洲和樊醒。

樊醒換上自己的衣服,解下小草莓發帶捆在魚幹的魚刺上。餘洲說:“如果你不打算走,那你把魚幹的心髒和我的手記,都給我吧。”

柳英年在背包裏掏了半天,忽然一抖。

頭頂縫隙裏竟然落下了雪。

他立刻蹦起來:“我,我,我也走吧。”

餘洲:“好,一起吧。”

柳英年背好背包,結結巴巴:“謝謝你等我。餘洲,對、對不起,我在霧角鎮還騙過你。我其實……我……我其實是……”

他又閉緊了嘴巴。

餘洲拍拍他肩膀,和魚幹走入了一扇門。

雨聲鋪天蓋地。

強光消失後,餘洲發現他們站在一個屋檐下。

這是一個有高樓大廈的城市,餘洲忽然有種踏實感:至少這是他熟悉的時代特征。

身後是車站出口,幾個人就像游客一樣,似乎剛剛抵達這座城市。

“對面有人。”魚幹提醒。

隔着一條冷清的道路,有人撐着黑色大傘站在路的對面。等來人走近,傘面擡起,餘洲有點兒吃驚:眼前是一位穿着運動校服的男孩子,黑框眼鏡,一張平凡普通、毫無記憶點的臉龐。

“你們好,我是這個‘鳥籠’的籠主。”男孩說,“歷險者,請回答我一個問題,如果答案是‘不想’,你們可以轉身進入車站,我會為你們打開前往下一個‘鳥籠’的門。”

在他們身後,果然有微光閃動。

餘洲半信半疑時,男孩繼續道:“如果答案是‘想’,請你們留下來,幫我找一個人。”

第三卷  潰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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