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潰瘍(10)
随着尖利叫聲響起,水牆轟然倒塌。瞬間,河岸如同決堤。
付雲聰沒有對抗的能力。他即便在“鳥籠”裏度過了四年,但這個城市如此平和安寧,他只是個普通的高中學生,根本不懂如何應對。即便這樣,他在看到河堤下方的餘洲和樊醒之後,仍努力地試圖吸引怪物的注意力。
“我知道安流!”他大喊,“我聽過它的名字!它居然是你的孩子?”
眼睛頓了頓,流露出溫柔:“是的,我的第一個孩子,最愛的,唯一的孩子。”
付雲聰:“它很漂亮,我見過它的幻影。”
碩大眼睛愈發喜悅:“是的、是的,我制造了很多幻影,可是——”它聲音一沉,顯然再次陷入悲傷,“可是我奪走了它的心髒。”
那四條嶙峋枯瘦的手臂開始胡亂舞動,其中兩只手掌擋在眼睛上,像是拭淚。它開始嚎啕大哭,聲音又尖又長。
餘洲根本不想管那玩意兒說的什麽、做的什麽。不幸的是,水牆倒塌推來了更多的雜物,他和樊醒被壓在雜物堆下,腿腳動彈不得。
他離樊醒很近,看得見樊醒正注視天空之中的怪物。
那雙素來總是含着調笑、泛濫多情的眼睛,沉寂得如同一面水鏡。
樊醒抓住了魚幹的尾巴,魚幹扭頭看他:“母親很想我。”
樊醒笑了:“你信它?”
魚幹沉默了。餘洲在它的沉默裏讀懂了一種執拗:“母親”是專程來找安流的。它不要樊醒。
“還是算了吧。”魚幹說小聲,“心髒被揪出來的時候,實在太疼了。”它蜷縮進樊醒的手掌裏。
餘洲氣急敗壞:“想聊天等咱們安全了再聊行嗎?沒看過恐怖片嗎?該跑就跑,互訴衷腸稍後再演。”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腿從雜物裏拖出來,開始扒拉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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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長的人真麻煩。餘洲腹诽不已,手上動作絲毫不停。樊醒的褲子被劃破了,餘洲發現,他竟然連大腿上也布滿鞭痕。
他心頭湧起不好說清的複雜情緒,很快又壓了下去。
碰到樊醒皮膚,餘洲吃了一驚:“這麽熱?!”
那不是普通人能擁有的熱度。樊醒整個身體都在發熱,有什麽正在他身體裏滾燙地燃燒着。
餘洲連忙去推樊醒:“樊醒?!”
樊醒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了。他的聽覺暫時地失去了作用,視野漸漸黑了下來。
在餘洲看來,樊醒黑色的瞳孔正在變白,他的眼珠如同刷上一層灰色的釉質,渾身皮膚滲出冰冷的白。但溫度仍在攀升,餘洲的手心都覺得燙了。
樊醒微微張開了口,他像一尊冰冷、瓷白的雕塑,英俊的臉上是凝固了的半個笑容。
樊醒并不知道在自己之外發生了什麽事。他在全黑的視野裏,仿佛回到了“縫隙”的漆黑通道中。頭頂裂縫裏落下來的不再是雪,而是無數細長的觸絲。
舞動、抓撓,他無處可躲。
一個孩子站在樊醒面前。孩子有細瘦的手腳,穿着不合身的寬大衣裳,手腳布滿鱗片。他仰起頭,魚臉讓人悚然一驚。
孩子從自己胸膛胸口裏拉扯出一顆滾動的混沌。混沌生出連結的細小藤蔓,死死抓住孩子的身體。那孩子的魚眼睛裏流出眼淚。
“安流?”樊醒嘗試去抱它,“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的形态。”
“我的真身很漂亮。”孩子開口,是稚嫩的聲音,“很漂亮,很強大。”他不斷重複。
樊醒注視孩子的臉龐。他握住孩子細瘦的手,手指在光滑的鱗片上撫摸。“安流,你現在也很漂亮。”他說。
孩子化成了一尾小魚,有流光溢彩的皮膚。它在樊醒手裏打滾、游動、消融,最後只留下混沌。樊醒攥緊了手掌,混沌如流水一樣融化、流淌,滲入樊醒的皮膚。
頭頂水母的觸絲仍舊舞動、抓撓。樊醒聽見輕輕的嘆息聲。
裂縫閉合了,黑暗的空間結結實實把他裹在其中。
樊醒胸口有一種窒息的痛感,他猛地睜開眼,餘洲正按着他胸口給他做心肺複蘇。
“……”樊醒說,“我想要人工呼吸。”
他說話時,皮膚溫度正漸漸恢複正常,蒼白如瓷器的臉色也有了人味兒。唯有瞳仁,灰白如同透明一般,瞳孔處墨黑一點,樊醒用這樣一雙眼睛看餘洲,餘洲心頭莫名一冷。
他捏樊醒的臉,手感和人類的肌膚無異。“……活過來了?”餘洲問。
“嗯。”樊醒動了動手,用暧昧的方式撫摸餘洲的背。
餘洲擰他手臂,樊醒嗷地痛叫。
魚幹在他胸口昂起頭,像嗅聞着什麽東西。
“心髒……”它喃喃道,“你完全吸收了我的心髒。”
天空中,怪物停止了哭泣。
它松開手,熱氣球一般碩大的眼淚仍斷斷續續砸下來。“心髒不見了。”它自言自語,聲音自四面八方震動。
忽然,四根手臂憤怒地砸下,河水瞬間激起十數米。“安流呢!安流!”眼睛裂開了,一張嘶吼的大口,“我的安流——!!!”
付雲聰站在河堤上,被河水從頭到腳潑濕。
“這裏沒有你的安流。”他大聲喊,“如果有,我一定會告訴你!”
“你是幫兇、幫兇!”怪物大吼,“他是小偷,你也是小偷!你們都是小偷,你們……”
它怔怔流淚,突然嘶啞笑了。
“我再去找,我再去別的地方找。”大口恢複成巨大的眼睛,扭曲着,有些猙獰,“我會找到的,我一定會。”
雲霧再次覆蓋天空。它消失了。
樊醒手上的傷口愈合了,連傷痕也沒有。魚幹圍着他打轉:“你現在是樊醒,還是我?”
樊醒:“不知道。”
魚幹:“為什麽你吸收了我的心髒,我還能說話,我還在這裏?”
樊醒:“不知道。”
付雲聰跳下河堤,和餘洲一起把樊醒從翻倒的雜物裏扒拉出來。對于剛剛發生的事情,他沒有多問,只是眼裏藏不住好奇。
怪物的光臨讓城市陷入恐慌,即便是經歷了好幾個“鳥籠”的歷險者,也都是第一次目睹“縫隙”意志的身影。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麽,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籠主付雲聰制造的怪物。
一時間,街道上湧出了不少的人。他們慌不擇路,紛紛往車站奔去。離開“鳥籠”的門在車站裏,他們要走了
付雲聰沒有阻攔。他靜靜站在雨裏看着,良久才回頭對餘洲說:“你們先回去,我到車站維持秩序。”
走出兩步,他又問:“你們也要走嗎?”
危機消失,餘洲搖搖頭:“沒找到殺害洪詩雨的兇手,我不走。”
付雲聰:“……其實這件事,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
餘洲本想說,可這事兒跟姜笑有關聯。話到一半,他不好意思講,轉而嘀咕一句:“要這麽說的話,洪詩雨出事,跟你也沒有什麽關系。”
付雲聰靜了片刻,沖他微微點頭,朝車站走去。他手腕一擰,一把黑傘出現在手中。餘洲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越發覺得付雲聰還是隐瞞了一些事情。
肩頭忽然一沉,樊醒靠在他身上:“走不動,背我。”
餘洲:“……”
樊醒再度确認了一件事:餘洲的怒點,牢牢地長在“久久”這個話題上。其餘的大多數時候只是虛張聲勢,像色厲內荏的小貓。
他耍賴一般黏在餘洲身上,餘洲拖着他走了幾步,實在不便,只好蹲下:“上來吧。”
不料樊醒比他高比他重,餘洲一個趔趄,兩人都摔在地上。
雨細細密密,餘洲一下站不起來。他心髒狂跳,仍覺得後怕。
兩個人都躺在了地上,魚幹在他倆胸膛上蹦來蹦去,玩蹦床似的,餘洲抓也抓不住,長嘆一聲。他知道樊醒和魚幹還沒有把一切都說清楚,或許有所保留就是他們保護自己的方式。
餘洲怎麽都想不到,樊醒居然并非人類。他有如此真實的觸感和軀體,餘洲回憶手上的感受,忽然生出強烈好奇:樊醒的原形是什麽?安流是大魚,他會是什麽古怪動物?或者跟“母親”一樣,是形态令人反感的縫合怪?
扭頭看樊醒時,樊醒也在看他。
“……你怎麽知道久久不是我親妹妹?”餘洲問,“那小魚瓶子是你給久久的?可我當時看到的是……是另一個人。”
樊醒撐起腦袋,他現在不難受了,很樂意在餘洲面前擺出風流倜傥的姿态,雖然淋着雨,風度稍顯不足。
“你跟久久的氣味不一樣。”樊醒說,“血的氣味,源頭的氣味,完全不同。”
魚幹不跳了,魚眼珠一動不動,瞪着樊醒。
樊醒一把将它抓到手裏。
餘洲:“……你在騙我。”他從魚幹的臉上讀懂了“都這樣了你還不跟他坦白”的驚愕和不可思議。
樊醒:“怎麽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微微一笑:“我要報答你。”
天上的怪物自然也吸引了姜笑他們的注意力。幾個人四處尋找餘洲樊醒,最後在路邊看到了背着樊醒往回走的餘洲。
餘洲沒力氣跟他們說話。樊醒悄悄揪着餘洲耳朵,熱氣噴到他耳郭上:“別告訴他們我的事。”
餘洲随口搪塞過去,只說那怪物就是“縫隙”的意志,來“鳥籠”裏作亂的。柳英年又抄起筆記本瘋狂記錄,姜笑問:“付雲聰呢?”
餘洲樊醒收拾好自己之後,眼看天色微微亮起來。付雲聰來到了酒吧。
他讓衆人随自己去江面路。
“水果店複原了?”許青原問。
“嗯。”付雲聰心事重重,似是心頭有了什麽決定,“對不起,耽誤了你們許多時間。”
抵達江面路,付雲聰沒有讓周圍進入黑夜。他站在路牌下,仰頭看那棵過分高大以至于阻擋了标志牌的梧桐樹。
“我撒了一個謊。”他說,“2017年4月6日晚,最後一個見到洪詩雨的人,不是書報亭老板,是我。”
餘洲頭皮一緊:“在哪裏?”
“就在這裏。”付雲聰平靜地扶了扶眼鏡,梧桐樹枝葉被雨水洗得幹淨透綠,“她主動跟我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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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文中寫到:他從魚幹的臉上讀懂了“都這樣了你還不跟他坦白”的驚愕和不可思議。
讀到此處的魚幹驚訝地抓起鏡子,左右觀察。
魚幹:餘洲好厲害,能從俺這呆臉上讀出這麽多內容,牛牛。
梁作者漲紅了臉,握緊了鼠标:這是……這是修辭!文學手法!你沒有腦子你懂個啥!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讀書人的事”,什麽“這樣很高級”之類,引得衆人都哄笑起來:酒吧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