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潰瘍(3)
洪詩雨十六七歲年紀,一張好脾氣的臉,眼睛圓而明亮。你想不到有誰會去傷害這樣的女孩子。她應該一直這樣愉快,有一些青春的小煩惱,為大大小小的事情快樂傷心。
她和付雲聰同齡,當時都讀高二。兩個人初中同校不同班,高一分到同一個班,成了同學。
洪詩雨失蹤時是四月,天氣已經開始炎熱,學生們紛紛穿起夏季校服。高二年級女孩的夏季校服還不是姜笑那樣的裙子,只是普通的運動褲,深藍色,寬松單薄,看不出線條。
洪詩雨個子不矮,她把褲腳挽到小腿,露出運動鞋上的一截腳踝。腳踝上有一根紅繩。
按照習俗,孩子出生時,老人常常會在小孩腳踝上系一根紅繩,紅繩打着複雜漂亮的結扣,更講究的會串金珠玉石,小小一兩顆。這是跟神佛說話:她是我們家寶貝的娃娃,祈禱神佛保佑,願她餘生平安。
洪詩雨腳下像裝了彈簧,走起路蹦蹦跳跳。她心情很好,跟面目模糊的朋友道別後在路邊左右張望,确定沒有車輛經過時,才小跑穿過街道。
跟書報亭的老板打了招呼,她在攤前看雜志。或許哪本雜志封面上有她喜歡的明星,獲得準許後,她拿了一本小心翻看。
老板問她買不買,她大大方方:錢不夠,不買,班上同學會借給我看。
她最後只買了一小瓶芬達,蘋果味。芬達并不是受歡迎的飲料,書報亭老板因此記住了這個喜歡喝芬達的女孩。
洪詩雨跟老板揮手道別,穿過另一條馬路。她如果想搭乘11路公交車去補習學校找當任課老師的母親,就要穿過半條江面路。
白天的江面路很熱鬧,水果店、修車鋪、拉面店、快餐店、早點鋪,還有學校周圍必然存在的文具店和教輔書店。學生人來人往,路邊停滿了自行車。
但深夜時分,江面路變得很安靜。兜售食物的店鋪全都關門休息,只有寥寥幾間鋪子還半開着,等待放學的學生進門消費。
餘洲他們跟在洪詩雨身後,和她一起走入江面路。
跨過路牌的位置,女孩的身影便消失了。歷險者和籠主站在夜晚的路面上,周圍靜得可怕。路牌藏在一棵大梧桐樹下,樹冠茂密,遮擋了路燈。
“書報亭老板看到洪詩雨拐進了江面路。”付雲聰說,“因為當時江面路路面翻修,來往行人很少,老板還叮囑她注意安全。”
他往前走去。随着他的前行,江面路上沉寂的、沒有标牌的商鋪一間間亮了起來。地面上鑽出隔欄、雪糕筒,像植物從瀝青上生長出來一樣。“前方施工,請繞道行駛”的标志牌很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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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商鋪裏沒有一個人,付雲聰只想還原當時情景,沒有設計更多的活動情節。
他最後在711便利店門前停下。
“便利店門口有監控。”付雲聰指着頭頂的攝像頭說,“警方調查過監控,從臨江中學十點放學,一直到淩晨一點洪詩雨的家長報警,甚至直到第二天早上六點,這個監控沒有拍下任何一個與洪詩雨相似的人。”
柳英年:“洪詩雨要去的公交車站呢?”
付雲聰指着另一頭,江面路很短,便利店往前是移動營業廳、面包店:“公交車站就在面包店拐角。那趟夜班車司機是女司機,她對洪詩雨有印象,那天晚上車裏沒有其他客人,她在這個站多停了五分鐘,想等一等洪詩雨。但她沒有等到。”
餘洲回頭看來的路。
失蹤範圍收窄了——那蹦蹦跳跳的女孩,就消失在從江面路路牌、到便利店之間的道路上。
這段距離不過三百多米,商鋪與商鋪密集,但偶爾的,能在兩家店之間看到黑漆漆的巷口。
巷口一共六個,有兩個堆放雜物,一個通往某個單位後門,但用鐵門緊緊鎖上。
另外三個方向一致,走到盡頭是一截窄小石階,上了石階眼前豁然開朗——是河堤。
“這裏距離發現洪詩雨的渡口有多遠?”柳英年問。
“四點六公裏。”付雲聰回答。
“這麽遠!”柳英年掏出自己的小筆記本,把路線和信息記下,“路上的監控就沒發現可疑的車輛和人物?”
這回是姜笑解答:“臨江中學位于鬧市和僻靜區的邊緣,從這裏去渡口,至少也有六七種路線,還沒算上繞路的。”
付雲聰點點頭:“洪詩雨失蹤之後,沒調查出結果。發現她……之後,警方開始着重看臨江中學到渡口之間的路面監控,但是已經過去太久,有些路口的監控視頻沒有保存。九月初發現她,十月初我掉進‘陷空’,至少那時候還沒有結論。”
餘洲和漁夫帽對了個眼色。
姜笑對自己的師兄似乎有一些袒護,有時候柳英年主動問問題,付雲聰沒開口,是姜笑幫忙回答。
餘洲直截了當:“不好意思,我說的話可能有點兒難聽。你怎麽知道這麽多事情?連你同學出校門、在報刊亭翻雜志你都曉得?還是說這些都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你要我們在你的臆想裏找兇手?”
夜色中,江面路商鋪招牌或明或暗,除了沒有人之外,一切真實可感。
“連水果店門口的垃圾桶滿沒滿,你都知道。”漁夫帽指着那只滿得幾乎溢出來的垃圾桶,“為什麽要把這種不必要的細節設計出來?”
付雲聰回答得很幹脆,餘洲不知他是早想好了怎麽回答,還是切實地說真話。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我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事情。因為負責洪詩雨失蹤案的,是我的父親。在我的要求,或者說懇求下,他違反了保密紀律,向我透露了一些案件細節。”
他回頭看書報亭:“至于洪詩雨在書報亭裏做了什麽,我當然也很清楚。警察問過書報亭老板,我也問過。我問了很多次,反複确認。”
“包括這段路,從江面路路牌到便利店之間,我沒有誇張,我連什麽地方有老鼠洞都知道。”付雲聰說,“我走了太多、太多遍,反反複複。你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至少在江面路和學校這個範圍裏,你們看到的一切,就是我在洪詩雨失蹤後查探到的一切。”
靠在柳英年身上妨礙柳英年記錄的樊醒,被柳英年不斷推開。他擡手示意自己要提問:“為什麽你這麽熱心?奇怪得很。”
魚幹已經忘記了跟餘洲吵架這件事,習慣性地又游回餘洲身邊,此時突然吼得吓了餘洲一跳:“你暗戀人家!”
付雲聰:“沒有。”他回答得并不那麽斬釘截鐵,眼神很平靜,說完這兩個字便閉上了嘴。
付雲聰長相很平凡,是他身上沉穩平和的氣質讓他看起來與咋咋呼呼的中學生不同。
餘洲想到方才看到的洪詩雨。
洪詩雨這樣好看活潑的女孩,在學校裏人氣不低。魚幹雖然沒有腦子,但推測有點道理。
得到了否定答案,樊醒也沒再糾纏,他緊接着又問了一個問題,是其餘人心中有過懷疑,但怕得罪籠主而不敢問的。
“兇手是你嗎?”樊醒用草莓發帶把長發在腦後束起,他那病恹恹的模樣漸漸不見,笑眉笑眼的,讨喜又讨嫌,“對洪詩雨這麽熱心,對整個過程又這麽熟悉。”
付雲聰還沒開口,姜笑接話:“不是他。”
魚幹急得亂蹦:“……不能偏幫同學啊你!”
“師兄是2017年國慶節失蹤的,我沒記錯的話是10月3日晚上,從補習班回家的路上?”姜笑問。
付雲聰點頭。
魚幹:“哦,記得好清楚,你也暗戀人家。”
姜笑:“……你有腦子嗎?”
魚幹:“無。”
“因為他太有名了。我們學校第一個高二就保送中科院的學生,記憶力超級厲害的天才,失蹤之後滿大街小巷都是他的尋人啓事。他班主任一個個班貼他照片和失蹤經過,說起這件事還會哭。”姜笑說,“最重要的是,他失蹤之後,臨江中學又沒了一個女孩。”
付雲聰大為震驚,一下抓住姜笑的手:“又一個?!”
“2018年元宵前一天,高三的一個師姐,也是下晚自習回家路上沒了的。”姜笑答。
洪詩雨的屍骨在渡口被發現之後,城市內人人自危,家中有女孩兒讀書的家庭更是萬分恐懼。當時關于殺人兇手的流言滿街飛,有說精神病人犯案,有說出獄犯人下的手,還有說是隔壁地市流竄來的犯罪團夥,搶劫強奸殺人,無惡不作。
九月和十月,幾乎所有安排走讀生晚自習的學校都準時在下午六點關閉校門,停了晚自習。付雲聰這樣有條件的學生去上補習班,更多學生窩在家裏,等待每一個充滿恐懼的夜晚過去。
付雲聰失蹤之後,這種惶恐的情緒達到了頂點。
洪詩雨案件影響極為惡劣,省廳專案組入駐,開始把兩個學生的案子并案偵查。後來發現付雲聰是落入了“陷空”,便單獨拎出來給了專門機構。學校迅速開家長會作出說明,可“孩子失蹤被害了”與“孩子掉進‘陷空’了”,哪個更令人恐懼,誰都說不清。
專案組的人還未離開,18年元宵節前一天又有女學生失蹤。這回調查得極為迅速,一周後就在臨江中學對面樓盤的水池裏找到了屍體。
屍體被漁網裹着,蜷成一團,緊緊地塞在水池的假山洞口裏,被浸沒一半。
和洪詩雨的情況一樣,下身衣物全部消失,有被侵犯、捆綁的痕跡。當時在洪詩雨屍骨上沒能調查出來的死因,在新案子裏有了結論:受害人頭上有擊打傷,兇手還用塑料袋套住受害人腦袋,受害人最後因窒息而死亡。
“……沒找到犯人?”付雲聰問。
姜笑搖頭。
付雲聰面上有一種極苦極強烈的憤怒,他緊緊攥着拳頭,用全身的力氣去恨着一個什麽人。
“也就是,前後出現了兩個受害者。”樊醒說。
姜笑摸了摸校服外套的口袋。她的棒棒糖早就沒有了,此時手裏、口裏沒有點兒什麽東西,她坐立不安。
“不止兩個。”她苦惱地搓着自己手指,說,“我是第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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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大家都知道魚幹沒有腦子,它可以自嘲,但不喜歡別人說。
付雲聰的“鳥籠”裏有賣小籠包的,餘洲帶魚幹去吃。
他們還給樊醒帶了一份。
樊醒一咬:都是皮,沒有餡。
翻過來一看,每個小籠包屁股都是空的,餡被人挖空了。
樊醒:你沒有腦子也沒有肚子,幹嘛吃我小籠包!
魚幹惱羞成怒,追打樊醒九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