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轉學

陸一帆在很多年以後再看到那只耳朵後有一塊白斑的母鹿時,一定會想起他來到趙川鎮時,那個明媚而耀眼的中午。

那天,群山掩映深處的趙川鎮,陽光如同往日一樣燦爛。

興安市通往南商縣的高速公路都還沒有開始動工,更別指望走在從南商縣到趙川鎮的水泥公路上能有多舒服了。

省道盤山而建,山路十八彎似的,直讓行駛在上面的鎮際班車活脫脫玩成了一個在舞廳裏甩頭扭屁股的小姑娘。

“嘔——”

“嘩啦嘩啦”的聲音響起,一股異味在“轟隆隆”的大巴裏彌漫開來。

陸一媛對着黑色塑料袋,埋頭吐得死去活來,恨不能把五髒六腑全部都托付給塑料袋,自己幹脆就地飛升了。

過道旁邊一個戴着草帽的老大爺看着這姑娘生不如死的狀态,又看了看坐旁邊的小夥子,湊上前去關心地唠嗑:“欸,第一次來這兒吧?”

陸一帆聞聲轉過頭來。

老大爺看清這孩子的模樣,頓時在心裏暗贊:“嚯,這孩子長得可真俊。”

陸一帆外表約莫十六七歲,身着幹淨的白襯衣,打着工整的藏青色學生領帶,陽光照在白襯衫上發出溫潤的光。

跟裏面坐着的那姑娘一樣,看那樣子就不像是本地人,肯定是打省城裏來的。

陸一帆點點頭,眉間微簇,有點不耐煩,也有點緊張。

老大爺摳摳索索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已經拆開的衛生紙遞給他:“給她。”

“謝謝您。”陸一帆很有禮貌地接過來,在有些不露痕跡的嫌棄下取了一張後又還給老大爺,然後遞給陸一媛:“姐。”

陸一媛顫巍巍地舉起手,任由小夥子将衛生紙塞到她手裏,正準備擦嘴的當口,卻又被紙巾上那種農民身上的旱煙味兒與汗臭味兒刺激,吐得更兇猛暢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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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帆:“……”

他嘆了口氣問老大爺:“您知道還有多久到鎮上嗎?”

“翻過這座山就是了!你倆回鄉探親吶?”大爺問。

陸一帆搖搖頭:“上學。”

大爺還要再問,看小夥兒已經帶上了耳機,閉目養神去了,遂又坐回去。

——得,這看那樣兒,估計也不是很習慣悶熱車廂裏的汽油味。

鎮上的大巴一天就這麽一趟,麻布套的座椅都已經被頻繁來往的旅客坐塌陷下去了,車內的基礎設施殘破得簡直不忍直視。

好在那大爺說得不錯,他們不用對這車裏雜七雜八的味道忍耐太久。大巴翻過這座山,一個“鯉魚擺尾”接着俯沖,開過山車似的抵達了臨河而建的“趙川鎮汽車站”。

“嗚哇——”

發絲淩亂的一媛坐在車站“大”廳門口的小馬紮上,對着新塑料袋已經吐得快脫水了。

陸一帆蹲在她面前,遞給她新從包裏翻出來的綠茶味兒紙巾,問道:“再去給你買瓶水?”

已經快要昏厥過去的人點點頭,撐起自己的臉深吸一口氣,拎着塑料袋孱弱地開口:“把行李拖着,我去趟廁所。”

陸一帆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想動,但是随即又妥協了,他接過她的包挎在自己肩上,拖着一大一小兩個箱子轉身往車站外面的零售商店走去。

對于現實無法改變的無力讓他在失落和沮喪的情緒中膠着,對于一媛的沖動且不成熟的決定他又難以認同,遂再一次産生了“因為還沒有成年而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的焦灼感。

他渴望成年。

蟬鳴聲叫得人心煩意亂,陸一帆略微急躁地看了看遠處河邊幾個剛上岸,正光着上身打鬧的游泳少年,又把視線移到了趙川鎮這層層疊疊的群山上。

層層起伏的山脊,濃密連綿的林冠線,還有筆直裸露的峭壁,将所有現代化社會的氣息擋在了這個全省倒數第二貧困縣的外面。

而少年拿着插着耳機的iphone4手機,修着整齊利落的發型,與店內殺馬特造型的賣貨小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心煩意亂地拿起剛買的礦泉水,拖着箱子又回到了乘客區——那裏還有一個他正在單方面冷戰的陸一媛等着他送水過去。

實在是太憋屈了,陸一帆登上QQ回複肖澤暮的消息。

【別提了,我姐都吐暈過去了。坐車坐了5個多小時。】

【晚上給你打電話說。】

對面沒有立刻回複,估計是午休去了。

陸一帆熄了屏,把手機放回口袋裏,推着箱子們回到了乘客區,一言不發地把水和女士挎包遞給重新整理了一遍發型的陸一媛。

重新梳洗一番過後,方才還蓬頭垢面的陸一媛果然引來乘客區的幾位男士的目光。

不得不承認,這兩姐弟光是站在一起就已經是一道十分賞心悅目的風景線了。

陸一媛接過水來喝了一兩口,問面無表情的弟弟:“你沒買?”

面無表情的弟弟轉過臉去,當作沒聽見。

一媛嘆了口氣,把包裏已經被揉亂的6月6日“安商報”報紙拿出來認真疊好,放回包裏:“9月3日開學,提前兩天報道。還有幾天時間四處轉轉,熟悉熟悉新環境……”

一帆面無表情地打斷她:“沒興趣。”

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說話的語氣就跟長的個子一個樣兒,直愣愣得,沖得要命。

一媛被噎了一下,然而她實在沒那個力氣多說話,遂坐回小馬紮上,準備喘口氣了再動身去教職工宿舍。陸一帆回過身瞥了她一眼,轉身往出走。

“一帆!”陸一媛叫了起來:“你去哪兒?”

一帆充耳不聞,一直走到一媛馬上要看不見的轉角處才停下來,靠在牆邊看河岸上一邊走近一邊打鬧的那些光溜溜的少年們。

——他出去等她。

一媛松了口氣,放下心來,又癱回小馬紮上,喝了一口水。

“诶小羽哥,怎麽滴,晚上去燒烤不?我哥說早上網了不少‘黃辣丁’[注],燒一鍋鮮湯不成問題。”那堆走近的少年們的其中一個“殺馬特”邀請走在中間的男孩子——中間那個一看就是他們這個小團體裏面的頭頭。

那“頭頭”是個青皮寸頭,光裸着精瘦的上身,一身皮膚被毒辣的太陽曬得油光水滑,陳舊半濕的黑色T恤搭在右肩上,眼神慵懶随意,整個人透出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樣兒。

盡管看起來還是比身邊那幫子“殺馬特”兄弟精神得多。

……也利落帥氣得多。

“松哥運氣這麽好啊。”

“頭頭”用衣服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然後囫囵個兒地套進衣服:“那必須去!”

那“殺馬特”很是高興:“嘿,我讓我哥挑幾條肥的!”

話說着,他們已經走到了陸一帆的面前。

一帆耳朵裏的音樂聲放得很大,沒太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麽,只盯着中間的人看了一兩秒,又把眼睛放空到了遠處層巒疊嶂的群山上。

巧的是,這一兩秒正好就與那痞子頭眼神對上了。目光互相觸碰只一秒,兩人又渾不當回事一般散開。

待他們走得遠了,“殺馬特”才開口對身邊那幾個人說:“剛才那哥們兒看見了嗎?我擦帥~哦~,城裏人吧。”

另一個“殺馬特”嗤之以鼻,有點不爽地開口:“陳柏,你喜歡這一口啊?”

陳柏瞬間炸毛,立刻怼回去并給了他一肘子:“喜歡你媽!”

“沒見那人用鼻孔看熊羽?裝哪門子的逼啊。”

熊羽皺了皺眉,評價道:“帥倒是帥,裝逼裝過頭了。”他攬住陳柏的肩說:“走,給松哥幫忙去。”

他這麽一吆喝,五個人立刻應聲,風風火火地走了。

一帆回頭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然後默不作聲地接過已經出來的一媛遞來的箱子們,跟着一媛走了。

“這種窮山溝溝裏,長得帥的人倒是不少。”他回頭對着自己方才一直眼神放空的山谷,暗想:“小瞧了,失敬。”

沒看出來這窮山惡水的,倒還挺養人。

兩人一路邊走邊打電話問,拖着行李終于找到了趙川鎮中學的教職工宿舍樓。

搞接待的學校門衛家裏有事,急匆匆把鑰匙塞給他們,随便交代了幾句就跑了,留下兩個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未來的六樓新家,面面相觑。

“搬。”一媛一手提起那個小箱子,果斷地走上了明顯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奇葩臺階。

陸一帆忍無可忍:“姐!那是我的箱子!”

走在前面的一媛聞言停下,急喘了兩口氣,回頭怒道:“你以為你的輕嗎!”

這話怼得一帆啞口無言,掙紮了五秒,終于認命地提溜起了半人高卻有一人重的大箱子。

門一開,下午三點多快四點的陽光将屋內的“丁達爾效應”展示地淋漓盡致。

一帆難以置信地看着屋頂的蜘蛛網,實在難以相信自己滿肚子怨氣地坐了三個半小時“山路十八彎”加一個半小時“過山車”以後,接下來還要精疲力竭地開始打掃衛生。

甚至連澡都沒得洗!

一媛僵了幾秒,便立刻坦然地接受了現實,三下五除二地把箱子打開,把毛巾挂上,順便在廁所吩咐:“我剛看見後門有小商店,買點洗衣粉跟肥皂回來,還有別的什麽的你看着買。”

一帆木然地看着廁所裏拿着掃帚拖把的“大閨女”,連脾氣也沒有了——他馬上又要下一次六樓,還要再背着一大堆東西爬上來。

——然後開始“快樂”的大掃除。

“我可去他大爺的吧!”一帆捏着自己的錢包,數了數現金,生無可戀地下樓買東西去了。

小地方不發達,連電子付款都不興。不過還好兩人從興安市出發的時候,提前取了好多現金放在包裏,不然還不知道要走幾百米去找銀行或者信合社。

一帆站在自家筒子樓底下,手裏提了四大袋子生活用品,仰頭眯眼看那個陳舊的六樓窗口,差點沒背過氣去。

“老子竟然淪落到這破地方來讀兩年書?”他難以置信地吐槽自己:“陸一帆,你他媽可真出息!”

待把屋子收拾出個七七八八,已經到了六點半了。

一帆把手上那團已經擦得黑黢黢的抹布丢洗衣粉水裏,甚至都懶得再洗幹淨它,粗着脖子對着廚房嚎道:“我去買飯!”

廚房裏傳來正在擦油煙機的一媛的聲音:“我暈車沒胃口,你自己去,早點回來。”

沒人應聲,過了十幾秒,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一媛頓了頓,什麽也沒說,繼續跟眼前的陳年油漬鬥智鬥勇。

作者有話要說: [注]黃颡魚,煮魚湯之不二選擇,酸菜炖尤甚。

CP是陸一帆&熊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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