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收割者(5)

牙齒還未碰到文鋒,文鋒已經捏上餘洲後頸。餘洲疼得肩膀一縮,扭頭咬上文鋒胳膊。文鋒吃痛松手,餘洲狠狠把他一推,扭頭就跑。

他在這瞬間想起自己第一次行竊時,出手潦草被人發現,也是被這樣抓住。那時候他只有十歲,臉皮還沒練厚,羞慚之中跑也跑不快。

文鋒不是尋常人,他疾走兩步,一把按住餘洲肩膀。餘洲甩手打他,手臂再次被他擒住。一擰一鎖,文鋒把餘洲雙臂反剪,牢牢控制。

餘洲咚地跪下,文鋒仍不放手,把他壓在地上,膝蓋頂着餘洲的背。

“不是說沒人的房子歷險者都可以住嗎!”餘洲被粗糙地面摩擦得臉疼,憤怒大吼,“這又不是你老家!”

“撬鎖撬門,你還不知錯?”文鋒厲聲,“垃圾!”

餘洲被這個詞一激,臉皮熱得要燒起來,頭皮一陣陣地麻。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抗拒文鋒,大聲罵:“我偷的是你家嗎?你他媽誰啊!”

文鋒壓得他喘不過氣,罵也罵得不利索,餘洲拼了命掙紮,但文鋒擒拿手法老道,他完全掙脫不開。

文鋒呵斥:“看起來倒是斯文人,一張嘴這麽臭。你爹媽沒教過你禮貌嗎?沒教過你對錯嗎?”

“我沒爹媽!”

文鋒一怔,手勁不由得松了些。餘洲趁隙彈起,踉踉跄跄跑開幾步。他擦了擦臉,見文鋒似乎想追上來,連忙扭頭就跑。

無論是被緊緊攥住的手腕,還是酸痛的背部,餘洲以前并不是沒經歷過。

被人抓住、狠揍,是小時候的家常便飯,長大後漸漸靈活,也學會了新的手法,被逮住的機會少了許多。

但少年時被反剪雙手,扣在小吃店門口任來往行人圍觀的經歷,餘洲永遠也不能忘記。人們的目光、指點、笑聲,是刺入他胸口的尖刀。

餘洲一口氣跑遠,發現魚幹并沒跟上來。他慢慢停下腳步,胸中有窒息般的痛苦。

遠遠看見許青原和柳英年,柳英年似乎想跟他打招呼,餘洲現在不想見到任何熟識的人,他無法強裝平靜,幹脆扭頭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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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旁的小橋上空無一人。大雨泡得橋板潮濕,角落裏長出了蘑菇木耳,烈日中也算嬌憨可愛。餘洲發現橋欄杆有個缺口,忙走近推了推。不料欄杆完全松了,他腳下一滑,連帶半根木頭摔進了河裏。

幸好橋不高,河裏漲了水,餘洲跌進水裏狠狠吃了幾口涼水,并沒摔傷。他從河面探出頭,撥開濕漉漉的頭發,心頭空空。

橋下陰涼,餘洲脫了濕透的衣服鞋襪褲子,穿着貼身衣物坐在河邊發呆。雙足浸在水裏,他想起小時候住的房子。

廢品站的房子門窗疏松,每每下雨就會被淹。

他是養父母收廢品的時候撿回來的孩子,養到四五歲,養母有了身孕,便打算回老家。這些事兒是後來餘洲從別人口中知道的,他記得的是,自己吃了一頓挺好的飯,第二日醒來,養父和養母都不見了。

餘洲從小體弱多病,不好養,誰都不想帶這樣一個累贅在自己身邊;人都是自私的,所以他才會被這樣那樣的“父母”們放棄。無可厚非,應該理解,不能責怪。

他想了很多理由去解釋自己被遺棄的事實,說到連自己也漸漸相信。

廢品站裏的人來來去去,長住的很少,其中有一個大哥是行竊的好手。他不肯教餘洲這些手法,餘洲天天偷看他行動,漸漸無師自通。

偷東西,被抓住,被打。

偷東西,拿了錢,買吃的喝的穿的。

如此這般,不斷循環,餘洲技藝逐漸高超。他也被那大哥揍過,大哥每次逮到餘洲偷東西,都要狠狠扇他耳光,打他手心。“去讀書啊!”大哥怒吼,“像我這樣有什麽前途!”

但餘洲自己覺得挺高興。他不需要從垃圾堆裏翻找可用可穿的衣物,也不會因為穿了髒衣服而導致渾身發癢。他可以自食其力了。

再長大一些,年紀上來了,他懂得的事情更多,離開廢品站後自己在外頭尋工尋活。正規地方招工都要看身份證,餘洲沒有。他去補辦,但年紀已經超過福利院收養的标準,又找不到養父母,是個黑戶。

警察給他抽血,與失蹤人口庫裏的信息進行核對,找出他親生父母。

血抽了,核對了,結果令人迷惑:警察沒直接跟他說結論,反而幾個人聚在一起看單子,眉頭緊鎖。餘洲聽見只言片語:也失蹤了……報案之後不久……事情複雜……這不該我們管……調查局……

餘洲連夜從派出所逃出來。他總覺得那些看起來冷漠嚴肅的警察,是盤算着把自己抓進去關起來。

他用買來的假身份證找工作,總是做不長。一來二去,還是老本行實在。

被人罵“垃圾”不是頭一次了。餘洲卻很少有這樣傷心的時候。

文鋒和季春月只比他年長幾歲,歷險者們都喊他們作大哥大姐,似乎不僅是因為年紀,而是欽佩他倆的經歷。餘洲心頭生恨:他算什麽東西?憑什麽罵人?他知道什麽?

河面上有紙張順流而下。餘洲怔怔看着。

——消失的東西去了什麽地方?

他忽然想起離開久久那一天,久久的這個問題。

原來如此。他忽然有種恍然大悟之感:容納各個交雜時空的垃圾的“縫隙”,原來就是他這樣的垃圾,本該抵達的終點。

餘洲伸開雙手躺下,自嘲地笑了。

一切忽然間索然無味,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橋洞牆壁上巨大的人形影子。

影子緊貼着牆,正在移動。

餘洲又揉了揉眼睛,忽然坐起。

影子從牆壁上流出,一只黑色煙霧構成的手朝他伸來,緊接着,兩顆圓滾滾腦袋自牆壁浮起。

餘洲幾乎立刻彈起來。本能令他拔腿就跑。

那怪物的手抓住餘洲的腳踝,餘洲登時疼得大叫:構成怪物的黑色煙霧有腐蝕性,腳踝皮膚火辣辣地疼,已經破了。

大手把他倒拎而起,四周無人,餘洲失聲大喊:“魚幹!安流!!!”

有彩繪玻璃的房子前,文鋒已經離開,魚幹癱在地上,許青原和柳英年蹲着看它。

它顯然是醉得厲害,怎麽戳都起不來,魚鳍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拍,聲音糊塗:“哈……啊是的……嘿嘿……”

“它怎麽了?”

柳英年擡頭,姜笑已經來到他們身邊。

“醉了。”柳英年答。

姜笑左右一看:“餘洲呢?它不跟餘洲呆一塊兒?”

“餘洲跑了,見到我和帽哥就跑了。”柳英年推推眼鏡,“他剛剛在這裏跟文鋒起了沖突。”

姜笑也蹲了下來,三人圍着魚幹。

“從文鋒那邊打聽出什麽了?”她問。

“文鋒嘴巴緊得很,而且他不喜歡我們這些新來的歷險者突然跟他套近乎。帽哥沒說兩句話,他就走了,我倆跟着他過來,遠遠地看見他跟餘洲打了一架。”柳英年說,“你呢?”

姜笑:“我出馬,當然比你們可靠。季春月倒是挺親切的,問什麽她都說。”

許青原:“其實最好的方法還是說服餘洲去跟謝白打聽。”

姜笑:“他倆那氣氛太古怪了。我覺得餘洲不樂意跟那人親近。”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是姜笑把魚幹拎起揣進口袋。

“那,那現在我們可以跟餘洲說話了麽?”柳英年問,“你說要裝作生他氣不理他,偷偷打聽信息讓他吃驚,可現在樊醒不見了,魚幹又這副模樣,餘洲身邊沒其他人。這樣挺不妥的。”

許青原頂了頂帽子:“我只是提議,沒有強迫你們接受我的建議。再說你們自己心裏不也對餘洲的隐瞞有點兒氣麽?”

柳英年很怕許青原,不太敢跟他辯駁,轉了個話題:“飯館裏的人都說文鋒穩重,他怎麽會跟餘洲這樣好性格的人起争執?”

姜笑:“我大概能猜到。”

房子門上的鎖孔還插着鐵絲。

“季春月說,他們夫妻倆最恨的就是小偷。”姜笑說,“小偷偷走了他們最重要的東西。”

“安流!!!”

餘洲聲嘶力竭,他被黑色影子倒拎着,兩顆腦袋分別張開大口。日光裏,大口中是一個黑色空洞。

餘洲忽然聽見了一個奇特的聲音從大地深處傳來。緊接着,淺灰色藤蔓從河床、河岸破土而出,如有生命一般卷向黑色影子!

影子懼怕藤蔓,立刻松開了餘洲。

餘洲被人一把接住,他還未來得及看清楚來人,那人已經抱着他的腰就地一滾,躲開了黑影一根大手的攻擊。

樊醒把他護在懷中,一雙眼睛隐隐發紅,警戒着那黑色人影。人影正與藤蔓搏鬥,餘洲愣了一瞬,失聲:“出什麽事了?!”

樊醒頭發淩亂,原本長到肩膀并一直用姜笑的小草莓綁起的頭發被削去一半。他額頭、臉頰都是傷,隐隐滲出血來,從衣服的破口能看到胸口與胳膊上的條狀傷口。

“我去狩獵收割者,傲慢原上的收割者已經全都沒了,就剩這一個,逃得特別快。”樊醒嘴角一翹,“順便熟悉一下怎麽用安流的心髒來做事。”

他很中意餘洲對自己的關注,撥了餘洲頭發一把,低頭飛快說:“我終于明白收割者的本體是什麽東西了。安流不愧是安流,它是收割者的克星。”

話音剛落,一道黑霧激射而來。樊醒帶餘洲躲開後,留下一句“仔細看”便如離弦之箭,朝人影躍去。

他的右手化作藤蔓,瞬間又化為一根捏結在一起的淺灰色錐形尖刺。尖刺并不刺入收割者胸口,樊醒足尖在忽然生出的藤蔓上一踏,随即高高躍起。

收割者的兩個腦袋發出瘋狂嘶叫:腦袋融合了,能吞下數人的黑色大口張開。

尖刺如刀,平平劃過收割者的頸脖。

尖利的嘯叫從收割者胸腔中爆發。大口保持着張開的姿态滾落,直到餘洲腳下才停。

黑色的煙霧在消散。

頭顱漸漸縮小,黑色霧氣散盡之後,露出頭顱內部的東西。

是一個人類的頭骨。

餘洲忍不住後退。頭骨仍是張嘴的動作,白色的骨頭被黑霧侵蝕,爬滿了被污染般的痕跡。

樊醒在他身後,張開雙臂,用一種環抱的姿勢把他護在懷中。餘洲看着他完好的左手,與正逐漸回複形狀的右手,心頭劇跳。

“我回來了。”樊醒低聲說,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餘洲回身時,他滑到了餘洲懷裏,呼吸沉重,昏了過去。

餘洲仿佛抱着一塊熱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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