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宋嘉書提醒耿氏別在福晉跟前太張揚,耿氏才拍了拍胸口,想起上回把福晉氣的冒煙的李四兒,她還很少見福晉這樣咬牙切齒,于是笑道:“多謝姐姐提醒我,我是高興過了頭。”

看着宋嘉書仍舊寧柔的面容,耿氏發自內心羨慕道:“姐姐怎麽這麽沉得住氣啊!這種高興事臨頭也能忍住。”

宋嘉書笑眯眯:“你多想想以後的日子,日子還長着呢。”

弘時當不上世子她要是就高興壞了,那弘歷将來做皇帝,她還不得範進中舉似高興瘋了呀。

耿氏清脆的應一聲:“是了。跟姐姐說說話我心裏就敞亮了,知道再也不能這樣樂得不成個體統,萬一過了頭連累了我的弘晝。”

宋嘉書點頭,從窗戶處望出去,院中一片讓人心曠神怡的綠色。

春日盛景,勃勃生機。

“是啊,爺剛開始把眼睛放在兩個孩子身上,咱們做額娘的,就不要多動了。若是現在就跟李側福晉頂起來,難免讓四爺覺得咱們受不得擡舉似的。”她看着耿氏興奮漸漸消退的臉,如常微笑道:“總要跟原來一樣才好。”

耿氏握了握她的手:“姐姐放心。”

松開手後,耿氏看着眼前人的面容。清秀白皙的臉頰上,總帶着一絲溫和的笑意,讓人看着就覺得安心,像是冬天裏滾進燒的暖烘烘的棉被裏頭,再大的事兒,也抵不過這暖和舒适,心裏自然就平定下來。

于是耿氏也不走了:“姐姐今日留我讓我蹭頓飯吧。”

宋嘉書的情緒很穩定,連帶着耿氏的興奮也鎮定下來。

——

但世上的事兒就是這樣:好事兒能收斂住別露出狂喜來,自己背後偷着樂。可這難堪難過的事兒就很難收拾起心情,立時支棱起來。

西大院一片肅殺的安靜。

所有下人都眼觀鼻鼻觀心的不出聲,走路也努力變成一只不發出動靜的貓。似乎西大院上空飄着一片烏雲,誰要是出聲誰就會被雷劈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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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比喻,但也差不多了——李氏就是那片烏雲。

李氏從得了這個消息就把自己關在屋裏。

對于失寵這件事情,從她年少得寵那一天起,其實就有準備。皇子們是天潢貴胄。身邊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成為昨日黃花是早晚難免的事兒。她跟皇宮深處,公侯王府家所有的女子一樣,心裏明白的很,以後都是要靠兒子活的。

所以之前的失寵,她雖然飽受打擊但到底能挺過來。

可這回着實有點崩潰,這崩潰裏還有無窮的恐懼。

她只有兒子可以依靠了,如果四爺不喜歡這個兒子了呢?

那她還有什麽?

所以李氏哭的死去又活來的。

自從綠水因李氏的操作不當,而被調到前院後,李氏最倚重的丫鬟就是嘴嘴甜的綠湖。

一直跟着她的高嬷嬷都要退一射之地。

此時西大院也只有綠湖敢說話。

“主子您別哭傷了眼睛。”綠湖圍着李氏轉了一圈,然後搜腸刮肚地勸:“誠親王府的世……阿哥”綠湖連忙把世子兩個錐心的字換掉:“誠親王府弘晟阿哥已過了二十歲整生日,有妻有妾,恒親王府的阿哥年紀更大兩歲,連兒子都有了。與咱們三阿哥不同呢,三阿哥還小。”

此時聽了綠湖的話,心裏好過了一些,坐起來抹一把眼淚。

綠湖一看主子的臉吓了一跳:好嘛,這眼腫的簡直像是臉上嵌了兩個大核桃。她又忙出去要冷水給李氏敷眼睛。

她跟着李氏也好幾年了,從前有綠水的時候雖不是很貼身的丫鬟,但也是能進內室伺候的人,見多了李氏的脾性。

從沒見過這位主子這麽頹喪。

綠湖在心裏發急:主子你不能塌臺子啊,你都沒力氣了,這滿院子下人可怎麽辦?我自己又怎麽辦?

于是又勸李氏:“主子,您得打起精神來為三阿哥打算才是啊。”然後又提年氏:“如今年側福晉也有了身孕,若是個阿哥……”

李氏的眼睛從冷手帕後面露出來,又帶了熊熊鬥志。

綠湖放心了:她倒不是多忠心,而是李氏一旦徹底趴下一蹶不振,她們這些下人都得跟着遭殃。

李氏邊用手帕敷臉邊咬牙切齒:年氏跟她同為側福晉,奪了四爺的心,又接連有孕自然是她的眼中釘。可鈕祜祿氏和耿氏兩個也在她的黑名單上,這兩個不過是不得寵的格格,就憑她們的兒子也配跟弘時相提并論!

李氏對這三個咬完牙,又開始恨福晉。

弘時是長子又是側福晉所出,是府裏最尊貴的阿哥,福晉自己的兒子沒了,就攔着別人兒子的前程!

總之把所有人恨一圈之後,李氏的心裏就好過多了。

人要看清并且承認自己的錯誤,實在是太過痛苦。所以李氏很幹脆的把過錯和恨意都推到別人身上。

——

懷着這樣的心情,哪怕中間耽誤了一日不用請安,李氏在後日見了宋嘉書和耿氏也還是沒有好氣兒。

她倒是有更多擠兌的話想對年氏說,但年氏懷着身孕安胎去了,人家不來請安,搞得李氏滿肚子火只能對着兩個格格發作。

親母子一脈相承,李氏對兩個格格的态度,跟弘時對兩個弟弟一樣:從來沒把大家當做平等的人。

雖然大框上都是四爺的侍妾,但她可是側福晉!

李氏都不屑于用眼睛盯着二人發作,那是年氏才有的待遇,于是她只是用眼角夾人,鼻子對着兩人冷哼。

“聽說前幾日爺不在家,你們兩個去東大院奉承去了,還領了年側福晉的賞賜回去?”李氏這些日子跟兩位格格打交道不多,能挑理的地方不多,找來找去就想起這一處能拎出來說。

“知道巴結有孕的側福晉,真是一副會燒熱竈的奴才相!”然後又嗤笑了一聲:“要真是眼皮子淺,巴巴等賞,我那裏也還有些賞丫鬟奴才的玩意兒,你們也往西大院去領賞吧。”

這話就重了。

別說耿氏的臉漲紅了,連宋嘉書這種,從前只把李氏當成耳旁風的人,都微微蹙眉。

大家充其量是個上下級,誰又是你屋裏的奴才嗎?

宋嘉書作為混過職場的人,一向很能容忍李氏:她把李氏當成辦公室一類典型的讨人厭的‘前輩’。

這種人,仗着資歷或許做了個小領導,或許只是資歷深自诩前輩,對着哪怕不是他直屬下屬的年輕人,都是鼻子向上,眼看天花板說話。

并且動辄要教訓兩句彰顯下自己的資歷和身份,又愛把瑣碎為難的活兒推給年輕人幹,有了功勞要搶有了苦累要退,屬于職場上人人讨厭的那一種。

宋嘉書對這類人也很有應對的心得。

怎麽态度良好的噎人回去,讓人知道自己不是軟柿子,也是職場的必修課。

只是這回她還沒開口呢,福晉先出手了。

福晉帶着金指甲套子的手拍在了桌子上。然後将幾個‘不和睦友愛、只知生事、挑撥是非’的帽子就扣在李氏頭上了。

可謂是一通疾風驟雨的削了李氏一頓。

宋嘉書看到跟她對坐的耿氏,表情都沒來得及從被人羞辱的憤怒轉化為驚訝,臉都因為表情太豐富而扭曲起來。

蓋因福晉很少這樣直接削人。

她是正室嫡福晉,自然更自重身份些,也不願在四爺跟前落下什麽苛待妾室的把柄,尤其是有兒子的妾室們。從前再不喜歡李氏,她也是春風化雨的從府裏瑣事上卡李氏,這樣明明白白的懲罰,倒真是頭一遭。

她們懵,李氏也懵。

見福晉動了大氣,所有人都起身深蹲福身,勸福晉息怒。

福晉直接讓李氏這些日子別來請安了,在屋裏好好抄兩部佛經靜靜心,還點明了讓李氏抄哪兩本。以福晉的佛學造詣,選擇的佛經肯定不是一百來字的心經,而是很夠李氏抄一陣子的厚度。

福晉是真的煩透了。

她昨日去給佟家老太太拜壽,滿桌子山珍海味,在李四兒出場後,在福晉這裏都跟吃毒藥差不多效果了。

這回主場作戰,李四兒更是飄得沒有邊兒。

隆科多的正福晉木木讷讷一言不發,整個人瞧着精神都恍惚了。在家裏擺宴還不比入宮:入宮朝賀的時候福晉自有一套正式的按品級發的吉服,能壓住李四兒這個妾室。如今大家都穿常服的時候,李四兒的行頭完全壓住了隆科多正妻。

四福晉很不想承認的是,自己這個雍親王福晉釵上鑲嵌的珠子,都不如李四兒繡花鞋上頂着的兩枚大!

從前只聽說隆科多把這個小妾捧在心坎上,如今聞名不如見面,京城裏的權貴之家算是領略了這句話的真意。

福晉在佟家枯坐半日,幾乎沒熬死。

她是個正妻,還是個只有丈夫尊重沒有兒子的正妻。從前她最大的底氣就是禮法和皇上指婚——可這兩樣隆科多福晉也有啊,人家甚至比自己強,還有個嫡長子呢!照樣混成了這幅凄涼到精神失常的模樣。

福晉唇亡齒寒,心都涼透了。

這回家一晚上也沒睡好,第二天一早還煩着呢,李氏就耀武揚威的當着她罵起兩個有阿哥的格格,直接把福晉給點燃了!

也是李側福晉偏巧跟李四兒一個姓,從前又跋扈了些,新仇舊恨,福晉惱火起來,很是削了她一頓。

——

耿氏出門的時候都是懵懵的,照常跟宋嘉書一道走,都走出穿堂和一個回廊了,才出聲:“福晉今兒是怎麽了?”又翻起了剛才被震驚截斷的憤怒:“不過真是痛快,叫她不說人話!”

說着實在是委屈,連着眼圈都紅了:“府裏連爺和福晉都不會這樣打人的臉作踐人,偏她……如今三阿哥這樣不得爺的喜歡,她還不想着給兒子積德嗎?”

廊上垂着紫藤花,如今已經一咕嚕一咕嚕的垂着,因尚未全開,花苞還是種濃郁的紫色,在碧綠的葉子裏頭隐着。

這樣的長廊,讓宋嘉書想起了高中時候。

不知道是不是全國的高中,都有一條垂着紫藤花的走廊。

那時候她坐在窗邊念書,春夏時候,經常能聞到這種花香。

宋嘉書覺得今日被羞辱的憤怒慢慢消弭在花香中。她挽了挽耿氏的手:“你瞧你手都氣涼了。真的氣病了就有人高興了。”

她的聲音輕柔而緩慢:“這世上有一種人,不光是自己破罐子破摔,而是發現自己的罐子破了,便見不得世上所有人的罐子好。”

“如今爺剛把弘歷弘晝帶在身邊教導,我們就在福晉院裏跟李側福晉吵吵起來,不管是她先說了什麽,落在爺耳朵裏只會厭煩,覺得都不省心。”宋嘉書算是了解四爺的脾氣,他對李氏是真的失望了,越是寄予過厚望而被辜負,則失望越深不會回轉。

自己和耿氏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

耿氏又不想連累兒子,又覺得憋悶,恨聲道:“可以後日子還長呢,難道咱們就永遠由着她對着咱們發瘋嗎?”

宋嘉書站住,微風拂過耳邊,紅晶石的耳墜子冰涼一滴的打在腮邊。

“自然不能由着人欺負。”兩人繞着東大院後頭的圍廊走,此時正能看到東大院後門的一處角門——哪怕是大院的後角門,主子肯定不會走的地方,門上的漆也锃光瓦亮,在陽光下折射出飽滿的光澤,可見府裏下人對年側福晉這裏的差事何等盡心。

“我只是在想,這次年側福晉動不動手呢?”

宋嘉書收回目光對耿氏笑了笑。

耿氏猶豫道:“年側福晉一貫是不愛出門,也不主動找事兒……”

叫李氏對比的,專寵如年氏,在耿氏心裏都算是個可愛的省心的人。

兩人慢慢繼續往前走,宋嘉書道:“這不是件年側福晉能置身之外的事情。她不愛生事,但一定也不許事兒擾了她。”

如今李側福晉這種,我過得不好都怪你們,你們誰也別想過好的樣子,非常晦氣。年氏正在金貴的時候,估計想想就會害怕吧。

——

東大院。

緋英匆匆進來,把今日請安的新聞一一講給年側福晉聽。

福晉發怒不是小事,所以緋英一字一句繪聲繪色地講的分明。李側福晉的神态她們府裏的下人也都見多了,這丫鬟學的也很像。

壽嬷嬷在旁聽着都咋舌:“李側福晉怎麽能這麽說話?如今眼見得三阿哥失了爺的歡心,她不說謹言慎行替兒子讨爺的喜歡,怎麽還越發行事不當起來?”

年氏擱下安胎藥,眉毛皺了起來,一聲嘆息,語氣裏帶了厭煩嫌惡:“她這是過不好,也見不得別人好了。”

壽嬷嬷忙安慰:“主子別愁,李氏那是自作孽呢。”

年氏護着還沒有明顯隆起的肚子:“怎麽能不愁?今日她是沒說在我臉上,但那是因為她不想嗎?不過是我恰巧不在罷了。等這孩子到了四個月,我自然也不能躲着,還是要每日去給福晉請安的,她再這樣蠍蠍螫螫的發瘋……”

壽嬷嬷的眉毛也擰了起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年側福是個心思很細膩深重的人,她要是像今日兩個格格這般被人羞辱了,哪怕事後能找補,但一頓怄氣難受是難免的。

就像被狗咬了,你事後再怎麽打狗,自己也先疼了一陣子不是?

壽嬷嬷見屋裏沒旁人,就輕聲抱怨道:“正是,李側福晉如今自己是沒什麽尊貴處了,郡主死了兒子不讨喜,所以閑着只盼着別人也倒黴呢。”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如今年氏就是這個穿鞋的,萬一被李氏碰着,她們絕對賠本。

年氏淡色的唇抿了起來:“既如此就早做打算吧。”

在年氏心裏四爺最重要,弄倒李氏跟四爺的歡心比起來,自然是後者重要一萬倍。

所以年氏不會構陷李氏,不會仗着寵愛害她,害這雍親王府的任何人。

她承擔不起被四爺發現後失望,然後再不理會她的下場。

可如今李氏自己犯渾,把刀遞到她手裏,那不趕緊捅一刀也不合适了是不?

年氏把手裏的藥喝幹淨:為了肚子裏這個孩子的清淨,自己也不想再見到李氏對她的那張嘴臉了。

她叫來緋英:“半個時辰後,像上回一樣,去請兩位格格來跟我說說話。”

壽嬷嬷和緋英都是一怔。

她們是年氏的心腹,知道四爺說是一回事,但自家主子是不想懷着孕多跟兩位格格來往的。

這會子怎麽又讓請。

——

凝心院。

緋英堆起了笑容:“兩位格格在一處,省了奴婢的一趟腿。”她是年氏處的大丫鬟,也是內務府出來的,人又規矩嘴又甜,知道年側福晉對她頗為倚重,府裏格格們對她也就都挺和氣。

耿氏笑着問道:“如今側福晉處着緊,怎麽還讓你出來跑腿了?”

緋英笑容更滿:“請兩位格格,自然不敢叫小丫頭們來。”

宋嘉書也一笑,看來年側福晉到底還是要動手的。

她将手裏理着的絲線放下:“你先回吧。我們一會兒就過去。”

到了年氏處,仍舊是倚在榻上的和坐繡墩的,說的也是差不多的閑話。年氏還說起了宮中今年新制的花樣,似乎一點兒都不知道李氏的事兒。

宋嘉書安安穩穩的陪聊:只看年氏這麽快有請她們,就知道是為了什麽。有的話也不必說的太明白,圖窮才能匕見。

這回聊得時間短,也就是兩盞茶的功夫,年側福晉就扶着肚子道:“原想跟你們好好說話,偏生忽然有些乏了。”也不等兩人起身告辭,她又道:“今日我院裏做的極好的椒鹽酥餅,跟大膳房的味兒不同,你們帶回去嘗嘗?”

宋嘉書露出了笑容:“側福晉的東西必是好的,只是上回已然得了酸梅湯,這回的椒鹽酥餅再不敢白白領受了。”

耿氏一怔,鈕祜祿姐姐這是直接拒絕了年側福晉?她剛要開口,忽然福靈心至的明白過來,也跟着推辭了一句。

年側福晉唇邊綻開一個舒心的微笑,扶着腰肢,又問了一遍:“真的不帶回去嘗嘗?”

宋嘉書對上美人的笑容,也眉眼彎彎笑了笑,然後再次明白铿锵的拒絕:“多謝側福晉,實不敢領受。”; 年氏纖細的手指端起了杯子,垂眸道:“既如此,就不留你們了。”

“緋英,送客吧。”

緋英回到正屋的時候,正好聽見主子的話:“跟通透的人說話,實在是舒服。”

這說的是方才鈕祜祿格格?

可剛剛鈕祜祿格格堅決拒絕主子好意送的點心,主子直接端茶送客,看起來還有點惱了呢。

緋英不敢進門,自顧自去料理主子的午膳:四爺昨兒就說了,今日來陪主子用午膳,得早準備起來。

——

四爺到東大院的時候還早,沒到午膳的點。四爺剛問了兩句年氏的胎相,就見年氏眼淚流了下來。

四爺驚了。

年氏雖然容貌柔柔弱弱,但她并不是個愛哭的女人。四爺見得最多的是她溫柔的笑意,總是撫慰着他的疲憊和心裏的焦慮。

不愛哭的人忽然哭起來,還是挺吓人的。

尤其是年氏的先天條件其實是适合哭的,這會子梨花帶雨,看得人格外心疼。

年氏心裏有四爺,也了解四爺。

你不要跟他搞什麽‘背地裏偷偷哭,然後引着他看着你臉上的淚痕來主動問你為什麽哭’這種小白花的操作。四爺不吃這一套,反倒可能覺得這女人心思多,遮遮掩掩的不痛快,愛說不說,不說拉倒我才不問。

四爺看重一個人的‘誠’。

所以年氏就在他跟前哭,這哭也不是裝的,而是真的難受。

四爺上前跟她坐在一處:“怎麽了?怎麽忽然哭起來?”

年氏也不嘤嘤嘤的裝委屈,而是痛快的開始說明原委。

“今兒我胸口發悶閑得慌,便将兩位格格請了來說話。”

“正好緋蘆帶着小丫鬟做了好味兒的椒鹽酥餅,我原想着給兩位格格一人裝一盒。誰知兩位格格怎麽也不肯要——明明上回還歡喜的收了酸梅湯,姐妹們親親密密的說話來着。”

年氏擦了擦淚:“我心裏奇怪的很。爺也知道,福晉免了我的請安,今日我沒去,原不知道正院的事兒。叫人去打聽了原委,才知道原是李側福晉說了些很不好聽的話……”

她記性也好,把李氏的字字句句都重複的明白。

說完後眼淚落得更多了:“這還是有阿哥的兩位格格,論年紀,論在府裏的日子,我都該叫聲姐姐的。誰知收了我一點子酸梅湯都叫人罵到臉上去,那以後這府裏還有人敢跟我說話嗎?”

四爺的臉色已經是陰雲密布了,年氏也不拖拉,趕緊把最後的話哭完:

“爺也知道,自打我有了身子脾氣也大,兩位格格像我的東西咬手似的不肯收,我當時是生了氣的,還使了臉色給兩位格格看,接着端茶送客了。”年氏聲音裏全是悔意:“可憐兩位格格,今日竟受了兩回氣,爺要是見了兩位格格,好歹替我彌補一二。”

四爺見年氏哭的小臉兒雪白,淚光晶瑩,又是生氣又是心疼,便勸了兩句。

年氏見好就收,漸漸止了眼淚,反過來跟四爺賠不是:“爺別惱,我近來是有些沉不住氣,哭了一場叫爺擔心了。”

四爺止住她的話:“你別多想,好好養着身子。”

然後起身去了福晉處,李氏這般,福晉很該管一管才是。

——

福晉正在用午膳。

因昨日從佟家吃夠了氣,今晨又生了氣,她今日的午膳就只叫了簡單的清粥小菜,讓大膳房別按着例菜上了,不然也是浪費。

四爺到的時候,看到福晉的膳桌上竟然如此簡單,先是一愕。

再看福晉本人——因着要用午膳,福晉早就擦去了口脂。口脂的顏色對一個人的氣色有根本的影響,福晉這兩天心情又不好,臉色頗為蠟黃,如今唇上也沒了色澤,看着真是憔悴。

四爺就想起福晉去佟家之事了。

作為一個正常男人,四爺對隆科多的私生活也是抱着不同觀點的——寵愛個女人沒什麽,但不能讓女人影響外頭的大事啊,官員都送賄送到小妾那去了,四爺也是沒眼看。

但隆科多算是他舅舅,四爺也不用跟李四兒打交道,所以捏着鼻子當看不見。

四爺這會子想起來了,自家福晉是要跟那位打交道的。

以福晉重視規矩的程度來說,只怕昨日身心都受到了折磨。

四爺這樣一想,對福晉也略微有些歉疚和心疼之意。雖然從年氏處來一包氣,但還是先坐下關懷了兩句福晉,然後才奔入主題。

福晉就明白四爺來幹嘛了:怪不得呢,自己是聽說爺去了東大院,這才擺膳的,這會子忽然沖過來果然有事。

然後心裏又有點訝然:年氏這人一直在她密切觀察中,生怕她得寵生子再是另一個不服管教的李氏,甚至更厲害,畢竟年氏娘家更勝于李氏。

可觀察來觀察去,年氏始終是個把四爺的心擺在第一位的人。因此,年氏極為愛惜羽毛珍惜在四爺心裏的形象,從來不頂撞自己這個嫡福晉,跟李氏之間的不對付也不肯鬧到四爺跟前去,恐四爺厭煩。

今日怎麽忽然出手這麽利落,忽然捅了李氏一刀?

福晉也不多想,不管年氏為什麽捅李氏,自己都要趕緊補兩刀!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放過這個機會,福晉肯定會後悔到吃不下飯。

整理了一下思路,福晉開口了。

年氏是眼淚長流,福晉則是端莊凝重,把今日李氏的樣子又說了一遍。在福晉的端重語氣描述下,顯得李氏的話越發難聽了。

四爺的手“篤篤”敲着桌子,火氣很是不小。

福晉的唇也成了一道直線,她忍了李氏太多年,一時能下刀,反而不知道該捅哪兒了。

于是她慢慢梳理思路:“爺,鈕祜祿氏和耿氏的為人,咱們也看了十多年了,再差不了的。尤其是鈕祜祿氏,這兩年再有大事,也都不裹亂,安安靜靜的過日子。”

這說的是上回聖駕到圓明園之事。耿氏在金光閃閃的皇上面前都坐不住了,想給兒子争一争,可鈕祜祿氏硬生生坐住了,重利在前不動身,當真是個安穩人了。

福晉繼續道:“且她們兩個也不是尋常侍妾,生了皇孫就是正兒八經玉牒上有名的人。”

雖不是側福晉沒有國家法定證書,但在玉牒裏,也有格格xx,出身xx,某年某月某時生xx阿哥這樣的記錄,也是留名的人了。

福晉繼續道:“這樣的格格,李氏卻總是瞧不上,平日裏冷眼嘲語的不說,今日更是奴才長奴才短的。話裏話外還拉扯着并不在的年氏,實在不成個體統。”

“且阿哥們都漸漸大了懂事了,要是讓鈕祜祿氏和耿氏就咽下這個委屈,來日弘歷弘晝兩個孩子,在弘時跟前如何擡頭做人呢。”

福晉見四爺的火已經燒起來了,才公布了下自己對李氏的懲罰。

果然四爺只表示:罰的對,就是罰的太輕了些。

福晉索性再接再厲,本來留在肚子裏的話也敢往外倒一倒,實怕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

她用帕子擦了擦本來就很幹淨的嘴唇作為過渡,略微頓了頓才感嘆道:“從前李氏雖有些愛拔尖兒要強,但說話也不至于如此沒有斤兩。這回驟然這麽着,我想着她大約是為了弘時的事心裏不痛快。”

四爺的眼睛透着一股子寒意。

怒火中的這點子寒意讓福晉都有些畏懼。

“如今府裏的三個阿哥在我看來都是一樣的,以後的前程自然也都是爺來定,所以這回李氏拿着鈕祜祿氏和宋氏出氣,我才罰的厲害,正是怕這個頭起來,搞得人心浮動,鬧得家宅不寧。”

這個刀就捅的重了,直接劍指李氏怨怼四爺不立世子。

如今這府裏只有福晉能說這個話,她的嫡長子沒了,別的阿哥對她來說是一樣的庶子。

除了福晉,哪怕是年氏也不敢說這樣的話。她自己現就懷着孩子,說的多了,倒像是給李氏和三阿哥潑髒水給自己孩子鋪路。也唯有福晉,作為正妻又膝下空空才好說上一句。

就算是從福晉的角度沒有私心,四爺的眼神還是冰寒起來,對福晉表示:“府裏的孩子,我自有定奪。”并不與福晉多說,顯然也不叫福晉以後伸手阿哥之事。

福晉今日的營業指标已經超額完成,本也不想管世子的事兒——反正她已經沒了兒子,不是跟她杠了多年的李氏的兒子做世子就是意外之喜了。旁人的兒子她也犯不着管,于是便應了這話不再多言,起身送四爺拂袖而去。

四爺的腳步在正院門口頓了頓,并沒有回東大院,而是拐去了凝心院。

他還記得年氏方才的話。

今日鈕祜祿氏和耿氏也算是倒了黴了,被一個側福晉羞辱,又被另一個不知真相的側福晉賭氣下了逐客令。

當然在四爺心裏,年氏算是不知者不怪,而且年氏自己也已經很不好受了。

四爺就準備去慰問一下,這一天倒兩回黴的倒黴格格們。

到了凝心院,四爺一擺手,不許人通傳。

如今鈕祜祿氏在他心裏的考評很不錯,就是不知道今日受了委屈,背後會不會露出些猙獰來。

畢竟這府裏的子嗣,四爺冷眼看去,不說年氏腹中這個他期盼的孩子,只說現在已經站住的孩子,弘時……弘時先不說了,但凡他能說響嘴,四爺都不會這樣惆悵。

弘晝聰明機靈是盡有的,但脾氣不大好,單脾氣不好也就罷了,龍子鳳孫脾氣大不要緊,為麻煩的是他性情也不穩,急性子還帶了些天真。

四爺不想承認的是,弘晝挺像小時候的他,一股子擰性子,喜怒愛恨分明,且不大沉得住氣。

唯有弘歷,大概是跟親娘性子仿佛,又是上哥下有弟,夾在中間的排行,倒是個出色穩當的孩子。

如今孩子還小,四爺雖沒想着未來讓弘歷怎麽着,但自家兒子裏有個好苗子,他當然要栽培起來。

于是對鈕祜祿氏也比從前看重,想看看她這回受了屈的表現,多方位考察下。

院子裏只站了兩個太監,一個還在喂兔子,見了四爺來都忙下跪,然後被人止住了通傳,只能老老實實跪在原地。

四爺才走到門口,就聽到一聲:“青草,把剪子給我拿過來。”

這是耿氏的聲音。

四爺站了一會兒,發現裏面除了腳步聲,裁剪聲,就只有細碎的他聽不清的說話聲,于是索性自己掀了簾子進去。

還未到五月,府裏還沒換上夏日竹簾和珠簾,仍舊是垂下來的半新不舊的緞簾。

他進了東側間的門,然後發現自己也就只能進個門了。

屋裏滿滿當當。

靠着窗的榻上鋪滿了衣裳,當中的桌椅上也撤走了茶壺瓜果等物,全都擺滿了累成冊子繡花樣子和散落的單張圖紋。

椅子上放着幾個敞開的匣子,裏面是各色各樣的珠子紐扣和帽正。

地上也鋪了些幹淨的細麻布,上面擺着許多清江緞、裏紗、杭細,有仍舊卷着的還有展開被裁了一半的。

可以說整個屋子就像繡房搬家一般,四爺就算想往裏走,都沒有插腳的地方。

裏面還有兩個格格和五六個丫鬟,見了四爺都是連忙請安,兩個格格福身還好,後頭的丫鬟要下跪都找不到地方,又恐跪了綢緞布匹,好幾個都扭曲的跪着,看着跟表演雜技似的。

四爺:……

他點了鈕祜祿氏的名:“這是做什麽呢?”

眼前的鈕祜祿氏少有的帶了點窘迫的神色,跟以往的寧和不同:“眼見的要入夏,京中的天兒熱的又快,這兩日就明顯熱起來了。弘歷弘晝兩個這一年長高了不少,去歲的夏衣裏衣都不合用了。”

四爺了然,怪不得衣料多半都是适合男孩子的顏色。

再看鈕祜祿氏和耿氏,穿着家常的衣裳,雖然還梳着小兩把頭,但因為忙碌鬓邊已經有一點碎發,頭上手上更是光禿禿沒有什麽飾物,顯見的忙了一會兒了。

鈕祜祿氏的聲音有些小心的意味:“實不知爺要過來,這裏亂糟糟的,爺都沒處坐……”

按理說,四爺要去哪個院,都會提前讓人去說一聲。

一來讓院中有個準備,起碼要預備好茶點,二來也是為着這些妾室們難免相互串門,早通傳一聲才能讓人分開,不好四爺在一個屋見兩個人。

尤其是今日,四爺用午膳前去了東大院,旁的院更想不到四爺會突然出現。

所以四爺并沒有怪罪凝心院失禮的意思,原就是他突然襲擊來的。

如今見兩個人穿的樸素簡單,加上這帶着下人忙碌的樣子,落在四爺眼裏,這就是兩個樸實無華為了兒子細心操持的無辜母親啊!

四爺想:這會子已經忙起來,是根本沒想到自己會來,也根本不覺得她們受的委屈能讓自己出現吧。

他在門口沉默了片刻,就見鈕祜祿氏再次上前福身:“實在沒有讓爺在門口站着的道理,爺要去西側間坐坐嗎?”

四爺的聲音有些發悶,但語氣和緩:“罷了,你們先裁吧,從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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