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骷髅紅粉(20) (1)
巨大的魚類骨骸穿破雲霧,直沖上天。
蒼穹遼闊,雲一層疊着一層,無窮無盡似的,仰頭看,就像一個雲霧構成的大籠子,把人罩在其中。
餘洲緊緊抓住魚背上樊醒的藤蔓。樊醒一路并沒怎麽說話,尤其在察覺姜笑留在上一個“鳥籠”,這萬般無奈之舉居然會衍生出如此重要的意義之後,他幾乎不吭聲,臉上表情愈發的少。
甚至連白蟾也不能再引發他的怒氣。他靠坐在安流的獨角旁,迎視前方。風吹起他的頭發,餘洲忽然發現,那頭被自己親手剪短的頭發已經長長了,蓋住了樊醒的耳朵。樊醒有一張漂亮的臉,線條利落,他不聲不響的時候,無情緒的眼睛裏藏了一彎淵水。
在這個一切仿佛凝固,什麽都不會改變的“縫隙”中,樊醒是特殊的活物。
餘洲蹭到他身邊,他扭頭看一眼餘洲,淵水被風吹皺了,眼睛終于笑了笑。
餘洲心裏很難受。但他除了握住樊醒的手,什麽都做不到。
他知道樊醒為何突然陷入沉默。如果說之前一切“離開‘縫隙’”的想法都僅止步于想法,但白蟾的話和姜笑的存在,讓一切忽然之間變得極其真實。
他們的摸索有了成果:确實有這樣一條路,那路上還有他們的同伴。他們将會一起回到熱鬧喧嚷的人世間。
——除了樊醒。
餘洲太懂得孤獨的可怕。
養父母丢棄他之後,他撿到久久之前,他曾度過漫長的、孤獨的時光。把地板擦得光滑發亮,把沒放多少東西的床鋪反複整理,下雨時在家裏打着手電筒,點數地面爬行蜿蜒、繞過積水的螞蟻。他那時候太小,懂得的事情又太少,孤獨是他無法反抗的惡魔,緊緊把他困在自己的籠罩裏。
餘洲不敢讓自己想象樊醒怎麽在“縫隙”裏繼續生活。以往還好,他無牽無挂,只要專注躲開母親的追捕。但之後呢?人一旦擁有過什麽熱烈燦爛的東西,有過真心真意的朋友,驟然失去,靈魂會空出巨大缺口。
餘洲回到人世間,他有久久,有自己的狐朋狗友。他還能跟柳英年、姜笑有聯系,只要他們彼此願意,這種聯系不會中斷。餘洲想起“鳥籠”與“鳥籠”之間的漆黑甬道。想到樊醒将會和安流一起,永遠孤獨地在這樣飄雪的黑暗之中孑孓而行,他愈發緊地抓住了樊醒的手,一種難言的疼痛和苦澀讓他無法言語。
“嗯?”樊醒以為他要跟自己說話,湊近了問,“怎麽了?”
強烈的沖動在餘洲心頭裏撞擊,他幾乎要脫口而出,說一些不受控制的話——但在張嘴的瞬間,他想起了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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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洲最終張了張口,問:“還有多遠?”
樊醒應他:“快了。”
他說話時始終看着餘洲,每一眼都很深。像是要把餘洲死死記在腦海中似的。
雲霧之中影影綽綽,正是極高的銀白色巨塔,雲外天。
安流飛得已經有點兒累了。它不停拍打魚鳍,試圖讓魚背上快樂聊天的衆人察覺自己的不适。
得知他們能回去、還能帶姜笑一起走之後,許青原的态度一下轉變了。他不再忌諱談論姜笑,甚至跟柳英年開起玩笑:“你交過女朋友嗎?我猜你應該還是處男吧?”
柳英年憋紅了臉:“性騷擾。”
許青原攬着他:“我們是一個團隊,是好夥伴,相互之間沒有秘密,這不是你說的?好,我告訴你,我不是。你呢?”
柳英年:“你不是就不是……這根本不是秘密好吧!”
骷髅強行加入讨論:“怎麽沒人問我?”
一直坐在他們身邊的白蟾忽然站了起來。烈風吹得他有些趔趄,柳英年忙拉住他:“別動!你會掉下去的。”
“別飛了!”白蟾忽然大喊,“小心上面,有攻擊。”
安流緩緩停下,它确實還記得第一次接近雲外天時,黑龍白蟾遭遇的仿佛閃電一般的襲擊。
“察覺到什麽了?”許青原問。
“什麽,都沒有。”白蟾喃喃道,“很,很奇怪。”
他忽然掐住自己的手腕,忍受巨疼般彎下了腰。下一刻,一雙黑色的骨頭構成的翅膀從他背上豁然展開,如兩片巨大的黑色蝶翅。
餘洲大吃一驚:這翅膀和之前所見又有了些不同:骨頭與骨頭之間生出黑色肉膜,互相勾連,如一塊塊黑色薄布填補了骨頭彼此之間的縫隙空間。黑色的骨頭仿佛閃動磷光,肉膜深黑,隐隐透着一點兒藍。
——簡而言之,現在的白蟾看上去更不像人了。
他像一只瘦削搖擺的黑色巨蝶。
白蟾并不為自己異樣的形态吃驚,他對人類形态毫無執念。摸了摸額頭上的角,他對餘洲說:“你們等一等,我,去看看。”
不等其他人阻止,他說完立刻拍打翅膀起飛。起飛的瞬間他還不太習慣,搖晃着下墜。餘洲幾乎是本能地伸手要去拉他,被樊醒一把攬住。
白蟾飛起來了。他朝雲外天的位置而去。
“母親和霧燈的力量都在他身上,他不會有事的。”樊醒說。
白蟾隐沒在雲層之中。沒有當時的強光,沒有任何攻擊,只有風不停吹動松軟的雲朵。
安流拍打魚鳍,緊随其後。穿破密密層層的白雲,一個無邊無際的巨大平臺出現在衆人面前。
平臺邊緣正是怔怔發愣的白蟾,他的翅膀還沒來得及收起來。
“……全都,不見了。”他對樊醒說。
平臺空空蕩蕩。它像一枚白色的釘子,上寬下窄,他們降落的地方就是釘帽表面,一個寬大的、看不到邊際的平臺。
雲霧從四周聚攏過來,模糊了邊界,令人仿佛身在半空。餘洲低頭,他的雙足也被薄雲覆蓋,雲涼絲絲的,沒有溫度。
衆人不敢随便走動,安流恢複成魚幹形态,随白蟾逡巡平臺。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雲層裏。柳英年害怕又緊張,喊了:“魚幹!”聲音遠遠傳出去,飄飄蕩蕩地在雲層之間嗡嗡回響。
餘洲等得直打呵欠時,白蟾和魚幹回來了。平臺上空空如也,所有曾宿居在此的籠主都失去了蹤跡。
“……跑了?還是躲起來了?”樊醒問,“他們都是誰?白蟾,你現在應該告訴我們了吧?”
魚幹也幫腔:“樊醒就算揍過你,但我們和你才是同一邊的,別弄錯了。”
樊醒瞪魚幹一眼。
茫然的白蟾終于松口,告訴他們其餘五個籠主的形态和身份。
這五個籠主,正是當時教樊醒食人的兄姐。
與白蟾、霧燈不同,他們全都沒有從意志那裏獲得過名字。白蟾一說出這幾個人的排行,樊醒和安流立即了然:“原來是他們。”
這幾個孩子和白蟾、小十一樣,有部分人類的形态,但與其他東西混雜,他們不能像樊醒一般化成完整的人形。也因此,并沒有得到意志多少的疼愛。自小照顧他們的是安流,但因為安流的注意力後來轉移到樊醒身上,因為妒忌或者其他原因,他們與安流也漸漸生疏。
據白蟾所說,雲外天平時并不是這樣的。七個籠主在雲外天上各有一處屬于自己的地盤,他們會根據喜好把地盤裝扮成自己熟悉的樣子。白蟾沒有什麽喜歡的東西,他的地盤就是空空蕩蕩的平臺和雲霧,他總是藏在雲霧背後。
落入雲游之國的歷險者會随機進入不同籠主的領地,小游當時落入的正是白蟾的“鳥籠”。白蟾記得她,外貌上有明顯燒傷痕跡的女孩,但卻罕見地依舊選擇保有自己原本的模樣。當時來找白蟾玩兒的還有另一個籠主,他與白蟾對小游的選擇都很驚訝,為了确認,他還反複問了小游三次:你肯定嗎?
至少在那個時候,籠主們與白蟾還是很友好的。在他們合理襲擊白蟾并把它丢下雲外天之前,白蟾并不知道自己會遭遇背叛和陰謀。
“他們是出去了麽?”柳英年問,“還會回來吧?”
沒有人能回答。
白蟾飛了一路,筋疲力盡,翅膀收回背脊,他背部皮膚上黑色的裂紋更加明顯了。見他幾乎坐不直,樊醒勸他休息。白蟾直接躺在地上,立刻進入了睡眠。
“……我也好累。”魚幹嘀咕,“我也要睡覺。”
它落在白蟾胸口,攤開魚鳍,趴在黑色的皮膚上閉目休息。
衆人猶猶豫豫,最終還是分別在雲外天的平臺上坐下。彼此不敢離得太遠,生怕有籠主突然回來,無法應對。
沒有參照物,時間的流速難以察覺。柳英年問衆人餓不餓,他背包裏還有一些幹糧,雖然并不多。
“你都沒怎麽吃東西。”柳英年對餘洲說,“來點兒麽?”
餘洲搖頭。他并不餓。或者說,他變得越來越不餓了。随着他在“鳥籠”中時間的增多,胃部的饑餓感反倒漸漸消退。他忽然想起魚幹曾說過,縫隙的孩子其實是不需要吃東西的。
久違的疑問升上心頭。
沉入大海時那種鮮活而恐怖的窒息感複蘇了。不自覺的冷顫讓餘洲輕輕發抖。
樊醒坐在他身邊,張開一側手臂。餘洲靠進樊醒臂彎,他決定先不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因過于無聊,許青原也失去了和柳英年聊天的興趣。只有不會困、不會餓的骷髅難以忍受周圍的寂靜,自顧自嘀咕。
柳英年從餘洲手裏拿回自己的筆記本,把它放在膝蓋上,開始認認真真寫字記錄。
筆記十分整齊,柳英年又出奇專注,無聊的骷髅湊過去看。柳英年起初想捂住不讓它瞧,骷髅卻忽然和他對了個眼神。
“這是你寫的?”它問。
柳英年:“嗯。”
骷髅要奪過筆記本,柳英年連忙一把護住:“你幹什麽!”
骷髅停了手,指骨還撓着筆記本邊緣:“柳英年同志,讓我看看你的記錄。”
柳英年這才想起,要真捋關系,這骷髅算是自己的上司。他有些不好意思:“對不住啊骷同志,我字不好看,你想看什麽,要不我跟你講?”
“挺好看的。”骷髅喃喃說,“而且很珍貴。”
柳英年:“你也覺得有用?!”
他興奮起來,攤開筆記本,跟骷髅一點點講解從霧角鎮開始到現在的經歷。
骷髅又看又聽,津津有味,不時問一些問題。
“我帶着深淵手記也是為了做這些記錄,可惜手記歸意志所有之後,上面的記載全都消失。”骷髅說,“應該是隐藏在手記裏,平時完全看不見了。”
柳英年像等待師長批改作業的孩子,殷切地看着骷髅。
“挺好的。”骷髅說,随即往前翻了好幾頁,“你是怎麽學會這種語言的?”
他指着的正是在阿爾嘉王國中,兄弟倆使用的、特異于餘洲所在時空的語言。
這種陌生的語言,小團隊中除了柳英年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解讀。骷髅産生了興趣。
“你從哪裏學會的?”骷髅說,“這種語言非常特殊,它産生于在數百年前某個時間節點上分裂出來的時空,我稱它為γ。”
骷髅在空氣中寫出幾個希臘字母:“我們所在的原世界,我稱為α,Alpha。縫隙是我抵達的第二個時空,我稱為β,Beta。”
柳英年恍然大悟:“第三個時空就是特殊語言存在的時空,Gama。”
“Gama時空和你們所在的時空是平行的,絕對不可能交叉,唯一的關聯就是我們所處的‘縫隙’。”
柳英年睜大眼睛。
骷髅繼續說:“至于我為什麽會知道,因為有Game時空的人曾落入‘縫隙’。我在‘鳥籠’裏見過那個人,他是一個教師,他把這種特殊的語言教給了我和意志。”
柳英年此時想起,久久來自另一個時空,許青原也并非已知的alpha時空與gama時空的人。無窮無盡的時空,要如何去一一命名?他暫時想不出答案,放棄思考,竭力跟上骷髅的思路。
“考考你,這種語言的特點是什麽?”骷髅問。
柳英年回答:“它有五十二個表音字母,另外還有三十六種表意組合。字母采用四角排列方式,用來表達不同的語意。”
骷髅沒有皮膚,無法用表情傳達情緒,但它震驚地喊了出來:“你連這個都知道!”
柳英年緊緊抓住了骷髅的手:“骷同志,這是我從、從《灰燼記事》上學來的!”
骷髅:“……這是什麽?沒聽說過。”
于是柳英年說起了那個神秘的、從“縫隙”中回到現實的歷險者的事情。
柳英年所知其實也不多,他只是調查局的實習生,剛開始參加培訓。
歷險者帶回來的紙質記錄,被歷險者本人稱作《灰燼記事》。實習生只能接觸到灰燼記事裏粗淺的部分,也就是關于“縫隙”和意志的存在、“鳥籠”的構成,以及一種特殊的、只在“鳥籠”裏出現過的語言。
更深層的內容柳英年還沒資格學習。在上班的途中,他已經落入“陷空”,抵達“鳥籠”。
許青原被吵醒了,坐在一旁邊打呵欠邊聽。餘洲和樊醒膩歪夠了,見這邊談得熱烈,也随之湊了過來。
“要不你教教我們這文字怎麽學?”許青原說。
柳英年推了推眼鏡,他顯然很喜歡這個提議。
“語言的發音分聲、韻、調,這種語言……gama時空的語言,每一個詞組都是四角排列的,左上是聲,左下是韻,右上是調,右下則是意義。”他開始詳細說明。為了讓他們理解,柳英年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五十二個表音字母,并逐個寫出不同的表意組合。
“不過,三十六種表意組合,我只能記住二十多種,剩下的用得非常少,是比較罕見的用法,我……我忘了。”柳英年撓撓頭發。
餘洲發現這種語言學習的門檻很低,很快他們就懂得了一些諸如“你好”“再見”等意義如何書寫。
但柳英年不懂得怎麽讀出聲。他只能理解字面意義,無法念誦。
因為《灰燼記事》上沒有記錄念誦的方法,就連回歸的歷險者也無法讀出每一個音節的意義。
“這裏,寫錯了。”
衆人身後忽然想起一把聲音。
白蟾和魚幹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他站在柳英年身後看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口提醒。
“你看得懂?!”魚幹吃驚,“你不是不識字嗎?你可從來沒學過這些東西。”
“我,不知道,為什麽。”白蟾拿過柳英年的筆記本,跪趴在地上給他修改書寫形狀不夠正确完美的部分,“但我現在,能理解這些字。”
柳英年:“你會讀嗎?”
白蟾張了張口。他也不會。
經過修改和調整,單字變得更加整齊了。白蟾甚至把柳英年忘記的其餘十幾種表意組合一并寫上。他寫得很慢、很笨拙,就像是第一次學會寫字的孩子,但每一個字母的落筆都沒有猶豫,記憶已經在他身體裏紮根。
這并非霧燈的記憶。霧燈和白蟾一樣,從來沒學過這些東西。
這是意志的殘留印象。被白蟾吞下的觸手裏,原來隐藏了一部分意志的記憶。
但他只能書寫,無法發聲閱讀。
骷髅認真地看白蟾寫的一切,最後點頭:“完全正确。”
白蟾看不出喜悅,這種稱贊對他來說完全不重要。餘洲和樊醒來了興致,他倆和許青原一下成為了骷髅與柳英年的學生。
這是個極其漫長的白天,柳英年和許青原吃光了所有的幹糧,雲外天仍舊空空如也。
餘洲和樊醒笨拙地根據骷髅教授的發音方法讀出字母的音節,但舌頭總是彈不好放不好,口腔鼻腔的振動也沒領悟到訣竅。骷髅無法親自做示範,只能不停手舞足蹈:“舌頭放扁,抵住兩側牙床,舌尖就很快、很快地彈一下,發音……唉,不對,彈的速度必須快。”
餘洲放棄了。他躺在平臺上:“不學了。”
樊醒也躺了下來:“不學了。”
徹底對兩位差生失望的骷髅強行躺在兩人中間:“不教了。”
餘洲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問樊醒:“你還記得阿爾嘉王國裏發生的事情嗎?”
樊醒想了想:“你是覺得奇怪,為什麽阿爾嘉和亞瑟明明使用的是別的語言,但‘鳥籠’裏的原住民,包括我們這些歷險者,全都能聽懂?”
骷髅插嘴:“意志喜歡這樣。即便你們彼此說着不同的語言,但你們卻完全可以理解對方的話語。如果你們和擁有另一種語言的人離開‘鳥籠’,進入縫隙,你們會發現,在等待進入下一個‘鳥籠’的時間裏,你和那些人相互之間是不能溝通的。”
餘洲坐了起來:“只在‘鳥籠’內部可以溝通?為什麽?”
骷髅:“意志很喜歡觀察人類……任何一種人類。它對人類的生存方式、溝通方式全都充滿了好奇。沒有可以溝通的語言,人類是不可能團結在一起應對籠主的,一個籠主完全把控,歷險者不能反抗的‘鳥籠’,對它來說極其乏味。”
餘洲:“那它……應該已經知道霧燈死了吧。”
骷髅:“嗯。”
餘洲:“她會來雲游之國看情況嗎?”
骷髅:“我不知道。她不喜歡霧燈。但這個奇特的‘鳥籠’應該會引起她的興趣。”
餘洲想起意志确實曾詢問過付雲聰,對上層“鳥籠”是否有興趣。它在尋找更可靠的籠主。
樊醒也彈了起來:“我們在這裏越是無所事事地呆下去,危險性就越高。”
骷髅忽然問餘洲:“深淵手記呢?對現在的困局有什麽提示?”
餘洲翻出手記。
在記載了神秘詞語的文字邊,新出現了一副奇特的畫面。
三人不停轉換方向判斷,直到餘洲把手記舉遠。骷髅喊出了聲:“哎呀……這……”
紙上畫着一只完全碎裂的蝴蝶。
怔忪間,柳英年和許青原的方向傳來說話聲。
是魚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霧燈死的時候,白蟾說過,因七個“鳥籠”正在融合,所以這片寬闊的雲游之國是由七個籠主共同控制和經營的。因而霧燈死亡,她所在的“鳥籠”卻沒有大的改變——是其他的籠主在維持整個雲游之國的形态。
“包括你被他們從雲外天丢下來,但你的‘鳥籠’依舊沒有什麽特殊的變化。”魚幹說,“也就是說,你的鳥籠也一樣可以被其他的籠主管理。”
白蟾否定了:“我從來,不讓他們,碰,我的地盤。”
魚幹:“你确定嗎?現在也一樣?”
白蟾不吭聲了。
霧燈死亡,白蟾不在原地,最有可能殺死霧燈的只有白蟾。而白蟾最重視的正是自己的“鳥籠”。
“有道理。”樊醒插話,“如果我是其他幾個籠主,我現在一定會選擇對你的‘鳥籠’開刀。”
白蟾甚至沒有等其他人,他忍受疼痛展開翅膀,從雲外天一躍而下,朝着南方疾飛而去。
那雙黑色骨頭構成的翅膀,已經越來越完整了。
柳英年和許青原看向餘洲。餘洲沒有絲毫猶豫,扭頭問魚幹:“休息好了麽?”
魚幹遲疑了:“我們真的要去嗎?”
餘洲:“……去見他們,不一定要殺死他們。”
魚幹:“白蟾一定會動手。”
它停了口,很煎熬一樣懸空翻滾。“……好難過,好難過。”魚幹低聲說,“每一個都是我照顧着長大的。每一個。”
餘洲站在雲外天的邊緣,他沒有往下跳。他忽然想起一件一直困惑着他的事:魚幹死過一次,身上的鞭絲消失,它不會被意志追蹤到。魚幹是不必陪他們一直走到這裏的。
“你喚醒了我。”魚幹游到他身邊,回答,“我要幫你,幫到底,直到把你送回你的妹妹身邊。”
餘洲:“……為什麽?”
魚幹:“你就當作,我也是別人的哥哥吧。”
餘洲縱身一躍。雲外天揚起巨獸的長嘯,和他在霧角鎮的黑色海洋上聽見的一模一樣。
巨大的魚類骨骸從雲層之中突圍而出。安流擺動四片薄薄的魚鳍骨頭,猶如在海洋中游動一般自由。
但第一時間接住餘洲的并不是安流。
樊醒化出非人形态,展開了白色的巨大骨翅,把餘洲抱在自己懷中。
“你跳下來做什麽!”餘洲在風中大喊。
“我說過,會和你一起跳的!”樊醒朗聲長笑,和餘洲一起落到安流背上。
他們朝着南方最後一個潔淨、平和的鳥籠前進。
白蟾的影子出現在濃雲之中。他飛得不高,似乎有些接不上力氣。
安流體型比他大,游動的速度更是極快,很快已經趕上白蟾。
白蟾示意他們看下方。
風不知何時刮起來,雲霧消散。“這是四腳蛇的地方。”白蟾說,“你們還記得當時的森林是什麽模樣嗎?”
雖然林中遍布詭異的怪物,處處隐藏危險,但至少那時還基本保持着森林的形态:樹木極高,低處有灌木,地衣、青苔遍布,甚至還有溪水。
餘洲不敢相信:“這居然是……”
森林已經消失了。他們所見的茫茫無邊的山林,已經全都被枯木和黑色的大地代替。樊醒把白蟾扯回安流背部,安流飛得更低,幾乎掠過了枯木的尖端。
離得近了,所有人看得一清二楚,地面上遍布沼澤,枯木、石頭上隐隐露出古怪的臉和肢體,就像是霧燈鳥籠裏的景象正在無邊無際地擴散。
那些四腳蛇自然也已經消失了蹤跡。餘洲甚至看見在一片沼澤的中心,有怪物正在泥水裏掙紮。它發出的吼叫像瀕死的人,也像憤怒的獸,而半個身體已經溶解于沼澤,與黑色的土地同化,無論怎麽掙紮都不可能站得起來。
白蟾緊緊握住拳頭,只說出一個詞:“快一點!”
雲游之國南端的盡頭,森林仍保持着一種深沉的綠色。
沒有風,雲層愈發的沉重,吸飽了水的厚實棉絮壓在森林頭頂,空氣裏彌漫着一種古怪的枯焦味。
安流沒有降落,它減緩了速度,緩慢逡巡在這片曾經生機勃勃的土地上方。
它飛得太低、太低了,有飛鳥掠過衆人臉側。許青原眼疾手快摘了帽子,抓住一只。那鳥在他帽子裏掙紮,忽然張口朝許青原噴出一口濃汁。許青原躲開了,濃汁落在安流背上,瞬間燒出一個缺口。
在安流發顫的背部,許青原穩住自己的身形,把鳥舉給樊醒看:“還記得嗎?”
鳥兒和普通麻雀一般大小,但小腦袋上遍布血紅眼珠,此時紛紛快速眨動,密密麻麻令人作嘔。它似乎被什麽侵蝕污染了,許青原松了手,它展開翅膀逃離時,雙翅下竟還藏着無數細小紅眼珠。
樊醒當然還記得:他和許青原巡視森林邊緣的時候,曾見過一只半個腦袋被侵蝕的小鳥。
鳥群撲棱棱展翅飛過,每一只鳥都和許青原徒手抓住的那只一樣,被污染、被侵蝕、被異化。
大地上淌滿了黑色的水流,城鎮被大火燒過,只剩下黑魆魆的殘垣,看不到一個人。
森林的綠色也僅僅是僞裝。和人頭一樣壯碩的鳥兒密密麻麻站在落光了樹葉的樹枝上,它們有深綠色的羽毛,在蒼白的日光和微風中卷起漣漪一般的反光。鳥們注視着不速之客,沉默而安靜。它們的頸脖上不止一個頭,而那頭的形态難以說清是鳥類還是人類。
柳英年趴在安流背上,忍不住放聲大喊:“小游!!!”
他們喊了好幾遍,聲音不斷在山中回唱,但得不到一絲回應。
曾幫助過他們的少女消失了。
白蟾還是黑龍時曾長久逗留的山腳下一片光禿禿。奇怪的是,所有流經這片土地的黑色水流都會自動繞道,安流在這塊尚算幹淨的地面落下,氣喘籲籲化成魚幹,趴在餘洲手裏。
“也許是你留下的痕跡,抵抗了污染。”樊醒觸碰地面,土地帶着略高的溫度,摸久了,手心有點燙。
白蟾落地後一言不發,此時忽然跪在地面上。他的眼淚流了下來,雙手緊緊抓住那些溫熱的泥土。
破碎的喘息漸漸連成了有意義的話,他在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他沒能把黑龍托付給自己的“鳥籠”,還有“鳥籠”中所有的歷險者保護好。
風吹動厚棉絮一樣的烏雲,長長短短的笑聲分辨不出遠近,密密地籠罩。第一滴雨落在許青原帽子上,滋的一聲。柳英年拿起背包擋在頭上,樊醒把餘洲護在自己身邊,但雨越來越密集。
白蟾突然擡頭。他青白色雙目帶着赤紅,魚幹失聲:“白蟾!”
嘭地一聲巨響,仿佛有什麽東西從白蟾身上爆發,他跪在地上,雙手與雙腳陷入泥土之中,背後的翅膀瞬間展開,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巨大。
黑色的肉膜完全覆蓋了骨頭,翅膀邊緣的肉膜則如破碎的布片,在風中顫抖。巨大的翅膀把白蟾身邊所有人籠罩在內,雨水密集,但落在翅膀上立刻蒸發,不能對翅膀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
白蟾沒有說話,他發出一種野獸般的嘶吼,黑色的皮膚上漸漸突起粗糙鱗片。樊醒沖過去把他抱住,在他耳邊大吼:“白蟾!”
黑皮膚少年愣了一瞬,血紅的眼睛似乎回過神。
“是我,還有安流。”樊醒說,“你在做什麽?控制住自己!”
白蟾在他懷中發抖,紅色的眼睛淌下淚:“我,我不能,讓他們,侵蝕你們……”
“別氣餒。”樊醒說,“別忘了,你才是這個‘鳥籠’的主人。你要是失控了,沒有人能保護你的地盤。”
柳英年鼓足勇氣插嘴:“我們還沒找到小游,萬一她躲起來了,萬一她還在等我們去救她呢?”
“小游”這個詞讓白蟾恢複了神智。
他跌落地面後,人們對他産生過短暫的興趣,很快紛紛散去。一條受了傷的、腐臭瀕死的龍,沒有什麽特別的價值。甚至有調皮的動物跑到他黑龍身上剝鱗,白蟾昏迷中疼得發顫,但沒力氣阻止。
唯有小游,幾乎每一天都會去看他,為他清理背上傷口滋生的蟲子,給他食物,不斷地和他說話,舉着樹枝和木棍與野獸對峙,保護身後古怪的巨龍。最重要的是,是小游把樊醒他們帶到了白蟾面前,讓白蟾有了複蘇的契機,也讓餘洲等人得到了離開“鳥類”的重要提示。
“我們去找她。”魚幹振作精神,“白蟾!別哭了!我背上被怪鳥口水燒出個洞我都沒哭,學學你哥哥我。”
白蟾止住哭泣,但沒有把翅膀收回去。翅膀保護了所有人,直到怪雨徹底停下。
天幾乎瞬間就黑透了,仿佛之前的漫長白日從來沒有存在過。
幾個籠主沒有現身,白蟾仔細嗅聞,并沒有聞到他們的氣味。是雨和風掩蓋了一些痕跡。
他們回到了城鎮所在的地方。房屋全部被燒毀,地面漆黑,不僅沒有人跡,連動物也沒見到。往日熱鬧熙攘的景象像一場夢,綴滿杏子的大樹被燒成幹柴,嶙峋地從牆頭戳出,黑魆魆的一具武器。餘洲看見那臺不插電也會播放動畫的電視機被燒成一個空殼,躺在泥濘的雨水之中。
只有鳥兒,只有那些綠羽毛和紅眼珠子的大鳥小鳥,栖息在樹枝和殘垣上,靜靜地注視一行人。
魚幹沖它們呲牙,鳥兒受驚飛起,綠羽毛的鳥兒發出了嘶啞的驚叫聲:哇!哇!
冷靜如許青原也吃了一驚:“這是……人聲?!”
城鎮中的人類原來,就是這些綠色羽毛的大鳥。白蟾走幾步,停幾步,他的憤怒在逐寸累積。
“沖、沖我來!”白蟾跑到被燒毀的城鎮中央,跳上搖搖欲墜的梁架,大吼,“來找我!來殺我啊!我吃了霧燈,我還吃了……”
樊醒一個箭步沖上前,捂住了白蟾的嘴巴。
來不及了,怪風又起,風中遠遠近近都是聲音:壞孩子,果然是你。你現在成了兩個“鳥籠”的籠主,這可不對呀。
餘洲和魚幹對了個眼色:白蟾的話讓對方誤認為,取代霧燈的是白蟾。
“壞孩子”的聲音不斷回蕩,間雜譏笑般的低語,很快随着風全都消失。
樊醒控制住白蟾:“別着急,他們要是敢動你,根本不必這麽麻煩,還過來拿你的‘鳥籠’下手。”
他貼在白蟾耳邊,壓低聲音:“發現了麽?他們不知道我才是取代霧燈的籠主。這些人都以為你控制了兩個‘鳥籠’,他們忌憚你。”
白蟾冷靜下來,随樊醒回到衆人身邊。他遲疑猶豫,半晌擡頭問樊醒:“你說,現在,應該怎麽辦?”
這是白蟾第一次對樊醒流露這樣的态度。樊醒吃驚之餘忍不住笑了,揉揉他頭發,被白蟾吹滅的兄弟之火搖搖晃晃又燃燒起來。他想了想說:“先去尋找幸存者。如果他們存心想要挾你,肯定會用歷險者做人質。”
衆人兩兩一組,白蟾與柳英年,骷髅與許青原,樊醒與餘洲、魚幹,分散開尋找幸存者。他們以城鎮為起點,向周圍三個方向前進,規定時間內回到原地。
和漫長的白天一樣,此夜也同樣漫長得令人心慌意亂。
第三次集合,仍舊沒有任何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