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歸來者(3) 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心中……
宋凡爾問餘洲,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已經過去太久,餘洲回憶很吃力。他記得自己從河邊走回去,路上下起了小雨。雨把他淋得濕透,他愈發傷心難過,一路哭得喉嚨嘶啞,忽然在河岸邊看到了一個小紙箱。
紙箱裏放了只和他一樣濕漉漉的小狗,冷得渾身發抖,黑色的圓眼睛盯着餘洲,汪汪叫了兩聲,很虛弱。
餘洲摘下兩片大葉子給它擋雨,小狗面對面相互看了很久。小狗嗚嗚地蹭他的手,餘洲生起了把它撿回去的沖動。
他拖着紙箱往前走,紙箱被淋濕了,拖着拖着爛了一半。小狗裹在破毛巾裏,仍專注地看他。小餘洲心裏忽然翻湧過無數複雜滋味,他太小,理不清楚。他小聲跟狗子溝通:我養不了你。小狗聽不明白,軟綿綿的耳朵搭在餘洲手背上,拼命從他懷裏汲取溫度。
餘洲茫然無措時,身邊忽然停下兩輛自行車。
兩個穿着中學校服的女孩看看餘洲,又看看他身邊的小狗。
她們之前路過,已經看到被遺棄的小狗。回家途中下起雨,兩人放心不下,決定把小狗帶回家。
小弟弟,可以把它給我們嗎?女孩問餘洲。
餘洲舍不得,但又覺得跟着她們比跟自己好千萬倍。他依依不舍,但最終還是把小狗放進了女孩的車籃子裏。
臨走的時候,見餘洲渾身濕透,女孩給了他一把傘。“舊傘,不用還。”她沖餘洲笑笑,“回家小心,再見。”
“什麽樣的傘?”宋凡爾把車子還給當地機構,四人打車前往機場,路上她認真聽餘洲講了這件事,末了忽然問。
“一把小花傘。”餘洲仍清晰記得那傘的模樣:藍色底,白色碎花,打開後餘洲感到羞赧,這是女孩用的傘,顏色嬌嫩可愛,不是他這種髒兮兮的小男孩有資格用的。但小狗和它的兩個新主人已經走遠了,餘洲在雨裏站了很久很久。他最後一路撐着傘回家了。
回家路上,他被小花傘保護着,于是不那麽難過,也不那麽傷心了。
宋凡爾看着他微笑:“這是你後來撿了久久的原因嗎?”
餘洲怔愣。
Advertisement
“我想,也許是原因之一吧。”宋凡爾說,“你心裏有善意,是那種會為了別人而犧牲自己的人。”
餘洲:“我沒有犧牲過什麽。”
宋凡爾:“只要能呼喚出你的夥伴安流,即便有喪命的危險,你也會堅決跳下山崖。”
餘洲:“這不算的。”
宋凡爾看看他,像長輩看一個晚輩:“那現在呢?為了保證一切如你所經歷過的那樣發展,你必須獨自度過至少十年的漫長時間。”
樊醒會永遠關閉陷空。前提是他擁有關閉陷空的能力,也就是成為“意志”。
樊醒能成為“意志”,其中不可缺少的關鍵,是許青原的犧牲。
許青原的犧牲受到柳英年的影響。
讓許青原、柳英年和其他人順利進入雲游之國的必要條件,是姜笑在普拉色大陸取代小十成為籠主,并打開了“門”。
姜笑堅定選擇留在普拉色大陸,是因為她在付雲聰的城市裏見到付雲聰記憶中的胡唯一。
而在霧角鎮裏,他喚醒了安流。在阿爾嘉的王國裏,他們獲得了安流的心髒。
餘洲回溯記憶,發現一切全都不可更改。
從霧角鎮到雲游之國,他和夥伴們經歷的每一個鳥籠,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讓最終的結局變得清晰。
回到過去的餘洲唯一能做的,便是保證柳英年的筆記會被調查局發現,并且和他帶回來的信息彙編成重要的《灰燼記事》。
柳英年會學習《灰燼記事》,盡管只是最粗淺的部分。但他學會了、記下了,帶到“縫隙”中,給所有人提供最珍貴的一手資料。
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走到最終的結局,讓樊醒取代母親,成為新“意志”。
為此,餘洲哪怕要獨自熬過十年時光,也心甘情願。
回到北京之後,餘洲看過宋凡爾手裏最初的《灰燼記事》。
灰燼記事裏說他之所以能回到Alpha時空,是因為在“縫隙”中自殺,并借助了“眼睛”的力量。
餘洲:“我沒有自殺。你們這樣亂寫,才會導致柳英年……”
他忽然停頓了。宋凡爾:“這不是你說的麽?你說你死過一次。”
餘洲:“我說的是掉海裏那次。我認為騎着骨骸出海的我已經不是原本的我了。”
宋凡爾:“那我們修改。”
餘洲:“不用不用。讓柳英年記住這些吧。”
他繼續翻看,發現調查局花了很多筆墨去描寫餘洲回來之後何其不正常:行為、言語、邏輯,全都十分混亂。
餘洲:“……我有嗎?”
宋凡爾:“這個不能改。自從你出現,你知道‘深孔’調查組裏頭多少人蠢蠢欲動,想找個陷空跳跳嗎?”
餘洲:“包括你。”
宋凡爾:“所以得把你的症狀寫得誇張點兒,免得誤導更多的人。”
餘洲只得笑笑。他要了一本《灰燼記事》,在家裏閑着沒事兒就反複翻看。
餘洲在宋凡爾和調查局的監視下,度過了漫長的十年。
期間不斷有新的消息傳來:
某年某月,調查局接到餘洲家鄉警局的一個協查請求:一個名為餘洲的無戶籍人員到派出所準備補辦身份證,經過抽血化驗,發現他和十幾年前名為“文斯淵”的失蹤兒童DNA匹配。但該兒童父母已經雙雙在“陷空”點失蹤,人口檔案封存。警方希望調閱文鋒、季春月夫婦的詳細檔案,以便核對餘洲身份。
這個已經被餘洲敘述過的往事立刻觸發了“深孔”調查組的響應機制,宋凡爾和警方溝通,要求他們不要處理,也不要管理。餘洲當時就在調查局,他聽見電話彼端帶着濃濃鄉音的警察大聲責備:你們這樣很過分、很過分!
某年某月,他接到宋凡爾的電話:柳英年出現了,他報考了調查局,筆試還行,面試成績極差。這人性格太內向了,又有點兒軸。餘洲連忙提醒:一定要留住他。過兩天宋凡爾告訴他,人留下來了,當實習生,柳英年做的“陷空”相關時空模型論文,相當有意思。
某年某月,餘洲和宋凡爾去了臨江市。他在臨江中學校門外第一次看見活蹦亂跳的姜笑。餘洲不敢和她打招呼,只是遠遠看着。“我們不能阻止任何必然發生的悲劇發生。”宋凡爾不斷提醒他。餘洲回答:我知道。
包括宋凡爾在內,知道“柳英年”“付雲聰”“姜笑”這些名字對整個事件影響的,只有調查局最高權限的四個人。
餘洲牢牢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撿到的久久。臨近那一天的時候,他實在忍不住,主動提出請求:他想回家鄉看看。
餘洲每年都會回一次家鄉,看望奶奶。去年他送走了奶奶,之後一直惦記着久久。宋凡爾答應了,她對這個來自特殊時空的女孩子深感興趣。
“你又帶着那顆眼球?”調查局派車送兩人回去,車上宋凡爾忽然問。
餘洲:“你怎麽知道?”
宋凡爾:“到底是什麽寶貝啊。”
餘洲:“那你是不是也帶着你家裏人的照片?”
宋凡爾瞪他:“那怎麽一樣。”
餘洲笑笑:“一樣的。”
樊醒那半顆眼球,餘洲裝進牢固的小盒子,總是放在背包夾層。無論他去哪裏,随身攜帶。這是他與樊醒,還有“縫隙”裏的父母同伴,唯一的聯系。
抵達時已經是傍晚。餘洲幾乎立刻想起,這時候他正和謝白共進晚餐。謝白說了些溫柔的話,用一種他極少在別人臉上見過的眼神注視他。餘洲一邊低頭狂吃一邊心髒亂跳。此時回憶,雖然結局慘淡,但他仍忍不住笑起來。
廢品收購站門口幾乎沒有人。餘洲看了看手表,時間快到了。他打開車門,宋凡爾緊跟着他下車。
和宋凡爾說了兩句話,餘洲忽然察覺異樣。他愣了一下,立刻解下背包,從夾層裏拿出樊醒的眼球。
眼球在發熱,燙得餘洲幾乎抓不住。他打開盒子,宋凡爾大吃一驚:“這眼球……活了?”
金色的眼球在發光,一種強烈而濃重的光。餘洲呼吸急促:他與樊醒有一種生命深處的聯系,此刻手中握着樊醒眼球,他就像牽着樊醒的手,血脈與心跳緊密連結。
肮髒的牆根下,一個黑圈出現。
襁褓從黑圈中躍出,就像被什麽人抛出來一樣。它穩穩落地,絲毫沒磕碰到。襁褓中的嬰孩起初閉着眼睛,被這異樣沖擊驚醒,起初張口想哭,忽然便看到了靠近的餘洲。
餘洲回憶起自己在雨天裏碰見那一只小狗。他小心翼翼抱起襁褓,忍不住笑起來,就像他平時逗久久一樣呼喚她:“久久。”
嬰兒用小手抓餘洲的臉,餘洲被狂喜和激動擊中,他回來已有五六年,從沒像今天這樣高興過。久久居然始終不哭,圓睜黑魆魆的眼睛,不知輕重的手在餘洲鼻子上拍來拍去。
“有人過來了。”宋凡爾提醒。
餘洲依依不舍,把久久放下。
地面平整,沒有任何坑洞,剛才的黑圈已經消失了。
和宋凡爾躲在暗處,餘洲終于又一次看到曾經的自己。
廢品站門口已經圍着幾個人,對久久議論紛紛。十九歲的餘洲從窄街另一頭走來,顯然滿心愉快。他停在門口,也和其他人一樣探頭去看襁褓中的小孩。
有人掀開黑乎乎的小被子,久久受了驚吓,嘹亮地哭出來。周圍人都被吓了一跳,随即恍然大悟:是女娃娃。
這似乎已經足夠說明,她為什麽被遺棄。
久久哭得響亮有力,人們看着、聽着,驚訝地議論:這是個很精神的小孩兒。但精神也沒用,沒人想要。收購站附近的人們大多條件拮據,他們紛紛搖頭、四散,想象這小姑娘可能遭遇的命運。
沒離開的只有餘洲。
餘洲當時十九歲,他剛剛成年不久,偷竊這手藝已經練得純熟,自認足夠把自己照顧好。他喝了點兒酒,微醺中帶着新鮮的興奮,站在哭泣的小孩面前,他仿佛不明白世上怎麽會有這麽脆弱可憐的小東西。
他把哭泣的小孩抱起來,緊張得不知道怎麽安置自己雙手,姿勢非常別扭。孩子還是哭,餘洲踟蹰、猶豫,然後邁開腳,帶着久久往廢品收購站裏走。
熟識的人問他想幹什麽。餘洲回答:我養她,我有錢。他掏出口袋裏的十幾塊零錢。
洲娃,你喝醉唠!那人笑道。
“我要養她!”餘洲更大聲回答。小孩被他吓了一跳,止住哭聲。餘洲拔腿往收購站裏跑,那裏有他貧瘠黑暗的家,但,至少能為小孩遮風擋雨。
宋凡爾看着少年人身影消失在收購站深處。她扭頭看身邊的餘洲,仿佛重新認識了他。
誰不會說一句“餘洲太蠢”?他養得起嗎?他懂得養嗎?他……總之,理性的人有千萬個理由,勸阻餘洲伸出雙手。
“再等等。”宋凡爾說,“再等幾年,你就可以和久久一起生活了。”
餘洲點點頭,但他顯然心不在焉。
握着手裏仍在發熱、但熱度漸漸消退的石頭,餘洲與宋凡爾回到了自己暫居的地方。
把宋凡爾打發走之後,餘洲立刻攤開紙筆。
樊醒的眼睛已經徹底冷卻,和一塊普通但古怪的石頭沒任何區別。
餘洲一邊回憶,一邊在紙上瘋狂謄寫。
目前他所知道的“陷空”一共有三種:
第一種,人類鑿穿時空壁壘後出現的“陷空”,可以容納無限數量的物體落入“縫隙”,無法關閉,始終以深孔的狀态存在;
第二種,意志制造的“陷空”,可以容納無限數量的物體落入“縫隙”,落入過程結束後通道關閉,但深度誇張的坑洞仍舊存在;
第三種,由安流、樊醒制造的“陷空”,利用了眼睛和深淵手記的力量。這一類“陷空”是逆向流動的,人可以從“縫隙”抵達其他時空,一個“陷空”只能容納一個人穿過,并且在穿過後,“陷空”消失,不存在任何坑洞。
餘洲和調查局的人曾讨論過,為什麽安流、樊醒先後制造三次“陷空”,都指向他們所在的時空。——最大的可能是,安流與樊醒借助的“深淵手記”是來自于這個時空的。
眼睛在時空與縫隙之間形成蟲洞,深淵手記則指示了這個單向通道的終點。
宋凡爾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深淵手記”經過真樊醒、意志的加持,已經成為了一個特殊的、溝通Alpha時空與“縫隙”的工具。這個工具連接此處與“縫隙”,這種聯系在空間中是一根直線,它沒有任何分岔的可能。
也就是說,在“縫隙”裏用手記制造“陷空”,只會産生通往Alpha時空的通道。而在Alpha時空使用手記,正如餘洲墜入“縫隙”時一樣,也只會産生單向的、僅通往“縫隙”的通道。
樊醒的眼球會發熱,在第三種“陷空”出現的時候。餘洲的心髒狂跳,幾乎不能遏制:為什麽它會發熱?因為它感受到了樊醒的存在——把久久送到這裏的時候,在“陷空”另一端的,正是安流和樊醒!
這顆只剩一半的眼球,它還沒有死。它仍活着!
餘洲抓住眼球,狂喜席卷了他。他流着眼淚,在狹窄的房間裏走來走去,無法安靜。小小的陽臺外是首都靜谧的夜空,五環之外,天氣足夠好的時候,能看見清晰的星星。餘洲站在陽臺上,夜風吹疼了他流淚的眼睛。
他親吻樊醒的眼球,仿佛餘溫尚在。
同時,一個瘋狂的計劃在他心中成形。
時間過得極其緩慢,尤其在心中的計劃,可能性越來越高的時候,每一分、每一秒對餘洲而言都是恐怖的煎熬。
他瘋狂地從書籍和影像中汲取知識,甚至請求宋凡爾找到柳英年常看的書,他也想熟悉熟悉。宋凡爾在自己的權限內給予餘洲最大的自由,只要他戴着口罩,就能偷偷去蹭調查局的各種課程。
一切正在發生:臨江中學的命案,付雲聰失蹤,不久後姜笑失蹤。同時江面路上“幸福鮮果”店老板胡唯一失蹤。
餘洲帶回來的信息異常珍貴,他在無法出行的時候,委托宋凡爾去看望柳英年和姜笑的家人。宋凡爾應他的要求,向兩個失蹤者的家人要來了全家福照片的複印件。
“你要幹什麽?”宋凡爾問過他很多次。
餘洲總是搪塞過去。
他更瘋狂地識字、學習,極少的睡眠和營養攝入,讓他幾乎把一切時間都用在各種課程上。宋凡爾不理解他的行動,但每次追問,餘洲只回答:反正我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越是臨近事發的一天,餘洲越是冷靜得令宋凡爾詫異。
事發前一周,餘洲忽然提出,要提前回到家鄉。
“等那個餘洲消失在陷空裏,你就可以把久久接到身邊了。我們之前不是這樣計劃的嗎?”宋凡爾滿腹疑窦,“你在規劃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行動?”
前後總共十多年相處,兩人已經成為了朋友。餘洲知道,這次無論如何都是搪塞不過去的了。但他還必須要再進行一次确認。“我會全部告訴你,把我的計劃,我的想法,全部都……你放心,我心裏的計劃只跟我一個人有關系,絕對不會對現在的時間線,久久,你,還有調查局産生任何影響。”
三日後,宋凡爾拉上“深孔”調查組的精銳一共十幾人,和餘洲一同啓程,前往餘洲的家鄉。
抵達家鄉的第二天,餘洲和宋凡爾去看望久久。
餘洲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他天天跑小律師家和公司踩點,試圖摸清楚小律師的行動規律。久久不是被關在家裏,就是被托付給附近小賣部熟識的大媽。久久非常懂事,從來乖乖在店門口和大媽的孫子玩積木,等待餘洲回家接她。
餘洲遠遠就看見了久久的身影,她正跟那胖小子分一根碎碎冰。
才剛摘下口罩,久久就像有所感應一樣,猛地回過頭來。她舉着碎碎冰朝餘洲奔來,重重撲入他懷裏。“哥哥!”一疊聲喊過之後,久久硬要把碎碎冰戳進餘洲鼻孔。
大媽探頭一瞧,看見是餘洲,很快又縮了回去。
餘洲看不夠久久似的,捧她小臉瞧了又瞧。
“哥哥,你不上班嗎?”久久問,“今天偷到了什麽?”
餘洲臉頰火辣。他實在太後悔,自己為了鍛煉厚臉皮,從來不忌憚在久久面前談論自己做的事情。
“噓,別說了。”餘洲小聲地應,“偷東西不是好事情。”
他抱着久久坐在樹蔭下,掏出身上剩下的所有鈔票,塞到久久褲子的小口袋裏。“把這個給哥哥。”餘洲說,“就說這是你撿的,讓他給你買生日蛋糕。”
久久:“你不是我哥哥嗎?”她說完覺得好笑,趴在餘洲懷裏脆脆地樂。
餘洲親親她的頭發,輕聲說:“我是呀。”
久久正色:“我只有一個哥哥。”
“嗯。”餘洲點頭,“別忘了把錢給他,他身上沒錢了。你今晚淋雨,會生病,這些錢正好夠他給你買藥看病,還有一個小蛋糕。”
“你怎麽知道?”久久被他弄糊塗了,茫茫然點頭,見餘洲戴上口罩立刻伸手去扯,焦急地抗議,“哥哥,不要戴這個。”
“哥哥要走啦。”餘洲很溫柔地說,像哄她入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