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收割者(3)

四時鐘轉動後,大地溫度迅速攀升。地面的積雪很快融化,成為積水。積水未來得及蒸發消失,路面一片泥濘。

謝白告訴餘洲,他在這兒生活三年,有兩年半的時間都在普拉色大陸上四處流浪。他到處躲避收割者,勘探地形,繪制地圖,終于逐漸拼湊出普拉色大陸的完整面貌。

兩人跨過地上水坑,專挑幹淨的地方走。謝白回頭笑道:“你記得麽?有一次下大雨,我們被困在廣場上。”

餘洲記得。

那天謝白約他吃飯,他帶了久久一起去。飯後散步,走到半途,突然大雨滂沱。他們在廣場的避雨處站了很久,謝白向他表白,趁久久不注意,偷偷吻他。

“不記得了。”餘洲答。

謝白眼皮一垂,很快又笑起來:“我家裏有很好喝的茶,嘗嘗嗎?”

“不用了。”餘洲又拒絕。他跳上路邊臺階,眼前是一道小橋。這不是剛剛季春月帶他們走得那條路。橋下是幹涸的河流,冰融化了,河床在夜燈裏粼粼閃光。

他靠在橋欄杆上看謝白:“你說跟我解釋,解釋什麽?”

謝白比他高一些,垂眸看餘洲時,仍是餘洲熟悉的神情,情意綿綿,胸有成竹。

他本名謝白,但另有好幾個職業和身份。

假身份和假職業都只是為了工作:謝白的本職工作也并不是留學機構咨詢教師。他是涉密機構的工作人員。

“我有段時間确實在銀行工作,不過那是為了執行任務。”謝白說,“這不能算欺騙。”

餘洲心想,你說不算就不算?但他沒有應,低頭看自己手指,似乎手指上有什麽令他趣味盎然的東西,比身邊的謝白更具吸引力。

“任務已經結束了,我本來想跟你坦白的。”謝白說,“沒想到路上就出了事,最後來到這個地方。”

他撫摸餘洲頭發:“你進來多久了?幾個‘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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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洲執拗地躲開謝白的手,謝白忽然強硬起來,一把将他攬在懷裏。“……吃了很多苦吧?”他低語,“沒關系,這裏有我。我不會讓任何人、任何東西傷害你的。”

餘洲被他抱着,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掙脫。

他隐隐察覺,自己其實不想掙脫。和謝白在一起的時候,他确實是安全的。謝白富庶、可靠、強大,他總能解答餘洲的問題,甚至打算過給餘洲報班,繼續讀書。餘洲不是他的

“玩玩而已”。

他們在燈下伫立,直到謝白放開手。他牽着餘洲,往自己家裏走去。

路上積水有深有淺,樊醒走路潦草,水被踏得亂飛亂濺。

跟到一半,他忽然停了。

魚幹速度比他快,拐來拐去,看到謝白和餘洲在橋上說話。正想繼續配音,回頭發現唯一忠實聽衆不在,只得氣鼓鼓回頭尋人。

樊醒正在樓房的夾縫中,專注觀察一張貼紙。

紙上畫着一個黑色的高大人影,它有兩個腦袋。在畫像下,幾種不同的文字标注:小心收割者,發現它蹤跡之後請立刻遠離,絕不能在沒有同伴的情況下靠近。

“走啊!”魚幹催促,“就在前面了。”

“我不幹這種事。”樊醒答,“偷聽別人說話,不夠光明磊落。”

魚幹:“你真這麽光明磊落就不會和我一起下來跟蹤了。半途而廢算什麽好漢!我懂唇語,我給你翻譯。”

樊醒和它又吵又扭,斜刺裏忽然鑽出個人來:“你們在做什麽?”

柳英年推推眼鏡:“魚幹聲音好吵啊。”

魚幹立刻轉了個聲線,溫柔得不倫不類:“讨厭,說什麽呢,魚家很文靜的。”

柳英年正趁着夜深,路上沒多少人,四處轉悠并繪制鎮子地圖。樊醒拿過他的筆記,每一頁都密密麻麻,記錄的全是“鳥籠”中發生的事情。

“……你真覺得你還能回去?”樊醒問。

“當然。”柳英年信心十足,“有過先例。”

他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靠近樊醒。

樊醒靜靜看他,想起在霧角鎮中,柳英年靠近餘洲教唆他自殺時,也是這種表情。

“我進深孔調查組的第一天就開始上職業培訓課。調查組的培訓課課程很多,至少要上一個月,輾轉好幾個地方。”柳英年說,“每個進入調查組的人,都要學習一本書,《灰燼記事》。”

2009年出現在山西太原的神秘“歸來者”,深孔調查組把調查他的整個過程,以及他帶回來的信息彙總,編彙成了《灰燼記事》。

《灰燼記事》是調查組內部使用的資料文本,上面詳細地記載了“縫隙”、“陷空”等內容,其中解讀“歸來者”的部分,正是柳英年等新入職人員學習到的部分。

“《灰燼記事》很長,我們這些新人還不能接觸到其他內容。也許是為了引起我們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專門挑了些最奇特和有意思的來進行授課。”柳英年說,“也可能是,我們的級別只能接觸到這些粗淺的內容。”

在《灰燼記事》中,“歸來者”的講述為調查組填補了許多空白。

“歸來者”起初并不信任調查組的任何人。他很難理解周圍人說的話,也無法正确表達自己,行為異常,長時間獨自呆在狹小的空間裏,這似乎能讓他獲得安全感。調查組不分晝夜地觀察他很久很久,甚至有人懷疑:他還算是正常的人類嗎?

經過調查組長時間的接近和說服,“歸來者”的語言功能漸漸恢複。

他開始跟人溝通。

“縫隙”如何形成,“陷空”的本質是什麽,“縫隙”的意志有怎樣的力量,所有信息全都來自“歸來者”。

樊醒聽得認真:“這個人肯定知道‘鳥籠’的存在。”

柳英年:“我想是的。”

樊醒:“但你進入‘陷空’之前,并不知道‘縫隙’中密密麻麻都是‘鳥籠’。看來‘鳥籠’是保密內容。”

柳英年:“對,其實還有很多保密內容,是實習結束後,擔任不同崗位才能知道的機密。”

他臉帶遺憾。還未完成實習就出了事,他無法釋懷。

樊醒摸了摸下巴。柳英年很奇特。他心裏這樣論斷。眼前的眼鏡仔不是心有惡意的壞家夥,只是對自己索求之事異常執着。在這種執着裏,他沒有道德判斷。

柳英年教唆餘洲自殺,自然是因為,餘洲當時是所有人中看起來最容易被說服的。

“我知道你跟餘洲關系好,你可能會覺得,我當時跟餘洲說,人自殺了就能回去,是在騙他。”柳英年看着樊醒,“但我沒有騙他,只是我沒有把所有的條件說清楚。”

樊醒:“你騙了他百分之八十,那也是騙。”

柳英年:“‘歸來者’确實是在‘縫隙’中自殺才回到現實的。但是……但是他當時,借助了別的力量。”

樊醒:“什麽力量?”

柳英年:“他說,眼睛。”

樊醒霎時想起“母親”的姿态。

但不可能。“母親”不會放任何一個歷險者離開“縫隙”。它不停捕捉其他空間的人和物來到“縫隙”,是為了填滿無物的虛空。

它不會讓任何東西脫離自己。

柳英年還在說話:“我當時只是想,如果不借助什麽眼睛,人直接在‘鳥籠’裏死去,是否也能回去。”

樊醒冷冷答:“如果餘洲真的用刀劃脖子,但他又回不去,你能負責任?”

柳英年:“……我,沒想那麽多。”

樊醒:“因為你不認識餘洲。”

柳英年不答。

樊醒:“他弱小,緊張,對現狀完全不适應,很容易被你唆使。你和他是陌生人,所以他有什麽後果,跟你完全沒有任何關系。即便他死了,你也沒必要負責任,畢竟握刀子的不是你。”

他心頭忽然煩躁。這情緒來得毫無理由,樊醒狠狠用拳頭一砸牆壁,動作之大,吓了柳英年一跳。

路上傳來踩水的腳步聲。

星光爽朗,餘洲站在巷口,詫異地看眼前兩人。“你們在幹什麽?”

魚幹大吃一驚:“你不是去見男朋友?這麽快?這男人行不行啊。”

餘洲瞥它一眼,它立刻知道自己又說錯話,火速溜到餘洲脖子上蹭來蹭去。

“前男友。”餘洲糾正,“去拿了點兒茶葉。柳英年,給你的。”

他把茶葉罐子抛向柳英年,柳英年手忙腳亂地接了。

“說是提神醒腦,你不是天天晚上寫你那什麽筆記麽。”餘洲打了個呵欠,往前走去,“困死了,回去睡覺。你們剛剛聊什麽呢?一臉嚴肅。”

柳英年攥着茶葉,在他身後喊:“我……我認為我們之間最好不要有秘密!”

餘洲停步。

“餘洲,對不起。”柳英年忽然撲通跪下,在濕漉漉的地面磕了個頭,“霧角鎮鳥籠裏,我不是個東西,我錯了。我不該騙你,不該唆使你自殺。你大人大量,你不記我的仇,我感激你。”

餘洲一頭霧水。

“用秘密交換秘密,這是我們早先約定過的。”柳英年說,“我說出‘縫隙’和我自己的身份,帽哥說了他的名字。餘洲,我可以把我在調查組裏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絕無保留,我保證。”

餘洲強行把他扶起:“……我知道當時自殺的事兒,你是騙我的。我們都經歷三個‘鳥籠’了,你還說這個做什麽?我們相互之間已經是不能分離的夥伴了。”

“那你能跟我們交換秘密麽?”

餘洲:“什麽?”

柳英年:“怪物出現的那天晚上,碼頭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普拉色大陸是特殊的“鳥籠”。這個“鳥籠”裏,很可能藏着離開“縫隙”的秘密。

謝白說的這番話,顯然在每個人心中都激起了波瀾。

季春月這些長期呆在普拉色裏的人早就知道這一結論,因此十分平靜。然而餘洲他們這幾個初入普拉色的歷險者,心思全亂了。

除了态度完全不明确的樊醒之外,就連一心想找到胡唯一的姜笑,也開始有了動搖。

回到現實世界,脫離這個鬼地方,成為最迫切的事情。

三人回到飯館,文鋒在收銀臺看書。角落裏一張桌子,姜笑和許青原正喝着酒。見餘洲等人回來,文鋒叮囑他們鎖門便也離開了。

他給新的歷險者們留下了讨論的空間。

碼頭上的事情,樊醒要求餘洲保密。餘洲心知真相關聯着樊醒和安流的淵源,他不能輕易開口。

姜笑和許青原也對那夜碼頭的怪物有極大好奇,餘洲心想,柳英年确實是他們之中最沉不住氣的一個。

不是所有人都能坦然地對他人暴露秘密,即便是生死與共的同伴。

更何況對樊醒和安流來說,他們是“縫隙”的孩子,不會在“縫隙”中死去,也沒有回到現實世界的需求。從根本上,他倆跟其他歷險者都完全不同。

只要樊醒不樂意,他不可能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秘密。

餘洲在桌邊坐下,心裏盤算應該怎麽把這件事應付過去。

樊醒坐在他身邊,很自然地開口:“那個四只手、單只眼的怪物,是我的母親。”

連餘洲也震動了,他立刻扭頭看樊醒。樊醒應他一個輕笑,繼續說:“那玩意兒也就是柳英年說的,‘縫隙’的意志。我和安流——也就是魚幹,都是‘縫隙’的孩子。”

他毫無保留,把一切和盤托出。

餘洲和魚幹迷惑不解,一人一魚頻頻對視,相互的困惑攪合在一起,變成了更大的疑窦:樊醒在幹什麽?

其餘人知道安流特殊,也知道樊醒古裏古怪,但萬沒想到他們竟然是這樣的來歷。一時間,所有人都沉滞凝重的氣氛緊緊裹實。

樊醒扭頭沖餘洲笑了笑。餘洲輕聲問:“不是讓我保密麽?”

“不保密了,得讓他們知道我和安流不是一般人。”樊醒輕哂,“有我和安流罩着,誰都別想欺負你。”

餘洲警惕地看他:“又有什麽壞主意?”

樊醒張口結舌,半晌才氣笑了:“是啊,想吃掉你。”

魚幹猛地一竄,快樂地:“……哦!我懂了。”

餘洲:“什麽?”

魚幹:“不說,不能說。”它嘿嘿怪笑,哼起一首歡快的小歌。

似乎是想讓衆人——包括餘洲在內,更加吃驚,樊醒微微擡手,食指修長筆直,指向天花板。

“還有一個秘密,連餘洲都不知道。”他說,“四時鐘,我見過。”

魚幹的哼唱停了。

“它曾是安流的玩具,是母親為安流制造出來的一個小東西。”樊醒說,“只不過安流變成魚幹之後,它曾擁有的一切,都被母親分給了其他的孩子。”

魚幹的魚鳍互相一拍:“原來是我的呀!難怪我看它眼熟。”

所有人都看向樊醒。餘洲的手臂上忽然爬了一片雞皮疙瘩,頭皮發麻,難言的恐懼和震愕令他聲音都失了準度:“你是說,普拉色鳥籠的籠主,是‘縫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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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魚幹:你男朋友不行哦。

餘洲:前男友。

魚幹:哦哦——那不是更刺激了?!

樊醒再次用膠帶封了它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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