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歸來者(4) “樊醒本身,就是我的錨……

久久半懂不懂,捏餘洲的臉頰:“去哪裏?”

“……”餘洲緊緊地抱着她,低語,“消失的東西會去哪裏?”

久久跟着他重複:“消失的東西會去哪裏?”

餘洲深深凝望久久的眼睛。這個曾經無法回答的問題,他現在終于有了答案。

“會去該去的地方,”餘洲親吻久久的小臉,“跟他們愛的人在一起。”

“你不怕自己的出現會影響真正的餘洲?”離開的路上,宋凡爾問他。

“不會的。”餘洲現在回憶,才察覺一切原來早就暗中發生。

這一天他來接久久的時候,小店裏只有大媽的女兒女婿。久久玩累已經睡着,他千恩萬謝地帶久久離開。半途下起大雨,倆人濕漉漉地回家,久久當天夜裏便發了燒,昏昏沉沉地入睡,把這一天的事情抛在了腦後。

在久久口袋裏發現那幾百塊錢的時候,餘洲吓了一跳。他喚醒久久,久久迷迷糊糊說是撿來的,餘洲這才放心。他那時候打算金盆洗手,斷了和狐朋狗友的來往,生活着實拮據,謝白送他的衣服鞋子也全都變賣了。小律師那是最後一單,他跟自己保證,做完這一單永遠不再偷東西,他要做久久清白的哥哥。

第二天,就診幾乎把幾百塊全數花完,餘洲硬下心腸,決定當夜造訪小律師家。

“然後,你就遇見了深淵手記,和當時來到Alpha時空的樊醒。”宋凡爾恍然大悟。

餘洲扭頭看她,目光炯炯:“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第二天夜晚,雷雨按時造訪。宋凡爾和“深孔”的人在小律師家樓下暗處等候,他們看見目标人物進了樓。

“餘洲,他到了。”宋凡爾打開對講機試圖提醒,但幹擾聲音極大。她一怔:“陷空”出現,擾亂了電波。

一早已經蹲守在那間空屋子裏的餘洲,正藏身于卧室門後。他始終無法忘記當時自己進入這個地方時,曾感受到的、從房間裏傳來的強大壓迫感。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他必須親眼看看“陷空”出現時刻發生了什麽。

手心裏握着的眼球開始發熱,火速升溫。卧室地面上,一個黑圈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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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一個行李箱從黑圈中被抛出,摔出卧室門,砸在客廳地板砰地打開。

随即,仿佛在泥潭中掙紮似的,一個人從黑圈裏緩慢爬出。他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渾身發抖,趴在地上喘氣。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抵達這裏,慌亂、緊張,濕漉漉的樊醒完全沒注意到藏在黑暗門後的另一個人。

他離開卧室時,“陷空”中有氣流擾動,把卧室門帶上了。卧室裏的餘洲在門即将關緊的時刻拉住把手,留了一條縫隙。

樊醒打開行李箱,試圖抓起裏頭的筆記本,但發現自己根本不能觸碰任何實物。

就在此時,門鎖輕輕地響了一下。

卧室裏的餘洲心跳加劇:他看到當時的自己蹑手蹑腳進入這個房間,在轉身後立刻僵立當場,被眼前空蕩蕩的房子吓了一跳。

沒有實體的樊醒從行李箱邊站起來。他和餘洲初初認識他的時候一模一樣:長相漂亮但習慣壞笑,湊到茫然的小偷臉邊上,幾乎要貼上那小偷的鼻尖。“你是誰?”樊醒提問。

除了卧室裏的潛伏者,沒人聽到他說話。

小偷發現行李箱,拿起無法打開的深淵手記。

樊醒一下激動起來:“快打開!”他和小偷一起蹲在行李箱旁邊,緊緊盯着小偷的側臉,明知道對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要不停嘀咕,“你幫我打開,我會報答你。”

深淵手記如同被膠水死死沾上,小偷無法翻動。他對筆記本失去興趣,随手丢在行李箱裏,開始抓起箱中三明治等食物塞進背包。

“喂,打開啊。”樊醒需要借助深淵手記再次回到“縫隙”,他不停催促,“幫個忙吧,兄弟。”

餘洲藏在卧室門口看着一幕,如同看隔着一層熒幕的電影。原來那天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原來他和樊醒曾經靠得這麽近。

手中的眼球燙得餘洲無法握緊,不慎掉落。眼球落在扔了雜物的地上,很輕的一聲。

瞬間,客廳裏的樊醒和小偷同時扭頭看過來。

餘洲把眼球撿起來,陷空正在縮小、消失,眼球光芒大盛。

樊醒起身往卧室走來,餘洲心口狂跳——然而小偷忽然打開門,沖出了房子。

“等等!”樊醒一怔,眼看着行李箱裏的深淵手記随着小偷消失而無蹤無影,他顧不上察看卧室情況,穿過門和牆壁,追了上去。

室內重新恢複平靜,陷空徹底消失。這是第三種陷空,和之前一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餘洲靠牆坐下,雙手緊握正在降低溫度的眼球。

他猜對了。眼球會對“陷空”産生反應,而這正說明,眼球在十年後依舊活着,它仍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樊醒會在這雨夜裏追上自己,他會隔着一扇窄窗看見自己給生病的久久過生日。憑借久久的氣息,樊醒會認出這是自己親手送走的小孩兒。命運般的聯系讓樊醒在第二天接近久久,把裝着魚幹的黑色小瓶子交給了她。

一切都沒有改變,一切正如餘洲曾經歷過的一樣,流水般不可阻擋地向前去。

顫抖地親吻手中堅硬的眼球,餘洲終于徹底下定決心。

下樓的時候,餘洲與加班歸家的小律師擦肩而過。他微微點頭:“你好。”

律師古怪地看他一眼,下意識應:“你好?”

餘洲沒有回頭,徑直朝小區外走去,宋凡爾和其他人正在等他。

他必須跟宋凡爾坦白一切。

“……回去?”宋凡爾重複餘洲的話,“回去什麽地方?”

“‘縫隙’。”餘洲平靜地說。

他擁有半顆仍活着的眼球,擁有深淵手記。就如當時樊醒強行把他送走一樣,他需要再度擊碎眼球,制造出通往“縫隙”的陷空。

宋凡爾深深地看他:“那久久怎麽辦?”

餘洲不應,沖她微微一笑。宋凡爾霎時理解:“我?”

“宋姐,我信任你。”餘洲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你有個比久久大兩歲的孩子,他可以成為久久的新哥哥。”

宋凡爾失笑:“你就沒想過我會拒絕?”

餘洲:“你不會的。我們認識十多年了。”

宋凡爾:“這十多年來你一直在考察我。”

餘洲否認:“我沒有。這個念頭是從久久出現那天開始産生的。”他拿起眼球,跟宋凡爾解釋自己的想法。

“你是記得,安流在普拉色大陸曾經給姜笑留下一根魚刺,那根魚刺就是錨點。”餘洲說,“它指引我們前往姜笑所在的地方。”

餘洲注視手中的眼球:“這個,也是錨點。”

安流的兩顆眼球,在制造出陷空之後徹底消失——但樊醒的沒有。餘洲認為,這是樊醒和安流身份的差異:吸收母親、成為意志的樊醒擁有更強的力量,他的眼球并不會因為制造一次陷空而消失。

這剩下的半顆始終在餘洲身邊,對樊醒來說,它就是一個錨點,始終指示着餘洲所在的方向和位置。

但樊醒無法抵達Alpha時空。

“所以我換了一個想法。”餘洲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非常平靜,也非常溫柔,他擁有不會更改的決心,“如果是我進入‘縫隙’,我去尋找樊醒呢?我身上有樊醒的一部分,這半個眼球會為我指引樊醒的方向。”

宋凡爾頭皮發麻:“樊醒想靠近你的時候,眼球是他的錨點。而你想靠近樊醒的時候……”

“樊醒本身,就是我的錨點。”餘洲微微點頭,“這顆眼球制造的‘陷空’,會把我直接帶到樊醒身邊。”

宋凡爾說不出任何阻止的話。她與餘洲相處十多年,餘洲在她眼裏,始終是個孤獨、寂寥的人。不能有朋友,不能見家人,宋凡爾無法想象他是怎麽度過漫長時光的。

進入“縫隙”、脫離“縫隙”,從事發那天開始,餘洲的命運成為一個固定循環。落入“縫隙”,必定會抵達霧角鎮,脫離“縫隙”,必定會出現在太原污水處理廠門口。

對眼前的餘洲來說,循環已經結束,他想做出自己的選擇。身為朋友,宋凡爾沒辦法用任何理由去勸阻他。

“……我答應你。”宋凡爾說,“我會照顧久久,會給她一個正式的身份,讓她上學,讓她好好生活。”

第二天,餘洲和宋凡爾等人很早就在廢棄候車亭附近等候。

雨很快下起來,在車窗上形成眼淚般的痕跡。餘洲背了個碩大背包,裏面裝各種各樣東西:古老師家人的照片、捎給他的東西,付雲聰和姜笑家裏的照片、一些衣服、書籍,柳英年沒寫完的論文、沒看完的六本外文磚頭和他養了很久的一只小烏龜。此外還有餘洲認為他或者其他人需要的東西,滿滿當當。

他就像去旅行一樣,早已經打點好行李。

從2009年到現在,餘洲外貌一直沒有任何改變。他确實已經不适合在現代社會長時間生活,會引來許多非議。但宋凡爾忍不住問:“你舍得久久嗎?”

“我回來就是為了确定,久久會得到最好的照顧。”餘洲看着宋凡爾,“跟你在一塊兒,比跟着我這個四處流浪的小偷好得多。”

“你怎麽不問問久久願意跟誰。”

“等她長大了,她自己選擇吧。”餘洲笑着,“樊醒不再制造陷空,這邊也沒有了眼球。但是,不是還有好幾個人為挖出來的陷空麽?”

“咱們國內就兩個,一個在四川,一個在南海。”宋凡爾眯起眼睛,“你是想讓她去找你?”

“再說吧。餘洲靠在椅背上,“說不定她會忘了我,不再想起我。”

忽然之間他清晰地回憶起離別時樊醒在耳邊說的話——別惦記我,別想起這裏。

餘洲捂着胸口:他和樊醒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在撒謊。記住我,不要忘了我,請你思念我:他們沒有說出口的,是強烈得令人胸口發痛的渴望。

“人過來了。”宋凡爾提醒。

廢棄的候車亭裏跑來了一對兄妹。

雨太大了,小孩冷得發抖。“不怕不怕,我們找件衣服。”年輕的小偷拉開背包拉鏈,一本筆記本從包中落到他腳下。

久久此時并沒有看餘洲,她看的是從雨簾裏走入候車亭的、沒有實體的樊醒。“大叔叔……”她喃喃喊。樊醒伸手摸了她腦袋一把,很溫柔地笑。

在餘洲打開手記的瞬間,樊醒如一尾靈活的魚,旋身鑽入地面忽然出現的黑圈之中。

緊接着,餘洲也被地面的黑圈吞噬了。

大雨中,背着巨大背包的餘洲往候車亭奔來,他手裏的眼球燙得驚人,越是靠近黑圈,它越是不安、躁動。

沒有實體的樊醒取代了眼球的作用,與深淵手記共同制造了唯一的陷空。

餘洲跑到候車亭,一把抱起正喊着“哥哥”哭起來的久久。久久吓了一大跳,立刻圈起他脖子:“哥哥,你剛剛……嗚,不見了……”

“乖,久久。”餘洲萬分不舍,為久久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理好她被雨水淋濕的頭發。

孩子似乎有預感,她忽然抓住餘洲的手:“哥哥陪我。”

“久久要趕快長大。”餘洲低語,“如果你想見我,就自己找出安全的辦法。”

“你要去哪裏?”久久不肯放手。

“去我最想去的地方。”餘洲說,“哥哥可以為自己做一個決定嗎?”

“不行、不行!”久久放聲大哭,抱着他不肯松手,“哥哥陪我,陪我……”

餘洲紅了眼眶:“哥哥也會努力尋找回來看你的辦法。”他擡頭看走過來的宋凡爾,“我一定會找到的。”

宋凡爾明白這一眼的含義。餘洲會在“縫隙”裏繼續尋找回到Alpha時空的辦法,他的愛人是“縫隙”的主人,他們會找到比犧牲眼球更好的方式。嘴上說信任,實際上還是忐忑,宋凡爾看他一眼:“放心吧。”

她從餘洲懷裏抱走了久久。久久哭得累了,宋凡爾一張正經八百的臉,她有些害怕,不敢再哭,小聲喊:“哥哥。”

餘洲親親久久的臉,把她柔軟的小手按在自己臉上,問她微微發熱的掌心。他曾請求宋凡爾給自己提供久久的照片,那些照片上有久久,也有手忙腳亂照顧孩子的他自己。這些都将成為他回到“縫隙”之後,珍貴的寶物。

攤開一片空白的深淵手記,餘洲把半顆眼球放在紙頁上。大雨瓢潑,深淵手記始終幹燥。

他掏出小刀,紮在眼球上。

突然之間,平地卷起一陣飓風。餘洲就在風眼中,氣流鼓動他的衣服和頭發,一切和當時一模一樣。

刀尖強硬地突入眼球,一分分陷進去。

候車亭周圍如同滾動雷聲,轟然作響。宋凡爾把久久護在懷中,久久忽然失聲大喊:“哥哥!”

餘洲猛地擡頭。在雨水與烈風中,他看見久久流淚的眼睛。

再見。餘洲無聲張口,對久久微笑。

小刀徹底擊碎金色眼球。以深淵手記為中心,一個黑圈瞬間出現。

餘洲消失了。

連續兩次目睹餘洲在眼前消失,久久大哭起來:“哥哥!哥哥!”

宋凡爾示意調查組人員現場取證調查,自己則抱着久久往車裏走去。

久久兇了起來,抓她的頭發:“我要哥哥!我不要你,我要哥哥!”

“那你趕快長大吧。”宋凡爾忍着疼,認真對她說,“哥哥在未來等你,等你去找他。”

鳥籠。

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樊醒正指着自己胸口對魚幹說話。

“我已經得到母親的心髒,現在不需要你的這玩意兒了。”他抓住亂扭的魚幹,“我要把它還給你,聽到沒?”

“魚家不要!”魚幹大喊,“魚家喜歡現在這樣!”

他們正在逐漸複原的雲游之國裏曬太陽。姜笑坐在河邊撈蝦,扭頭問:“拿回心髒之後,你會變成漂亮大魚對吧?”

魚幹:“哦,魚家現在不漂亮嗎?”它在樊醒手裏拼命掙紮,“不過魚家不在乎你們的看法。河裏魚妹妹同情我,對我可好了。”

樊醒:“……這就是你不肯接受心髒的原因?”

魚幹左看右看,不回答。

它瘦削幹癟,又特別能裝哭,很受河裏大魚小魚寵愛。漂亮的魚妹妹沒事就在河面呼喚魚幹名字,魚幹樂颠颠美滋滋,竟開始喜歡上自己現在的樣子。

“我知道你無聊,你無聊就到處走走,去別的‘鳥籠’看看啊!”魚幹嚷嚷,“昨天要給許青原那骨肉架子做衣服,今天又給我心髒……‘縫隙’裏的‘鳥籠’你都去過了麽!”

樊醒:“還有八千多個……”

他在草地上躺了下來。藍天清澈明亮,但他完全提不起精神。

“沒人陪我。”他嘀咕,“沒意思。”

魚幹猶豫片刻,湊過去和他貼貼:“餘洲走了有……有六個月了吧?”

“五個月零三天。”樊醒回答,“不知道他那邊過去了多久。”

魚幹:“十年,二十年,他肯定忘記你了。”

話音剛落,它再度被樊醒死死抓住。這回抓得極牢,魚幹甚至覺得疼了。

“幹嘛呀!不是你說讓他忘了你麽!”

樊醒把它扔進河裏:“……”

魚幹從河裏跳出來,尾巴亂甩,正要生氣,忽然察覺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流動向。它立刻擡頭:“……陷空?”

樊醒站了起來。他空空的左眼眶忽然發熱,驀地産生銳利的痛感。與此同時,他敏銳察覺,“鳥籠”裏出現了一個陷空。

“你幹什麽!樊醒!”魚幹失聲大喝,“你不是說過不再制造陷空嗎!”

“不是我……”樊醒像被什麽擊中一樣,搖搖晃晃,“是……”

胸口裏,兩顆正逐漸融合的心髒跳得他耳朵嗡嗡作響,從頭到腳都疼。他看見天空出現裂口,一個碩大的背包自裂口落下,像巨石落在“鳥籠”裏,震動空氣。

遠處山腳,正和許青原一起組隊打獵的骷髅眯起眼睛,極目眺望。

“哈……”他忽然笑起來,用骷髅和柳英年的聲音快快樂樂地說,“有人回來了。”

樊醒拔腿狂奔,因為驚訝和狂喜,他甚至忘記自己能夠起飛。他拼了命奔跑,朝着裂口的位置。

心髒熱得不可思議,空空的左眼湧出眼淚。

被遙遠時空的雨水徹底打濕的溫暖軀體,從天而降,落入他懷中。

(完)

深淵手記[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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