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冷遇(1)
一轉眼,冬日漸深了。蜀山很多草木凋零,雪卻總是一直斷斷續續下着,年節也越來越近。
九黎自從蜀山一役後便忽然沒有了蹤跡,就算主人曾經數次派人出去打探也尋不到消息。琅琊真人的身體好轉了些,不過那一次驅動鎮命塔似乎大大損傷了他的元氣,整個人明顯衰老了很多。我去探望過他一次,還給他帶了補身體的靈芝,猛一看見他的面容吓了一跳,險些認不出來。
原本的面容雖然說不上多麽俊逸,但至少看起來很是年輕,不到三十歲的光景。可是那天一見,眼角蔓延出幾許皺紋,皮膚似乎也松弛了些,卻俨然是個四十歲的人了。
他見我大張着嘴的樣子笑道,“怎麽,見我老了,就不認得了?”
我心裏一澀,“你……你怎麽這樣了?”
琅琊真人平淡地拎起正在小炭爐上煨着的茶壺,給鴉九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杯,“啓動天火劫,便是以自身之生命力為引,驅動陣法吸取整個塔中的妖力,總會受到些妖力的侵蝕,修為損了,人自然就會衰老。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怪不得他到最後關頭才發動天火劫,原來這陣法竟然是要損傷性命的。我看着他總覺得心酸,這個人把一生都浪費在那鎮命塔裏,最後竟然修為大損,壽數銳減不說,剩下的時日,恐怕都要纏綿病榻了。怪不得主人一再要他離開鎮命塔,這個司命長老做起來可真是不利于身心健康。
琅琊真人喝了口茶,問我,“快過年了,你主人最近在忙些什麽?”
他這樣一說,我剛剛捏起來的茶點,忽然就沒胃口吃下去了。我抿了抿嘴唇,“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已經快一個月沒見到他了。”我感覺自己的語氣有那麽點兒像怨婦,可是也不知道怎麽說才能聽起來不幽怨……
“怎麽會?你們不是……“琅琊真人沒說完,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劍仙跟劍靈談戀愛這種事并不稀奇,甚至很多對還曾被傳為佳話。不過在蜀山掌教是不應該談戀愛的,所以這事兒也就不好直說了。
我把手放在茶爐前烤着,郁悶地吐苦水,“我也不知道,每次我去找他都被人擋回來。現在大過年的,也用不到刀劍一類的東西,所以就現在這樣了。”我說着,神神秘秘看了琅琊真人一眼,“其實……自從主人聽完掌教的遺言,就變得有些怪怪的。”
琅琊真人眼中閃過一瞬犀利的鋒芒,“看來,你也有這種感覺了。”
“啊?”
“自從那日看過他和天寰真人的比試,我便已經覺得不對勁。”琅琊真人擡眼,看向廊檐外飄落的雪片,“你是跟他最久的劍,可知他是何時沖破無相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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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好一會兒,有些不确定,“主人在辟邪宮曾經閉關過幾天,但我不認為短短幾天就可以另他有這種飛躍性的突破……從乾元境第八層一下子到無相境……這簡直是不可能的啊……”
“寂玄從小就慧根深厚,是千年難遇的奇才。但他的進境在沖破乾元境後一直有些緩慢。現在看來,他會不會早已沖破無相境?”
其實乾元境和無相境雖然只差一境,但其實之間的差距卻是一層千裏。乾元境的人就算元嬰再成熟,也還要受到肉身所限。但是到了無相境,元嬰便可以随意離體,形成化身。這樣的實力,放眼華夏也只有不出三人可以做到。沖破無相境對修仙人來說是足以震動華夏的榮耀,如果主人早就沖破了無相境,為何要隐瞞呢?
見我滿臉困惑,琅琊真人複又一笑,“好了,我也只是病着無聊,瞎想罷了。你說你主人不理你,是不是你又幹什麽壞事兒了?”
“我沒有啊!”桂生他們是這種反應、丹朱他們是這種反應,現在連琅琊真人也這麽說。為什麽我每一次跟別人說這件事兒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我又幹了啥?我是不是真的這麽愛闖禍啊?
“九黎大戰後蜀山的修繕一直在持續,許是師弟太忙了,疏忽了吧。你也不要多想了。”
我一聽,似乎琅琊真人說的也有道理。主人剛剛當上掌教,接的卻是這麽大一個爛攤子,還要随時提防九黎再有動作,肯定是焦頭爛額,哪還有心思管我。我不知道幫他分憂,還成天找人吐苦水,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真傻逼。
從琅琊真人的澹煙閣出來,我便立志要做一個對主人有用的劍。大戰中被毀掉的許多宮殿都在重建,我便撸起袖子跟着弟子們一起搬磚。雖然搬了半天後便開始在茶攤上偷吃點心、調戲負責準備差點的漂亮小師妹吧……第二天我又幫着去丹元局修繕,鴻才一看見我跟看見黑無常了似的,偏偏還堆出一臉笑,別提有多醜了。我指揮着衆藥童們清理磚石、扶正藥爐,一天下來喊得也是口幹舌燥。
不過看到腎虛那鼎大大的藥爐,我這心裏就忍不住細細密密地疼。
也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如果他真是被狐王控制了,我只希望他不要醒來。
一旦他醒來,回憶起自己做了什麽……那才是真正的地獄。
總之我折騰了這麽多天,弄得衆弟子們一看見我就圍上來熱淚盈眶地勸我,“鴉九師兄,您歇着吧,我們真的不用幫忙。”但是主人還是對我避而不見。我找和悅打聽了半天他的行蹤,飛去堵人,竟然也次次撲空。
媽的主人的測算之術什麽時候也這麽好了?
就這麽一直折騰到大年夜。由于今年大喪,年也并沒有大過,只是各宮自己煮點年夜飯和餃子吃罷了。藏劍閣也弄了一大鍋火鍋,衆劍拿着調料碟蹲在地上呱唧呱唧地吃,熱騰騰的香氣熏得門外的雪都化掉了。我卻有些食不知味,時不時地往大門看看。
丹朱瞥了我一眼,說,“別看啦,主人今夜要去永安陵祭拜,才不會有時間過來。”
我失落地嘆息一聲,從他碗裏搶來一片羊肉,洩憤一般塞到嘴裏,卻被燙得直吸涼氣。
大年夜的,他真的不來看看麽?我昨天明明托和悅跟他說,今天等他一起吃火鍋的……
唯一沒有吃火鍋的龍淵側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神情裏竟然有幾分同情。
他這同情是什麽意思?
我心裏愈發不安,心想着,今晚無論如何要見主人一面。
他再忙,大年夜也總會有時間的吧?
等到月上中天,兩三顆煙花飛上夜空,這混亂的一年過去了,主人卻仍然不見。我趁着衆劍都聚在屋頂上看煙花的當兒,背上本體,展開翅膀,往昭華殿飛去。
然而剛剛落在房頂上,卻見主人披着銀裘出了門。
他該不會是去劍閣找我的吧?
這麽想着,我遠遠跟上他。只見他乘上白鶴,乘着飛雪翩然而下。漫漫雪色凜凜長夜中,主人的身影宛如黑海裏的浮萍。我遙遙跟着,又不敢跟的太近,最後尾随着他飛入蜀山西北面一片古老的森林中。那裏的杉木粗大茂密,冬夜裏針葉上堆着厚厚的雪,仿佛把天地間的生息都吸盡了。
主人落在林中,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向林木深處走去。
林中有一片結了冰的水澤,如鏡面般反射月光的冰面上,站着一個等待的人影。
最初我站得遠,看得不清楚,但主人朝他走去的時候,他轉過身來,我便看清了。
厚厚的綠衣包裹着纖細的身形,清秀的面容在雪中迷蒙夢幻。他看向主人的一瞬,臉上露出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那份癡纏,一如十八年前,沒有一絲消減。
我頓時感覺呼吸都被冷風凍結在胸口,凍成一個堅硬的冰疙瘩,上不來,也下不去。
“文修。”
這樣親切的稱呼,我從未有機會叫過。
“不是說過,不要來麽?這裏不是你來的地方。”主人背對着我,雖然如此說,話語裏卻不存一絲一毫的責備,甚至還十分溫柔。
主人嘆息一聲,似乎有些無奈,“如果被抓住,你讓我如何保你?”
“我……只是想見你一面……”
我此時腦子裏嗡嗡直響,好多思緒亂七八糟纏在一起。
為什麽身為九黎一員的喬嘉樹會在蜀山的地界內?為什麽他們兩人的口氣,竟好像一直有聯系一樣。
喬嘉樹不是說……他早已放棄主人了嗎?
我心神散亂間往後退了一步,踩斷一根樹枝。我心頭一顫,以為會被發現,但顯然他們并未察覺。
我看到,主人伸出手,輕柔地拂落喬嘉樹肩頭的落雪,“簡直是胡鬧。”
銀月皎皎,籠罩着那雪中出塵的二人,就連背後鬼影綽綽的森林,也美麗如夢。
怪不得主人今天沒空來找我。這些天主人把我忘了,是因為有舊人來找他了嗎?
主人,果然還是與跟他平等的喬嘉樹看起來更登對啊……
而我,不過是他的佩劍罷了……
這個念頭突如其來刺入腦海,我心口一陣清晰的疼,不敢再看下去,轉身悄然離開。我拼命地揮動雙翼,腦子裏卻一遍遍都是主人輕拂落雪的動作,困惑、恐懼以及濃濃的妒忌令我失去冷靜,回到劍閣的時候也沒有辦法調整表情,腳下甚至被走了千百遍的臺階絆了下,吓得白璃跑過來攙扶我。
“老大,你這是怎麽了?”
我知道這件事絕對不能說出去。如果喬嘉樹在蜀山,誰知道九黎軍隊又在哪裏。主人私會敵人,說出去只怕會讓天翻地覆。
在搞清楚到底怎麽回事之前,我不能洩露半字……
所以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咽下喉嚨裏的苦澀,“沒事兒……剛才吃的太辣拉肚子拉的腳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