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齋藤家的,只覺得身體搖搖欲墜,眼淚好不容易止住了,壓抑在心裏的悲傷卻更加滿溢。

我推開他家的大門,外面是黑田難得爽朗的笑聲。黑田和濑谷還站在外面說着什麽,他們貼得很近,雙方都在手舞足蹈着,我卻無力分享那份快樂。

“慢死了,月……”黑田抱怨了一句看向我,立刻住了嘴,“你怎麽了?”

濑谷單手環住我的肩膀,“月島你怎麽哭了?”

“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果然被人憐惜的人最嬌氣,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我剛收回的眼淚又有點往上湧的意思。

“才沒哭呢!”我甩了甩頭,“我只不過是覺得這個家庭可憐而已!一個老婦人還要養兩個小孩,一家人連個支撐都沒有了……”

他們明白了我的意思,黑田無言的拍了拍我的肩膀,濑谷柔聲說道,“月島你要堅強一點,自古以來戰争之所以為民難之首,就是因為死者離去而生者沉浸在悲傷當中……背負戰争苦難的,其實更是活着的人。”

我當時還不能明白那些話的意義,只是機械的點點頭。濑谷就是有讓人平靜的特質,在他身邊,好像什麽事情都可以順利過去。

“走吧,這剛第一家,光是武家就還有十家,你總不能去一個哭一場吧”黑田揉揉我的腦袋,“堅強一點,最後再大哭一場好不好,啊?”

他都這麽溫柔的安慰我了,真是來之不易,我哽咽着喉嚨向下一戶走去。

下一戶、下下一戶,都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個上午僅僅去了四個人家,感覺全身精力消耗殆盡。

我像個瘟神一樣,将不幸傳播給他們,看着他們痛不欲生的眼淚,在抽身離去。

相親鄰裏間消息傳播得很快,甚至到了當天下午,打開門的老伯一見是我,眼淚就克制不住的湧出。

黑田下午有事先回家了,濑谷倒是陪了我一路。這天直到晚上,我只通告了十一戶武家,便覺得心神俱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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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人家還沒來得及去,回去的路上我問濑谷:“父親當初說要我以武家為重,剩下的這些平民,你們說我還要去嗎?”

濑谷淡淡說:“我以為月島不是那麽看重身份等級之人呢。”

“不,我并不是覺得平民的生命就很輕賤什麽的!”我略有些激動,“我只是想,會不會不知道這樣的噩耗會更好?”

“他們總會知道的,月島。就算這期間他們焚心如火祈禱平安,待戰争結束軍隊撤回,他們苦守村口卻看不到至親的身影,這種打擊更大。”

濑谷一貫明事理,我曉得他說的才是對的。

雖然無法感同身受那種悲傷,目睹他們的痛哭流涕,我卻也覺得內心絞痛。因為戰争緊迫,平民中被迫出征了許多壯丁,剩下的老幼婦孺此後無依無靠……一個個家庭支離破碎,即使日後平亂歸來,這個藩也回不到過去的其樂融融了。

況且,随着平亂的時間,死亡人數只會多到來不及統計姓名,只能馬革裹屍沙場。

濑谷一直送我到我家門口,外牆并不高,可以依稀看見粉色的櫻花樹枝,櫻花花期很短,自開放以來已經十餘天了,一樹繁花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不過現在依然美麗如故,朦胧的夜色下,只覺得像櫻粉的迷夢。

“你知道麽,據說啊,過去的櫻花都是純白色的,像雪一樣。”

“诶?”

“相傳在平安時代,櫻花還是如雪的白色,三月盛開之時,像春日落雪。”濑谷的聲音輕輕柔柔,好似夢中呓語,“後來經過數百年,歷朝歷代武士兵卒的血流淌在櫻花樹下,才将花瓣浸染成粉色。”

我看着濑谷的眼睛,月光下褪去往日的笑容有些清冽;又看看那抹櫻粉,一天積累下來的難受達到頂點。

我看了太多的恸哭,觸及到了太多一夜之間崩塌的家庭,我想起了老婦人眼中的恨、想起了小男孩問他父親是否死得其所,我想起了所有人盼望親人平安歸來的祈禱……我覺得受不了了,我真的很難受。

“你別說了別說了我求你了!”我無法忍受的重複道,“要是沒有戰争多好!要是一直和平下去多好!為什麽為什麽總有一些人打着天下大義的旗幟,讓更多人流血犧牲呢!”

“我膽怯,我有婦人之仁,我不配做少主!可是,我真的不想看人死啊!”我的聲音越來越大,胸腔裏翻湧的眼淚肆意而出,眼睛緊閉着不想讓自己太丢臉。

“好啦別哭了。”倏然間,濑谷從後面抱住了我的背,輕輕的拍着,“你以後可是家主啊,我們族還要靠你呢,既然你讨厭死人,那就盡你的力量護我們安全吧”

“我做不到的,真的做不到的!我不想做什麽少主!”

我一直不敢說的那一面,一直倔強在心裏的畏懼,在這一刻全都說出來了。

濑谷如同安撫小動物一般捋着我的背,沉默了一小會兒,才緩緩道,“月島,你不覺得這是命運麽?”

“你是少主,我和黑田是上士的孩子,若不是這樣的身份,我們怕是也無法成為青梅竹馬。”他頓了頓,“因此,我們以後都會接替父親的職務,你将管理我族,我們也将成為武士上戰場……你厭惡這樣的命運,那你厭惡我們的相遇嗎?”

我從沒這樣想過,自小遇見他們在一起長大,是多麽幸運。

我漸漸止住了眼淚,靠在濑谷肩上靜默起來。

能認識他們真是太好了。

濑谷總是能不知不覺的讓你安心,他可靠又溫柔……他可不像黑田那樣,只會語氣惡劣的罵我笨蛋,将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揉得亂糟糟。

想到黑田,我終于笑了出來。

是啊,我這樣的命運已經很好了,我還能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呢……我享受了這種恩賜,自然應該承擔少主的責任。

這樣想着的我,之後又接連被父親派了各種族中繁雜內務。

自從平反的隊伍離去,藩裏壯丁走了不少,正值耕種時節田裏人手不夠,過去雖還有吞糧,可還要供給前線,百姓的日子很是不好過。藩主自戰争打響後閉門不出,藩裏三位首席家主接連開了幾次密談,父親回來也是一臉愁容。

從前線傳回來的幾封戰況,叛軍本來在人數上不占優勢,可是自南方獲勝之後,奇跡般的人數成陪增長。好在加入的多是窮苦平民,戰鬥力也不強。

反觀平反軍隊,雖是正規訓練的武士居多,可是人數上卻處于劣勢。即使敵我死傷以二比一的比例這樣發展下去,對我藩也是不利的。

我想起了出征那天父親對族中隊伍說的話:為将軍、為我們藩、為你們在家中的父老,要不畏艱險、要凱旋而歸。

真的能凱旋而歸嗎?

今天清晨刮了一陣大風,粉色的花瓣被風卷起散落了一地。小小的、櫻粉色的、有些蔫的,在嫩嫩的剛發新芽的草地上點綴着。

今年的櫻花花期已經過了。

只盼明年能和這些榮歸故裏的士兵一起賞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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