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天空開始飄雪,枯木枝桠,漸漸覆上點點白蕊。

室內,雕花銅爐內,紅紅的炭火,熏得一室暖暖。

床榻之上,朱隸溪坐着,冷峻的眸間,黑而深邃,又似含了悲楚的光。懷中抱着的女子,面容蒼白,嘴角卻端着一抹明豔暖人的笑意。絕姿容顏,清麗而傲骨,似若臨風而綻的白梅。

她啓唇,輕聲道:“王爺,我聽得外頭有人喊,下雪了。”她還是愛喚他王爺,雖然現在,他已是皇上。這是她心間的結,一個至今,仍未能解開的結。

他點頭,沖她一笑,溫柔的問她道:“你可要去看看。”見她點頭,他便命丫鬟拿來了件淺紫緞子鑲絨披風,親手将她嚴嚴實實的裹緊後。這才小心的橫抱起她,出了門外。

她将臉埋在了他的胸膛裏,有冷冷的風透過細縫,調皮的跑了進來,刮蹭她的臉。她索性仰起頭來,便見蒼茫的天地間,雪花正盡情飛舞。一片接着一片的白,似是那沒有盡頭的花幕。

輕盈的冰花飄到了臉上,涼涼的。她閉上眼,感受着這細微而美妙的一刻。依托在他健碩的懷間,耳朵貼緊他的胸膛,手捆在他的脖際。她可以聽到他紮實的步子聲,他勻致的呼吸聲,她穩健的心跳聲。

這一刻,她想要牢牢記住。

四面透風的廊亭內,她可見四處散揚的雪花。這卻是一個觀景的好地方,只是,有些許的冷。

她坐在他的腿上,臉窩進他的懷間。她被披風裹的緊緊的,連小臉也躲進了鑲着白絨毛邊的紫帽裏。其實,她是想探出腦袋的,只是,他不許。

遠遠望去,像極了雪幕之中,九五之尊的他,正抱着一件紫衣服。

許久,待到枯木枝桠上已結了一層潔白。

他開口,輕聲問她道:“冷嗎?”

而整個世界,寂靜的毫無聲響。他的眼中溢滿哀傷,深邃的眼中,現出一抹絕望的哀紅。

她感受到他的唇輕輕貼在了她的額際,伴着冰涼的液體滴落在她的眉間,比雪花還要寒心徹骨。

她想告訴他:我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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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已然沒了說話的力氣,連睜眼,也已是做不到了。

她所有的意識,似漸漸落往萬丈深淵般的黑裏。世間的影影綽綽,似那抓不住的流光,一點一點在她的指尖流走。

這是她渴望的解脫,卻為何,會這般讓她難過。

在即将跌入谷底的那一刻……

她隐隐約約聽得他說:我不會讓你離開我。

*-*-*

望着金黃色的床幔,紫陽以為,此番自己不過又只是去鬼門關溜達了一圈。這久病的羸弱之軀,還是未能死成。

可,待到耳畔傳來熟悉的女子之聲時,她才意識到,此事可能并非僅是如此。

她轉過腦袋,入眼便是那抹熟悉的嬌巧身影,望着她的目光,激動之中滿含欣喜。沖着她眉豔生輝的直嚷嚷:“公主,你可總算醒了!”又極為幹練的吩咐旁人:“快去告訴皇上。”

平兒?她,不是已然死了嗎?那日,國破之時,她與自己一道喝下毒酒殉國。

可最終卻是……她死了,照兒死了,自己卻茍延殘喘的活了下來。

如今,又是怎麽一回事?

“平兒。”紫陽不敢置信的喚道,聲音卻是虛弱無力的。

“公主可要坐起來?”平兒走近,神色似遇到什麽天大喜事般開懷,紫陽卻可以看到,她眼中隐隐閃動着的淚光。心中漣漪微動,暖暖似拂過一面春風,嘴角不由漾出淡淡笑意,點了點頭。

平兒小心翼翼的扶起紫陽,在她腰下墊好軟枕。正準備候到一旁,确被紫陽拉住了手,親切含笑的道:“來,坐下來,同我說說話。”

平兒一愣,倒也沒有推辭。稍稍使力回握住,挨着紫陽在床頭坐下。

“這是怎麽一回事?”紫陽問。

“公主從清萊寺回來之後,便就昏睡不醒。平兒還想問公主是怎麽一回事呢?”

紫陽皺眉,低頭開始思量。後問:“現今,是何年月?”

“建德四年二月癸醜。公主已睡了三日有餘。”

紫陽的眉頭,不免更加皺緊。

現今,怎還是建德四年?難道國破是假,所有的一切,皆不過是虛無的夢靥一場。

可滴落在她眉間,他的淚,那般切入肌膚的清涼,真實的烙入她的心底。這,難道也是假的不成?

*-*-*

建德四年三月,正值風雲湧動之際,大岳國分崩離析。可在此關鍵時刻,大岳國能征善戰之猛将——征虜大将軍盧炳文,卻因謀逆罪被誅。自此之後,其再無可抗敵之大将,燕王直搗南京之時已是指日可待。

這是紫陽腦海中的記憶,而所幸的是,這一切現今還未曾發生。

這一覺醒來,似乎平添了往後兩年的記憶。那是烽鼓不息,鶴怨猿啼的一年;是傷春悲秋,柔情似水的另一年。

如果是重生,為何不讓自己回到更早一些。那樣,或許他與她,會是不一樣的關系。

正當她依舊睡下,閉目養神之際。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是照兒。

她嘴角一笑,真好。

“姐姐睡着了。”照林小聲問道,生怕吵醒了正睡着的姐姐。

紫陽聽得輕輕的腳步聲,似有似無的正靠向床邊,睜開了眼,便見那個曾在她心目中,永遠都是稚氣未脫的少年。

還記得那日,燕軍兵臨紫禁城之時。這個涉世未深的十三歲少年,獨當一面的慷慨赴死。明黃黃的寬大衣袍,罩着他單薄的瘦小身影,簌簌的在凄寒的北風中飛揚。第一次,紫陽覺得,照兒長大了。

如果……他會是位有擔當的賢明君王。只可惜,上蒼不願給他一次機會。

如今,這可是上蒼的憐憫?如果是,她定不會讓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她定不要再看到,自己的弟弟倒在自己面前。她,再也承受不起這樣的失去了。

所以,與他,就注定了,僅僅不過是對立的敵我。此生未曾有過交集,那麽再見,便就理所當然的,只是那陌路之人。他,未曾在她心間留下過任何的痕跡,未曾……

照林見紫陽醒着,嘴角不由溢出暖人笑意,親昵的喚叫一聲,“姐姐。”便一頭栽進了她的懷裏。

如今的他,還只是個要他照顧的孩子。那麽她,一定要把他護得好好的。

“姐姐怎麽哭了?”他不解的問,帶着些許心疼。

是啊,她怎麽哭了呢?

他不知,她親眼看着他死去。他不知,她的記憶中,已有一年未曾聽到這般天真無邪的親昵叫喚,已有一年未曾見到他清俊的稚嫩臉龐。他的傻弟弟,自然更加不知,這種失而複得的快樂。快樂的,像是一種奢求。

“姐姐是開心的。來,扶我起來,讓姐姐好好瞧瞧你。”

照林乖覺聽話的将紫陽扶起,盡量的讓她靠着舒服。

她的手撫上他的臉龐,借着指尖傳來的真實觸感,來讓自己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假的。

照林覺出異樣,伸手握住他臉間她的手,消瘦的骨節分明,卻充滿了讓他堅定和不去害怕的力量。他擔心的問:“姐姐,你怎麽了?”

對上他的擔憂目光,紫陽不再哀傷,反是一笑,似飄過河間清蓮的香,淡雅芬芳,安人心脾。

*-*-*

三日的将歇,紫陽已全然恢複。而此日,憑着她腦海中清晰的記憶,則是個急關重要的日子。如果,所經歷的事,與她腦海中的影像重疊。那麽,她便也就能完完全全的斷定,這所多出來的關乎于後兩年的記憶,是具有真實性的。

今夜,月色明朗。禦花園的樹影山石間,風吹雲影動,倒是一派靜谧的詩意。

在面見了與宮外大臣徐如階互通消息的小太監後,正待要走之時,紫陽果真聽得石山之後傳來響動,應是一盆栽花小盆景被粗心的隔牆之耳碰倒了。平兒無需吩咐,就已快步飛馳而出,不待多久,便拎回來一個渾身正打着哆嗦的小丫頭。

紫陽伸手,支起那個丫頭的臉,倒還真是一模一樣。便就是她,壞了事,同時也害死了徐大人。平白得到的那兩年記憶中的後一年,裏頭有一個人,教會了紫陽一樣東西。那個人說:“做事情,該狠之時就要狠,該忍之時就要忍。孫子裝得,黑心大爺也要做得。”這是他能夠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那麽,也是她今日,保全她祖宗基業,這大岳天下的第一步。

當紫陽說出那個殺字之時。平兒無疑是吃驚的,不敢置信的瞧着她,似在看一件稀奇的怪物。她并不知道,紫陽所知道的。她也未曾經歷過,紫陽所經歷了的。她未曾見過,自己最親的人,一個個死在自己的面前。

當初的紫陽,便是動了恻隐之心,未曾徹底除去這只偷聽的耳朵,而是選擇了将其關押。皇宮裏頭從來沒有不透風的牆,至于何事何時透風,便是關乎于這件事的重要程度。而無疑,這只耳朵是重要的。那麽不徹底除之的後果就是,遲早或晚,總要栽上那麽一個大大的跟頭。

經歷過一次,總該吸取教訓。所以,紫陽再次的道出了那個殺字,聲音是她自己也重未聽過的冷肅。她只覺周遭的月光,頃刻間暗了下去,只餘了壓迫人的黑。

那個打着哆嗦的小丫頭,由原本的求饒,變成了大喊救命。平兒不待她呼叫出第二聲,就已然果敢的将其頭猛力叩向近處的石山。“嘣!”一聲厚重的響,小丫頭來不及喊叫,就已然閉上了眼睛。有淙淙的液體從她的後腦勺流出,暈開在她腦袋的四周。月色朦胧下,她睜着大大的眼,似躺着正欣賞天邊的月。

片刻的失神後,紫陽才蹲下身,探了探那人的呼吸,已經沒有了。望見平兒一臉歉疚不忍的正愣愣看着那個已死去的丫頭,她的眉頭微皺,随即清晰的下達命令:“快走,不然護衛就該來了。”見平兒依舊愣愣的未動,便拉過她的手,拽起她,快步消逝在了濃墨般的黑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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