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孩子
凝心院裏種了一棵石榴。
宮廷與王府,都喜歡種有吉利意頭的樹。
起初院裏還有兩棵桂花樹,只是鈕祜祿氏容易過敏,花粉多得時候常常臉上要泛紅起疹子,所以當年懷弘歷的時候就全都給砍了,光剩下些芭蕉松柏之類的木植,與這一棵石榴樹。
倒是院中一座小的假山上都爬着些藤蘿,其中青葛、玉蕗藤都清新馥郁,比花香還好聞些。
宋嘉書正仰着頭看她的石榴。
按理說中秋佳節的石榴就該好吃了,但今年她院裏的石榴熟的晚,中秋前花匠特意來看了,說是石榴還青着肯定是不得吃。
于是中秋後,宋嘉書就常仰着頭來看她的石榴。
想到擁有一樹完全被自己支配的石榴,宋嘉書就覺得幸福感滿滿。
如今大半個月過去了,終于看到石榴們争氣的紅彤彤起來,有的甚至裂開了口,露出喜人飽滿的粒。
宋嘉書就讓小白菜纏幾根長杆子,準備等着弘歷下午從前院回來,帶着他一起打石榴。
然而弘歷回來的時候,臉色看着就不太對。
白寧跟白南對視一眼,一起退下去備膳了。
宋嘉書就明白:看來弘歷也知道聖駕要駕臨圓明園之事了。白寧白南那裏會無條件的服從她,但這裏還有一位祖宗等着她哄呢。
丫鬟們都特意跑走,給母子倆留出獨處機會,但宋嘉書還是跟原先一樣,叫嬷嬷打水來,先讓孩子換過家常的衣裳,把頭臉手都洗一遍,這才帶他往東側間坐了。
弘歷垂着頭,不肯說話。
宋嘉書也就只是坐在原處,繼續描繡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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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繡工不行,但學過畫畫的人,描花樣子還是不成問題的。
弘歷等不到額娘開口,擡頭的時候,就看到額娘專注的側臉。人專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看起來很平靜,甚至連看的人,都會跟着平靜下來。
弘歷就覺得,自己心口燒着的那團火,似乎遇到冰霜一樣,也無聲無息的熄滅了。
“額娘。”
“嗯。”宋嘉書認真答應了一聲,然後擡頭看着他:“弘歷是不是有話想要說?”
然後她就看到弘歷圓圓的大頭嚴肅的轉來轉去,四下掃視,還特意伸長脖子往窗子外面看了一下。
宋嘉書忍住沒笑:這個場合要嚴肅,不能傷了孩子的自尊心。
弘歷偵查完畢沒人偷聽,但還是把脆生生的童音壓得很低:“額娘知不知道皇瑪法要去圓明園?”
宋嘉書反問道:“弘歷從哪兒知道的。”
她真的挺好奇弘歷信息的來源:雖說府裏的下人基本都知道此事,但那是因為他們要進行籌備工作。弘歷又不需要幹活。況且關于阿哥正是最敏感的問題,又有李側福晉前車之鑒在先,不會有哪個大嘴巴主動作死,在前院頂着四爺近來的高壓政策,跑去告訴兩個小阿哥:皇上要來了,你們争取一把面聖。
至于弘歷身邊的丫鬟嬷嬷,在烏嬷嬷被送出府後,更是都把嘴巴閉得嚴嚴的,一心只伺候主子。
那弘歷從哪兒知道的消息,又怎麽會直接來問自己,是不是知道?
“這些日子前院的氛圍一直怪怪的,但我沒有亂問。”弘歷還暗戳戳表揚下自己;“額娘之前就教過我,在前院,多看多聽少行少問,我都記得呢。”
宋嘉書輕輕點頭:這是從前鈕祜祿氏告訴弘歷的,觀點有對無錯。
弘歷繼續道:“是三哥告訴我的,皇瑪法要去圓明園,而且他也要去。”
宋嘉書:……
好嘛,三阿哥你這是根本沒有吸取你娘的經驗教訓啊,怎麽什麽話都往外禿嚕。
“三哥說師傅在教他做承覽禦前的吉祥詩文。”
弘歷頓了頓才擡頭看着額娘:“三哥還說,耿額娘盼着五弟也能去面聖,如今天天在嫡額娘跟前小心伺候,就是盼着五弟能有面聖的機會。可額娘卻從來不去,這是不盼着我好,不肯舍了自己的面子,求嫡額娘讓我面聖。”
宋嘉書嘆口氣。
這口氣是為了三阿哥弘時嘆的。
弘時同學能在自家親爹奮鬥成皇帝後,跑去說政敵八爺黨的好話,最終把自己爹弄沒了,看來非一日之功。
瞧這話說的,要是讓四爺聽見,估計也少不了一頓家法。
“額娘不是舍不得面子。”
宋嘉書心道:我只是看到了所有的結果。
就像猜謎語,當看到答案,回去再讀題面,就會覺得簡單,覺得這個謎面确實字字句句都在描述謎底。
可當深陷謎題中,就難。
所以康熙爺年間,那麽多出類拔萃的皇子,超群智慧的大臣,前赴後繼的倒在沖向皇位的路上。
實在是這個謎底的獎賞太誘人,千裏如畫江山,讓人忘了解不出來謎語的懲罰更是殘酷。
宋嘉書摸了摸弘歷的額頭,鄭重其事把後人總結的智慧說出來:“弘歷,你阿瑪是很為難的,所以你不能去為難他。他給你的,你要高高興興收着,他不給的,你一定不能搶。”
宋嘉書把弘歷的小手拉出來,一根根手指握過去,将五個字一字一頓又說了一遍:“一定不能搶。”
然後把這握成的小拳頭,放在自己手心裏。
弘歷從未見過額娘這樣鄭重其事,下意識點了點頭。
然後又忍不住道“可是額娘,三哥還說,要是這次見不到皇瑪法,我又不是嫡子又不是長子,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見皇瑪法了。”
對弘歷來說,皇上不單單是皇祖父——他生在皇家,哪怕是五歲的稚童,懵懂間對于皇帝,也有一種骨子裏的向往和膜拜,他想見皇瑪法,也想見九五至尊的帝王。
他是皇帝的孫子。
這是他的尊貴。
弘歷反過來拉住宋嘉書的手熱乎乎的,帶着孩童特有的一股子熱氣。
他認真道:“額娘,三哥說,皇瑪法的親兒子們,我的親叔叔們,都尚且有許多連貝子都不是的,何況我們這些孫子。要是不露個臉讓皇瑪法記得,以後肯定什麽都不是。要什麽都不是,就不能接額娘出去住,連我自己都吃不上飯——三哥說滿京城吃不上飯的皇親國戚也有的是呢。”弘歷陷入了一種餓肚子的擔憂。
三哥說,三哥說……
宋嘉書郁悶:弘時啊,你一個好好的孩子怎麽長了張嘴呢!
若說起初,宋嘉書只覺得弘時是想要跟弟弟炫耀自己可能會見到康熙爺,外加性格碎嘴,但随着弘歷越說越多,宋嘉書不得不意識到,弘時是故意要坑弘歷。
在她心裏,始終覺得弘時十三歲是個孩子,是個剛上初中的孩子。可在這裏,十三歲都是能成親的大人了。
宋嘉書自嘲的笑笑:大人總是容易犯輕視孩子的錯誤。
明明自己也是從十幾歲走過來的,怎麽就忘了,其實孩子們什麽都懂。十幾歲的孩子,再不能用沒什麽心思,不過是個孩子來概括了。
法律責任都該負起來了好不好。
弘時這些話,明白的就是在恐吓弘歷。挑動他去争取見康熙爺。
大約是凝心院母子太安靜了,讓他們不安。
“弘歷,你覺得你三哥素日待你好嗎?真心實意對你嗎?”
宋嘉書索性把弘歷抱到對面,跟自己平起平坐,共同讨論。
雖然是個孩子,但她從不看輕未來的乾隆帝。
甘羅十二可為相,很多時候,智慧跟年齡無關。
弘歷托着還有些嬰兒肥的雙下巴想了想:“不好。三哥總防着我跟弘晝在阿瑪跟前出頭。若是阿瑪在的時候,他就端着笑對我們,問我們渴不渴餓不餓,帶我們玩。若是阿瑪不在,三哥便少理會我們。有一回弘晝想看一看三哥的新硯臺,都被三哥身邊的小太監擋開了,雖然說着是這端硯沉,怕弘晝搬不動扭了胳膊,但我瞧着,是三哥不肯讓弘晝碰他的東西。”
宋嘉書點頭:“那這回他怎麽忽然這樣為你着想?”
弘歷繼續托着下巴沉默,半晌才擡起頭道:“三哥是要我惹阿瑪生氣。”
宋嘉書摸了摸他的腦殼。
“行了,一會兒好好用飯,下午該練字練字,該在院子裏踢蹴鞠就踢,水落才能石出,外頭這樣亂糟糟的日子總會過去的。”
弘歷點點頭。
他也沒有像以前一樣問,能不能去找弘晝玩。他已然明白,這些日子,為什麽耿額娘不來接他去玩,為什麽耿額娘身邊的太監宮女一到放學迅速接走弘晝。
宋嘉書在旁邊略微有些恍惚:或許人生就是這樣,每天都是吃飯睡覺看似平凡的一天。
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就不一樣了。這王府裏,每個庶出的孩子都是一個一樣的點,但從這一天開始,每一個微小的選擇都像是一筆微不可見的弧線,最終連成截然不同的軌跡。
——
與此同時,前院書房,四爺也罕見的有些為難。
他跟皇上是父子,雖未遞正式折子,但言談間也曾提到過請聖駕駕臨圓明園的事兒,皇上言語間也透露着應了的意思。
只是關于帶哪個兒子去面聖這件事,四爺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雍親王府上養着不少清客幕僚。四爺也不差這點錢,甭管是真腦子裏有實在學問的,還是會琴棋書畫附庸風雅的,只要能有點用處,養着就養着呗,誰知道哪天就用上了。
這不,如今他眼前這位周幕僚,就特別會養花擺花,這回就用上了。
四爺較真的強迫症又犯了,叫他來跟自己一起參詳當日圓明園的菊花擺放方式。
這位周幕僚難得有在主子跟前奉承的時候,也不肯只做個擺花盆的工具人,還就阿哥面聖之事貢獻了點自己的小意見。
“王爺,去歲誠親王府長子面聖,也有三爺當時正好奉旨編《律歷淵源》①一書功成的緣故——誠王爺給自己的嫡長子在編書的差事裏頭挂了個職,所以也有借口帶兒子去面聖。”
周幕僚的意思是,四爺您若是想帶三阿哥去面聖,不如也先給他找點工作幹幹?甚至是找槍手出本皇上詩集語錄啥的也行,就是給見皇上搭個臺階。
四爺把手裏的菊花名種圖冊都捏皺了一點。
周幕僚見四爺久久不說話,也就把自己當成一件死物,只是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裏,陪着四爺一起。
直到窗外漸漸暗下來,府裏點起了燈,外頭挑燈籠挂在廊下的小太監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四爺才猛然醒過來似的。
看四爺的神色,幕僚就知道他拿定了主意,連忙起身告退。
一個合格的幕僚,不但要知道什麽時候出主意,更要知道什麽時候閉嘴!明顯主子拿定了主意,這時候再舔着臉上去彙報自己的主意,或者拎不清的問一句爺你是什麽打算,那就太二百五了。
況且……他想起上回前院打死拖出去的那些太監,還有兩個悄無聲息就沒影了的幕僚。
府裏只說他們請辭還鄉去了。
可時間也太巧了,李側福晉買通前院下人的事兒剛出來,就有兩個幕僚‘恰巧忽然一起’請辭回家。
想想就讓人骨子裏發寒。
周幕僚:我還是閉着嘴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①: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十一月,康熙帝胤祉将律呂、歷法、算法三者合為一書,命名為《律歷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