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骷髅紅粉(18)

肉塊碩大,白蟾不管不顧,硬把它們塞進口中。

他連吃幾口,眼睛忽然一紅,跪在地上嘔吐。口中和剛咽下去的東西全吐了出來。魚幹震驚地看他擦擦嘴巴,赤紅的眼睛看了看滿地霧燈殘骸。

抽了抽鼻子,白蟾又抓起肉塊。

“別吃了!!”魚幹沖過去扇他耳光,無奈魚鳍太小,力道不足,不能讓白蟾停止。

白蟾不應聲、不擡頭,拼命吞咽肉塊、嘔吐,再吞咽、再嘔吐。眼淚流了滿臉,他抓住霧燈碎裂軀塊中的黑色觸手。觸手的觸感令他停了一瞬,很快抓起撕咬。

魚幹手足無措,貼在白蟾鼻子上吼:“你在幹什麽!”

白蟾雙目原本青白色,如今眼白處滲出血絲。他在吞咽的間隙裏回答:“吸收。”

白蟾從不吃歷險者。霧燈和其他幾個籠主熱衷狩獵和品嘗,但白蟾不是。他始終抗拒食用這些東西,哪怕霧燈他們說過,食用這些可以吸收力量。

借助樊醒的鱗片,他們終于擊殺霧燈。白蟾渴望霧燈的力量,他還想得到母親的觸手。沒有其他辦法,只有食用——只有“吸收”。

魚幹松開魚鳍,一句話說不出來。它心頭悚然,随後湧起的是深深的愧疚。身為所有孩子的大哥,它并沒能保護好他們。

“……殺了霧燈的是樊醒,籠主是樊醒。”魚幹小聲說,“白蟾,你吸收了霧燈,又有什麽用?你無法改變雲游之國的現狀。”

回到篝火邊的許青原渾身濕透,身上角角落落都是黏糊糊的唾液和消化液。他脫了全身衣服,用毛巾狠狠擦拭。柳英年在一旁幫他擦洗手碰不到的背部,擡頭又看到他後腦勺那道傷疤。

許青原知道他好奇,便告訴他傷疤的來歷。

他在自己的世界裏隸屬于一個獵殺異見者的機構,機構中所有成員都被芯片監控,而他是機構之中較為危險、較為不穩定的幾個人,嵌于大腦之中的芯片能抑制這些成員的殺意和惡意。“主要是不讓我們造反。”許青原說,“疼倒是不疼,你不用這樣看我。”

柳英年收起臉上的驚恐:“不疼?”

“不疼。”許青原說,“我十四歲的時候就植入了。沒看見這傷疤被拉扯得這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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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英年徹底呆了:“……你十四歲就已經是危險人物了?!”

許青原:“嗯哼。”

解決霧燈,許青原心情不錯。他穿上幹淨衣裳,把髒污的丢到沼澤裏,扭頭看見柳英年仍盯着自己後腦勺,一臉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盡快說。”此刻的許青原願意答疑解惑,“最讨厭人吞吞吐吐。”

柳英年:“那我問了啊,可你不能罵我,也不能揍我。”

他這麽一講,許青原反倒來了興趣。幾個人之中最怕他的是柳英年,但這書呆子竟冒着被打罵的危機也要問問題,許青原只想到一個可能:他身上出現了讓柳英年極感興趣的事情,在生命危險和求知欲中,柳英年選擇了後者。

“說。”許青原回答,“我不隐瞞,如實相告。”

柳英年深吸一口氣,快速大喊:“你是因為芯片才禿頂的嗎!!!”

許青原:“……”

柳英年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林子裏,遠遠近近,不斷回唱“禿頂的嗎”“禿頂的嗎”“禿頂的嗎”……

柳英年眼珠子開始轱辘轉:“好、好、好嚴重的副、副作用。”

在許青原拎着柳英年并舉起拳頭的時候,樊醒睜開了眼睛。他心口激跳的頻率減緩,體溫正在下降。

有什麽在他意識裏蘇醒。他看着自己雙手,又看看周圍。餘洲就在他身邊,見他醒來,連忙問他是否還感覺不适。

樊醒搖搖頭。他斟酌着話語:“……霧燈死了。”他說,“我是這個‘鳥籠’的籠主。”

餘洲靜靜看他:“嗯。”

但“鳥籠”之中的景色并未有任何改變。除了沼澤、枯木和石頭上的人臉紛紛随着霧燈的死亡而消失,周圍的景象仍和之前一樣。

霧氣在消散,密林之外的天空中仍舊隐約閃動紅光。

樊醒慢吞吞坐直。他其實一直十分好奇,若是有一個“鳥籠”專屬于自己,那籠中會呈現出什麽樣的景色。

他閉目試圖想象,最先躍進他腦中的完整景象是晴朗藍天下的公園:草坪翠綠,孩子們吱哇亂跑。他看見餘洲和久久在草坪上坐着,分吃一杯冰淇淋。微風吹起餘洲額發,他從沒見過餘洲笑得那麽快樂幸福。

“你在想什麽?”餘洲問。

腦中幻境消失了。樊醒看餘洲:“剛剛周圍有什麽變化麽?”

答案自然是沒有。

仍是陰沉沉的壓抑密林,除了柳英年和許青原的争執聲之外,靜得可怕。

“我是籠主,”樊醒茫然,“可我為什麽不能改變鳥籠的景象?”

雲游之國是七個正在融合的“鳥籠”。借助母親觸手的力量,霧燈制造了可以污染一切生物的霧氣。

在吞吃肉塊的間隙,白蟾跟魚幹解釋:這些霧氣全從這裏生出,往南飄散。南方最遠的是他的“鳥籠”,所以現在還算安全。”

霧燈死去,霧氣源頭消失,“鳥籠”中所有半死的歷險者也全部消失。霧氣不會再重新生成,只會慢慢逸散,但已經被霧氣污染的、其他“鳥籠”的生物,仍有活動能力。他們會尋求食物、尋求新的地盤,注定會持續往南遷移,侵占白蟾的“鳥籠”。

“鳥籠”在融合,尤其是周圍這幾個,邊緣已經極度不清晰。

雲游之國正在逐漸變成一個巨大的新“鳥籠”。它的整體景象是被七個籠主把控着的。即便他們消除了其中一個,除去白蟾,還有其他五個籠主。

魚幹聽懂了。七個“鳥籠”中,六個已經幾乎融合,僅剩一直抗拒的白蟾。他們将白蟾驅趕出雲外天,也因此失去了繼續影響白蟾、同化“鳥籠”的機會。其他籠主已經放棄說服白蟾主動加入,霧燈直接使用霧氣和異化生物,試圖侵占白蟾的“鳥籠”。

在六個幾乎融合的“鳥籠”中,即便霧燈死去,其餘五個籠主也仍可維持“鳥籠”生态。僅靠一個新籠主樊醒,無法扭轉整體。

“……他們應該已經知道霧燈的死,沒有人來看看麽?”魚幹喃喃說。

它忽然想到了什麽:“等等,白蟾,照這麽說,你還要去解決其他五個?!”

白蟾并未否認:“所以我要,吸收,霧燈和母親的力量。”

魚幹:“……你還打算吃幾個!”

白蟾:“不吃,有,有什麽辦法!在這個鬼地方,不就是,你吃我、我吃你嗎!”

他頓了頓:“安流哥哥,你和樊醒,不必堕入吃人、被吃的困境,因為你們,被母親偏愛。我不是。……我們都不是。”

他又抓起一截肉塊塞進口中,幾乎沒有咀嚼。他并不想品嘗味道,只是一味兇猛地吞咽。

淌過沼澤,白蟾回到篝火邊上時,天已經微微亮了。

這個夜晚尤為漫長。

柳英年先聞到了白蟾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惡心味道,他退了一步,驚訝地看着一身狼狽的白蟾。

霧燈沒有血,但白蟾身上滿是黏糊糊的各種液體,加上他在沼澤裏摔了幾跤,髒成五顏六色。

脫了衣服後,白蟾接過柳英年遞來的毛巾,沉默擦拭。他渾身皮膚都是純度極高的黑色,在陽光晨霧中皮膚泛光,整個人像一塊完整黑玉雕成的塑像。

餘洲忽然發現他背後有兩道之前從未見過的疤痕。傷痕正肉眼可見地由小變大,豎直縱貫肩胛骨,和白蟾身上其他的細小傷痕完全不一樣。

“癢。”白蟾忽然說。

他伸手往後,試圖抓撓傷疤,才剛碰到便觸電般一抖,痛得冒出汗珠。

劇痛很快擊倒白蟾,他跪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額頭抵着地面,嘴巴張開,呻吟斷斷續續。樊醒和魚幹連忙攙扶,但他們一碰白蟾,白蟾就發抖,似乎渾身皮膚都是痛源。

背後兩道傷疤裂開了。嶙峋的骨頭如植物破土,争先恐後從傷疤裏長出來。黑色的、瘦伶伶的骨頭,蝶翅一樣張開。

一雙黑色骨頭構成的翅膀在晨霧中顫抖。

白蟾微微擡頭,他大汗淋漓,眼神渙散,抓住了樊醒的手。“痛……”他哭着,“好痛……”

樊醒抱着他,溫柔撫摸他汗濕的頭發。額角有突起,樊醒低頭,發現藏在頭發裏的兩截龍角。

白蟾忽然一顫,猛地推開樊醒,捂着胸口喘氣。有什麽在他身體裏即将爆發,他手指死死摳住土地,仰頸發出長嘯!

在黑色翅膀之間,瘦削的脊椎忽然突起,頂起了薄薄的黑色皮膚。黑玉雕塑從脊椎處裂開了,先是蒼白的脊椎,之後是肋骨、手骨,一具骨架從裂縫之中生生拔出。

骷髅就像從緊窄束縛之處獲得了喘氣之機,它仰頭喘氣,雙腳落地後踉跄幾步,晃晃腦袋:“哎喲,可算出來了。”

樊醒抱住昏迷的白蟾,憤怒大吼:“你幹了什麽!”

骷髅大受驚吓,幾乎跳起來。它左右看看:“我什麽也沒幹啊。我跟他說好的,他吞噬我,恢複力氣。我藏在他身體裏,躲避意志。”

樊醒:“那你現在……”

骷髅伸了個懶腰:“白蟾已經吸收了意志的觸手,我還有什麽可怕的。”

白蟾背後的裂縫愈合了,皮膚就如從未出現過這麽大的傷口般光滑。他滿頭是汗,昏迷中手腳時而抽搐,眉頭緊皺。黑色骨頭構成的蝶翅一般的巨大翅膀也消失了,他的背部有一些微小的突起痕跡,摸上去如兩片隐沒在皮膚之下的翅膀。

無來由地,餘洲想起手記的提示:

我們折斷它的角,剪碎它的羽翼;

我們用火燒它的影子,

把骨頭扔向天空,

在灰燼裏拼出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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