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骷髅紅粉(24)

“白蟾?!”

餘洲認出了懸于半空的人。

白蟾看起來和之前的模樣有些不一樣,但餘洲一下子說不出哪裏不同和不對勁。

最先警惕起來的是樊醒,他察覺白蟾身上氣息混亂且危險,連忙把其他人擋在自己身後。

“……白蟾!”餘洲大喊,“你找到其他籠主了嗎?”

白蟾并不回答。

巨大的翅膀緩慢拍打,讓白蟾能懸浮于空中。他看見黑色的大地向四面八方延伸,未熄滅的火焰在腳下熊熊燃燒。

那根斷了的線已經消失無蹤,但白蟾能察覺小游尚未消失殆盡的體溫。她藏身在岩石之中,并最終消逝在土地裏。

墜落地面的那天,化身黑龍的白蟾在重傷狀态下打滾、爬行,他力竭暈倒之前,知道有不少人從城鎮趕來,為了看他這條怪龍一眼。這些人并不知道白蟾是他們的籠主,他們圍着白蟾叩拜,觸碰他傷痕累累的鱗甲,膽子大一些的孩子爬上他的頭頂背脊,滑滑梯一樣溜下來。

他很痛,無法睜眼,只朦朦胧胧察覺周圍的一切。但他沒有生氣。

他閉上眼睛的時候,總能聽見身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和聲音。他還想起霧燈和哥哥姐姐們在雲外天取笑他:白蟾還是個孩子,他需要人陪。

那些圍攏他的聲音漸漸都消失了,他越來越虛弱,每天給他喂食、擦拭和清理傷口腐蟲的,最後只剩小游。白蟾沒見過小游的模樣,隐隐約約地只知道,是個個頭不太高的少女,手勁很大,不溫柔,話又特別特別多。

她身上的傷疤來源于一次火災,白蟾記得她說過這件事。可他只隐約想起自己心裏難過,卻怎麽都記不得具體在小游身上發生過什麽。她問昏迷的黑龍:我不醜吧?我想換個模樣活,你覺得怎麽樣?

末了又自言自語:我覺得我現在也挺好的。

白蟾借助餘洲的眼睛見過小游,小游牽他的手,聽他磕磕巴巴講話,笑得前仰後合。

這些記憶水一樣從白蟾的腦海裏消失,就像被腳下的大火炙烤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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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蟾最後只記得強烈的悲哀和憤怒。小游問過他:你見過雪嗎?龍可以讓鳥籠下雪嗎?我沒見過,雪好看嗎?

那種輕飄飄的東西,白蟾也沒見過。他混亂的頭腦裏最後連這一點印象也消失了,被壓在了最深層。他聽見魚幹的責問:你要幹什麽?什麽唯一的籠主?你瘋了麽?!

白蟾晃了晃腦袋。這種強烈的欲望似乎不是他的,來源于其他人,但如今已經深深根植在他體內。他揚天長嘯,忽然調轉角度,朝樊醒疾飛而來。

樊醒意識到不對勁,他聽見魚幹拼命跟白蟾說話,但白蟾毫無反應。眼看他越來越接近,樊醒回頭對許青原和骷髅說:“保護好餘洲和柳英年,如果有不對勁的情況,立刻把小游屍體帶走。”

餘洲:“……什麽?”

樊醒:“我很卑鄙。為了保全你們的性命,我什麽都可以做。白蟾緊張小游,他現在不對勁,可能會傷害我們,小游也許能作為一個緩沖的盾。”

餘洲:“不行!”

許青原已經點頭:“明白,你去吧。”

樊醒深深看餘洲一眼,他生怕在餘洲眼裏瞧見憤怒和鄙夷。餘洲沉默片刻,最後牽着他的手,說了句:“小心。”

樊醒騰空而起。他的骨翅巨大,展開後幾乎占據了視野裏的半個天空。

才剛靠近白蟾,樊醒立刻發現異狀。

他額角兩根龍角已經完全變黑,與皮膚同個色澤。那雙青白色的眼睛如血般赤紅,而更古怪的,是白蟾不停抽搐、震顫的面部。他在抵抗、掙紮,無意識地。發現樊醒靠近,白蟾忽然長嘯,加快速度朝樊醒襲來。

兩人幾乎撞擊在一起,強烈的氣流如飓風般湧動。樊醒抓住白蟾手臂,還未呼喚他的名字,白蟾已經滑了出去,緊接着一拳打在樊醒腹部。樊醒腹部鱗甲只覆蓋了一半,白蟾拳頭接觸到他皮膚時忽然生出堅硬利刺,若不是樊醒閃避得快,幾乎被他刺中。

“樊醒……你是樊醒!哈哈哈哈!”白蟾抓住樊醒雙臂,“好哇!你居然還沒死!這是……”

白蟾血紅的雙目閃動,鼻子抽動。

“——你占據了安流的心髒?!”

他的聲音變得古怪,霎時間令樊醒想起母親的說話聲:那并非一個人可發出的聲調,而是無數人齊齊開口,混雜在一起,尖銳難聽。

白蟾尖聲大笑,樊醒忽然擡手卡住他的脖子:“你是誰?”

才碰上白蟾皮膚,他手心立刻如燒灼般劇痛。松手後白蟾立刻後退,樊醒一瞥手心,皮膚已經被燙穿。

他竭力回憶這是哪個兄姐的自保能力,才剛想起來,白蟾身後蝶翅碎了一塊,碎屑如尖刺襲來。樊醒閃身躲開,心中又驚又疑:“白蟾,你究竟吞了誰?”

白蟾古怪地一笑,聲音變化:“我是,籠主……安流的心髒……給我!給我!!!”

魚幹插在兩人中央試圖阻止,體積太小,又是黑夜,倆人都沒有注意它的存在。蝶翅碎裂的片屑十分堅硬,紮在魚幹身上,魚幹失去平衡直墜。

它拼命晃動身體擺脫碎片,仰頭看黑天中對峙的兩人。為保護餘洲和身後的夥伴,樊醒已經起了殺心,藤蔓正從他雙臂和背部生起,它們是樊醒的盔甲和武器。

魚幹疾沖,揪着餘洲頭發:“餘洲!讓我變身!”

餘洲:“你可以嗎?你還沒休息好。”

許青原一把捏住魚幹:“做什麽?”

“對不起,我不想讓你置身生死危機但現在我必須成為安流。”魚幹拼命嚷嚷,“白蟾非常非常危險,包括霧燈在內,他吞噬了四個籠主!他已經失控了!”

許青原沒有放手:“別亂來,餘洲要是出事,我們誰都無法離開這個鳥籠。”

魚幹睜大了眼睛:“帽哥。”

每個人都在抉擇。

許青原想活着,他們可依賴的只有樊醒。樊醒最重視餘洲,餘洲如果出事,樊醒可能不會願意開啓離去的門。柳英年的情況不樂觀,他手臂裏的觸須不能根除,但籠主或許能幫他擺脫危機。

讓樊醒戰勝白蟾,成為雲游之國的籠主,似乎是最佳辦法。

許青原不想讓魚幹去阻攔。

魚幹茫然地看着眼前許青原,它感到眼前人陌生,但又知道這是理所當然。“可是白蟾……可是……”

它話音未落,柳英年大喊:“餘洲!”

餘洲已經爬上了山壁。他行動極快,眨眼功夫已經跳上高點,沒有招呼、沒有預警,毫不猶豫往低處一跳。

許青原根本抓不住魚幹。有什麽從他手心中流動而出,那條小小的魚幹躍入空氣,瞬間化為大魚骨骸。餘洲落點極低,安流險而又險地拎住了他。

把餘洲放在地上,餘洲拽着安流的魚鳍:“安流。”

安流現在無法回答他,魚鳍很輕很輕在他臉上撫過,像一個感激的親吻。

它騰空而起,朝對峙的二人飛去。

“你看看你做的事情。”樊醒說,“你讓安流擔心,也讓餘洲擔心。”

餘洲從高處跳下的時候樊醒察覺了,心頭像被什麽東西猛揪了一下,瞬間空白。他知道餘洲一定會接受安流的請求,他已經不會責怪餘洲總是為了各種各樣的事情,把自己置身生死險境。

正因為餘洲是這樣的人,才會擁抱他,接受他。

白蟾茫然地看着從下方飛來的大魚骨骸。

失去心髒和軀體的安流只剩一副骨架,如果不是在“鳥籠”裏,只怕早已經灰飛煙滅。

白蟾霎時間想起許多事情。他剛誕生,他被母親責罰,他坐在安流背上,随它去看別的兄弟姐妹。

“安流……”但清醒只維持了片刻,他抓住自己的臉,忽然用粗魯的聲音大吼,“安流!!”

安流已經游到兩人中間。它終于成功分隔白蟾和樊醒,不停擺動魚鳍。

擁有安流心髒的樊醒清晰感知到安流的情緒。它焦灼、痛苦,懇求樊醒停手,它想再試試喚回白蟾的神智。

“他吞了幾個籠主?”樊醒問,随即在心中獲得了答案。他長嘆一口氣,面色嚴厲:“安流,讓開,他太危險了。”

安流不肯,用空洞洞的眼窩凝視樊醒。

它曾獻出自己兩顆眼睛,一顆用來幫助久久,一顆給了樊醒。樊醒無法硬心腸面對這樣的安流,淺灰色藤蔓構成的大劍凝固在他手中,他始終不能幹脆利落朝白蟾揮動。

安流察覺樊醒緩和的心情,正試圖安撫白蟾,忽然聽見身上啪嗒一聲輕響。它回頭,發現白蟾折斷了自己的一根魚刺。

骨頭露出白森森的缺口,白蟾的手按在缺口上。他的五指觸手般蠕動,想鑽入安流骨頭之中。

“白蟾!”樊醒又驚又怒,“你想吞噬安流麽!”

白蟾雙目血紅,他完全聽不見樊醒的聲音,手臂緊緊纏住安流脊骨,力氣極大,幾乎要把安流折斷。

我已經死過一次,不能再死啦。安流的聲音在樊醒頭腦裏震動,帶一點無奈,一點好笑:白蟾,傻孩子。

發不出聲音的安流擡起魚鳍,在白蟾頭頂輕輕拍了拍。

白蟾一怔。

他仿佛又聽見嘆息,綿長、惆悵,帶着愧疚。

安流的語氣與黑龍的手爪重合了,它們同樣溫柔,大雨一樣降落,讓他渾身濕透。白蟾開始顫抖,他感到冷,同時也感到熱,一顆眼睛褪成青白色,另一顆仍是血一樣的赤紅。

“……安流。”他喃喃自語,抓住了安流的魚鳍。

瞬間,他的軀體發生了變化。仿佛有種不可預知的爆裂自白蟾體內噴發,他在空中蜷縮,幾乎團成一個圓,黑色的皮膚皲裂,露出白色的裂紋。裂口越來越大,巨大的腫塊從裂口中鑽出,如一個人從白蟾體內鑽出。

黑色的蝶翅上,紅血絲開始從根部往布片般的邊緣爬行,白蟾的痛吼聲持續不斷,他擡頭時雙目再度變成同一種紅,如同被血染過,五官扭曲抽搐。“心髒……安流……心髒!!!”

他穿過安流的骨骸,如離弦之箭朝樊醒沖去。

樊醒在空中後躍,強烈的殺氣與壓迫感襲來,白蟾行動比他更快一步,左手五指尖銳,如利刺插入樊醒胸口,直接推着他從空中墜落。

驚天動地的巨響!

群山和土地為之震動顫抖。樹木搖動,黑色的河流中斷了,河流流入大地裂口,裂口不斷擴大,“鳥籠”的世界正逐漸崩潰。

巨物落地砸出的深坑中,白蟾眼前一片銀白色炫光。他瘋狂大笑,用不屬于自己的聲音吼叫:“對嘛!對嘛!!!你這個樣子才叫正常!維持人類形态太蠢了!太蠢了!!!——”

嘭的一聲,樊醒一躍而起,瞬息間把白蟾反制在地。

樊醒的形态與此前不同。

一個近三米高的人形,四根手臂上沒有手指,形狀如刀。拖在身後的三根爬行類動物長尾覆蓋銀白色鱗甲,骨刺從他頸後突出皮膚,沿着脊椎骨,一直生長到尾巴末端。

他的臉并不似人形,只看出一雙金色的狹長眼睛,鼻子以下部分被白色骨頭形成的面罩包圍。與蒼白的皮膚形成明顯對比的,是他的上半身:赤裸的上半身遍布詭異的紋路,但并非母親懲罰時留下的痕跡。紋路從左胸上延伸而起,皮膚上仿佛覆蓋了一層由紅色血絲織成的薄衣。

他是異樣的怪物,黑色夜晚中蒼白、冰冷的死神。

兩把骨刀呈叉型卡在白蟾頸部,剪刀一般,只要稍稍一動,就能剪斷白蟾脖子。

白蟾不敢亂動,樊醒已經流露了殺氣。

“都是被母親丢掉的東西,鬥來鬥去有什麽意義?”白蟾開口。

“那就乖乖滾出白蟾的意識。”樊醒甕聲甕氣回答。

“是他吞噬了我,他主動讓我進入。”

“他也允許你使用他的軀體?允許你傷害安流?”

白蟾頓了頓,他聲音變了,是霧燈的腔調:“為什麽你一定要跟我作對?不如各退一步。你可以安全離開,況且你已經偷走深淵手記,這‘縫隙’中的所有‘鳥籠’都可以任意去。而我,我是雲游之國的籠主,我們互不幹擾。”

樊醒:“你會打開門嗎?”

白蟾:“……”

樊醒:“這裏真的不存在門?”

白蟾:“至少我沒有見過。”

樊醒:“我必須要一個确定的答案。”

白蟾大吼:“沒有門!這裏不可能有門!你的同伴無法脫離!”

骨刀收緊,貼上他頸脖皮膚。白蟾立刻停口。

樊醒狹長的金色眼睛裏沒有眼白,他用這雙可怖的眼睛緊盯白蟾,緩慢地說:“那就由我來當唯一的籠主。沒有現成的門,我就鑿一道門。”

安流趕到,見到眼前情況慌得魚鳍亂擺。

“對不起,”樊醒對安流說,“餘洲必須回去。”

骨刀漸漸收攏。

忽然,白蟾雙手猛地膨脹,十指抓住樊醒尾巴,生生扒下數片鱗甲!

樊醒痛得一抖,随即便見地面生出千萬根須,爬上樊醒軀體。鳥籠中植物衆多,白蟾控制植物根須,與藤蔓頑抗。骨刀被這些根須牽扯,漸漸張開,在樊醒注意力分散的瞬間,白蟾獲得了掙脫的機會。

他一躍而起,趁樊醒不能動彈,伸長雙手,插入鱗甲剝離的傷口。

樊醒倒吸一口涼氣:白蟾已經在吸收四個籠主的過程中無師自通學會了技能,他正在吸收自己的軀體。

安流狠狠用魚鳍拍打白蟾後腦勺,白蟾晃動腦袋,從他肩膀後側鑽出來的那個怪東西抖個不停,極為興奮。

金色的雙眸裏毫無情緒,樊醒微微低垂透露與眼皮,嘆了一聲:“你啊……”

在白蟾看不到的地方,安流看見了細小的淺灰色藤蔓。

藤蔓從樊醒身後潛入地下,悄悄爬行,從白蟾背後的地面鑽出。它們尖銳、鋒利,無聲旋轉凝固,銳刺一樣,直指白蟾左背。

白蟾根本沒有察覺。

一塊石頭砸來,正中白蟾額頭。

緊接着是第二塊、第三塊。

逃跑的猴臉小孩不知何時來到了這裏,幾十個叽哇亂叫的小獸左蹦右跳,抓起樹枝、石塊,紛紛朝白蟾砸來。

白蟾一怔,憤怒低吼:“殺了你們!”

他扭頭狠瞪那些猴臉小孩,在看清它們模樣之後,左眼忽然狠狠一疼。

瞬息間,那顆血紅的眼球褪淨了顏色。

猴臉小孩蹦得更激動了,它們嚷着誰都聽不懂的聲音,叽叽喳喳,想靠近又不敢,不停拉着自己圓耳朵嚷嚷。

白蟾的左眼疼得他失去站立的力氣,仿佛有人腦袋裏狠狠揪着他的血管。青白色的左眼流下了眼淚。他松手倒地,大口喘氣。

根須失去控制,緩慢回縮退離。猴臉小孩小心翼翼圍攏過來,它們只一心盯着白蟾的左眼。

那曾經借助人類軀體,成為他們首領的左眼。

陌生的記憶進入白蟾意識。

女孩視野低矮,在密林灌木中跌跌撞撞。她學習人類的語言、行動,她給小猴兒起名字,學它們爬樹、下水撈果子。她跑進森林深處,和猴兒一起生活,一天天的,看見身邊的小猴們四肢變化,成了有一張猴臉蛋的小孩子。

那時候溪水仍清澈,山林綠得濃郁。

火燒得越來越大,白蟾兩顆眼睛的血色全部褪去,他躺在地上,被煙嗆得難受。

“……安流,哥哥。”他說。

安流幾乎撲到他臉上,魚鳍溫柔撫摸白蟾的面頰。

“樊醒。”白蟾又說。

樊醒只在附近“嗯”了一聲。

白蟾的意識裏仍有相互纏鬥的東西。左眼依舊疼痛,他從左眼儲存的印象中看到了曾經的“鳥籠”。

黑龍的“鳥籠”。他的“鳥籠”。屬于小游和所有生命的,生機蓬勃的“鳥籠”。

他轉頭看自己肩膀。那個古怪的腫塊像一顆腦袋,白蟾認不出它屬于誰。

嘶嘶的說話聲,那東西試圖表達。

“快,樊醒。”白蟾用清晰的聲音說,“立刻,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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