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意志(4)

雲游之國同樣正在崩裂。

這個由七個鳥籠,以及一個被包含在內但無法融合的小鳥籠構成的廣闊空間裏,無端端卷起了狂風。骷髅坐在避風處,認真地照着一個波動的小水潭,把自己頭發撥來撥去。

頭發覆蓋頭頂的安全感,他久違了,從此沒事就要照水潭,欣賞自己的——或者說柳英年的外貌。

柳英年和樊醒的容貌結合在一起,是個挺端正英俊的年輕人。骷髅每每欣賞,末了還要嘆一聲:不是近視眼就更好了。

耳邊響起一個聲音,是柳英年在說話:“‘鳥籠’要沒了?”

“這倒不會。”骷髅說,“‘鳥籠’已經是‘縫隙’裏的穩定結構,‘縫隙’易主,‘鳥籠’不至于消失。除非樊醒不想要‘鳥籠’,主動把這東西毀掉。”

柳英年:“……你确定現在的動蕩,是因為樊醒而引起的嗎?”

骷髅仰頭看天,藍色的天空已經崩裂得十分嚴重,露出了黑魆魆的縫隙。“不是他還會有誰?”

柳英年也答不上來。他想了想,問:“‘鳥籠’崩裂,會對歷險者有影響嗎?”

骷髅:“所有歷險者都會死去。”

瞬間,一種強烈的嘔吐感湧上來。骷髅趴在水潭邊上幹嘔,:“怎、怎麽了?”

“所有?!”柳英年聲音都變調了,“包括笑笑和帽哥嗎?!你怎麽知道?!”

骷髅躺在地上,風呼呼地刮着,他看見新生長的植物和泥土在天空中飛舞,一場不小的龍卷風。

這是意志告訴他的。

意志是誕生于“縫隙”的生命,但所有的歷險者都不是。他們能抵達“縫隙”,是因為意志強行開啓了陷空。當意志消失的時候,這些歷險者的生命也将走向終點:他們會徹底成為“縫隙”之中的雜質、異類,被“縫隙”吞噬。

骷髅知道這個結局,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即便樊醒、餘洲他們無數次提起“要回到原本的世界”,他也沒打算戳破他們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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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我也想知道是否真的有人能打破意志設計的規則。”骷髅抹了抹嘴巴,“這不是很有趣麽?”

柳英年在思考另一個問題:“在‘鳥籠’中死去的人,是可以複生的。”

骷髅:“對。”

“縫隙”中,生死是迥異于普通認知的事情。死亡等同于一種形态的消失,及另一種形态的出現。死在“縫隙”之中的歷險者,會以原住民的身份重生,成為“縫隙”和“鳥籠”的一部分,得到永恒的生命。

“包括雲游之國的歷險者麽?”柳英年問,“我想再見小游一面。”

“這就得看你我怎麽制定這個‘鳥籠’的規則了。”骷髅說。

他不再感到惆悵。是柳英年恢複了平靜,接受眼下的結局。他們會死亡,會重生,會在“縫隙”裏永遠生活下去,找到新的度過漫長歲月的方式。

“我明白了。”柳英年說,“我們進入‘縫隙’,注定了不可能再離開。”

骷髅笑了:“畢竟這裏是‘縫隙’。是所有雜物、垃圾、無用之物,最終流入的方向。”

柳英年:“有例外吧?”

骷髅:“……你說餘洲?”

淺灰色的藤蔓穿過餘洲身體的時候,餘洲并未感受到疼痛。

藤蔓穿胸而出,他感覺自己變成了水,藤蔓也同樣是水。水進入水,并不會産生痛覺。

他低頭看自己胸口,沒有血,沒有傷洞,藤蔓蠕動、枯萎,從餘洲身上掉落。

然而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令許青原和魚幹都大吃了一驚。魚幹瞬間化為安流,許青原站起來又跌倒,朝餘洲爬來。

樊醒的眼睛裏血色盡褪,安流狠狠用魚鳍抽了他幾巴掌。他回過神,扣緊餘洲肩膀。

恐懼與痛苦剝奪了樊醒發聲的能力。他怕得渾身顫抖,直到被餘洲緊抱住,才發現自己已經恢複人類的模樣。

他雙眼回複清明,突然流下淚來,捧着餘洲的臉反反複複、仔仔細細地看。

“我沒事,我沒事!”餘洲反複強調,“你的藤蔓不能傷害我。”

他頓了頓,低聲道:“看吧,我果然已經不是普通人類了。”

從落入海中、吞下魚幹開始,餘洲的體質已經改變。樊醒身上的藤蔓源于安流的心髒,而餘洲又是喚醒了安流的人,藤蔓無法傷害他。

相反,那些穿過餘洲身體的藤蔓正在枯萎,它們被餘洲吸收,餘洲逐漸感到清醒和緩慢增長的力量。

樊醒仍在哭。胸口是陌生的灼熱感,但逐漸平複,和之前大不一樣。他不再感到難受和失控,來自意志的這顆心髒撫慰了他。

餘洲笑了,靠近了吻他。他連忙把餘洲更緊地抱在懷裏,給他的歷險者一個濕漉漉的吻。

“我不會……失控了……我再也不會……”樊醒嗚咽,“對不起,對不起……”

他哭得實在太像個孩子,餘洲忍不住眼圈發紅。“你勝利了,樊醒。”他撫摸樊醒的頭發,讓樊醒可以放心大膽在自己懷中哭泣,“你承諾的事情,全都做到了。”

鳥籠裏只剩餘洲的低語和樊醒的哽咽聲。

許青原躺在地上,安流在空中緩慢地打轉。

一切順利,他們成功了。

因此,要離別了。

意志消失無蹤,樊醒成為新的意志。

他想做的事情已經完成,已經有足夠力量穿梭“鳥籠”,但他還是頑強地爬上了安流的脊背。

安流毫無怨言,載着他們離開這個“鳥籠”。

“縫隙”中漆黑一片,遠遠近近,隐約可見一處處閃動珍珠白光芒的罩子。餘洲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縫隙:“那些是‘鳥籠’嗎?”

“對。”樊醒回答。

珍珠白的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但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逐漸修複。

餘洲心裏掠過一陣微小的不安:“‘鳥籠’壞了?”

“意志更替的時候,或許發生了什麽事。”樊醒也有點兒摸不着頭腦,他本想在近處的‘鳥籠’降落察看,但略略一頓,又說,“先送你回去,這是最重要的事情。”

餘洲緊緊握住樊醒的手。有無窮無盡的話,但誰都沒有開口。

許青原從身後伸出手,蓋在兩人手背上。它乖乖地跪坐着,比過去的骷髅要文靜。

“帽哥。”餘洲說。

“嗯?”許青原注視前方,淡淡地應。

“帽哥。”樊醒也照餘洲的方式喊他。

許青原轉頭看樊醒,空洞洞的眼窩裏沒有任何情緒,語氣卻是相當不耐煩:“黏糊,惡心。”

背上的幾個人不停嘀咕、說笑,安流沉默地往前。

它能感受到自己那枚小小魚刺所在的位置。

同伴們一個接一個,永遠滞留在“縫隙”中,但至少還有一個姜笑。他們可以根據魚刺這個錨點,找到姜笑,找到餘洲的父母,再讓餘洲和他們一起離開“縫隙”。

想到這裏,安流渾身充滿了力量。

它很難擺脫弟弟妹妹與母親離開帶來的傷感,但有一個必須前往的目标,至少它重新擁有了前進的力氣。

揮動魚鳍,它如同在天空中遨游,朝黑暗的遠方滑去。

如果沒有魚刺這個錨點,餘洲懷疑他們根本就不可能找到普拉色大陸。

懸停在一個已經恢複的珍珠白罩子上,安流拍了拍魚鳍。

下方的鳥籠無論怎麽看,跟周圍的鳥籠也沒任何區別。

“确定嗎?”樊醒問。

安流開始下降。他們順利穿過罩子,進入一片白茫茫的雪原。

正要開口,餘洲忽然閉緊了嘴巴。

這是普拉色大陸,安流下落的地方正是他們曾經抵達的傲慢原。正值冬天,四時鐘的指針停留在12點位置,天地間一片雪白。

太安靜了。靜得有些怪異。安流落地,背上兩人一骷髅跳下,遠遠望見傲慢原營地所在的小鎮。

安流變化成魚幹,往前游了一段距離,回頭發現樊醒站在原地不動。

“怎麽了?”它問。

樊醒代替了意志之位後,他察覺“縫隙”中的“鳥籠”産生強烈波動。他以為這是意志更替的正常現象,但此刻站在普拉色大陸上,他無比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個迥異的變化。

“籠主變了。”樊醒說,“這個‘鳥籠’裏的籠主,是小十。”

魚幹登時呆住,半晌才怒吼:“她又做了什麽!”

樊醒和安流的到來,小十已經察覺。

她尚未适應自己籠主的身份,擡頭看見樊醒朝自己奔來時,幾乎是下意識地沖他張開了手臂。

樊醒和安流想責備她,不料小十先撲進樊醒的胸口,哇地哭了起來。

“姜笑呢?”樊醒厲聲問,“你做了什麽?”

小十不停搖頭,她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來不及問為何這些人重新出現在這裏。她只是哭,握着魚幹的魚刺,手指向周圍被大雪覆蓋的原野。

“不見了……消失了!”小十哭得喘不過氣,“他們,都,都不見了……”

餘洲心中一空,仿佛突然落入空洞之中。他按着小十肩膀:“文鋒呢?季春月呢?!”

魚幹和樊醒對視,樊醒已經察覺,這個“鳥籠”中只有他們和原住民,沒有任何一個歷險者的氣息。

然而在大雪覆蓋的原野之下,有什麽正蠢蠢欲動。

“我不知道……突然間,都不見了……”小十胸口鱗片張開,露出她唯一的眼睛,那顆眼睛周圍被抓得傷痕累累,滾落混着血色的眼淚,“我想把眼睛給她,可是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安流哥哥……”

餘洲晃了一下,他扶着樊醒的手,在樊醒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驚愕。

前一個意志消失,所有歷險者随之消失。

魚幹一激靈,連忙沖過來對餘洲喊:“在‘鳥籠’裏死去的歷險者都會複生!餘洲,別緊張!餘洲!”

餘洲已經完全聽不見它說話,他緊緊咬着嘴唇,咬出了血。鹹味湧進他嘴巴裏,是眼淚混着鮮血的味道。

他甩開魚幹和樊醒,沖進茫茫的雪原。

那兩個他已經許久沒有使用過的稱呼梗在喉頭,他大哭起來:“爸爸!媽媽!”

聲音在天地間回蕩。他只喊了一次就再也無法發出完整的聲音,失力般跪在雪裏嚎啕。

有人撫摸他的頭發,半是吃驚半是難以置信:“餘洲?”

餘洲擡起頭,淚眼中看見眼前兩個影影綽綽的人。

“你剛剛喊的什麽?”季春月蹲在他面前,緊緊盯着他流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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