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文書
等張秀才拿着納妾文書,心事重重地回到溪水村時,已經是午間了。
溪水村家家生火做飯,狗兒吠叫,頑童嬉鬧,雖正值隆冬,但也一片朝氣盎然。
張秀才默默長嘆一聲,擡手摸了摸/胸口的文書,那張薄紙似乎如有千金之重,墜在胸口,生疼生疼。
他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家走,心裏在懊悔,最後的那句話,是不是會給秀蘭惹禍。
這門親事,還要不要繼續。
家門口遙遙在望,卻聽見了有婦人在吵鬧。
一個人三角眼的婦人扯着嗓子喊:“這是我們老張家的東西,若是大哥死了,別說這口鍋,就是這屋子頂上的瓦,都是我們二房的,你這個厚臉皮的腌臜貨,趕緊滾!”
另一個吊梢眼的也不甘示弱:“我呸!你們二房三個人除了坑蒙拐騙,就是幫着張秀才的老娘欺負秀蘭母女。秀蘭娘是被她逼死了,張秀才也要病死了,可你別忘了,秀蘭娘死前,可是和我們李家說過親事的——”
三角眼馬上打斷:“什麽親事,有文書嗎?有信物嗎?口說無憑!秀蘭的婚事,自有她祖母做主。她祖母早就給她相看好親事了,輪不到你個外人來說三道四,你把鍋給我放下,馬上滾出去!”
吊梢眼也不甘示弱:“我呸,什麽親事?你婆婆那個老東西,要把秀蘭二十兩賣給她娘家村裏的一個老賴子,那癞子比張秀才還大上一輪,要不是張秀才死命攔着,秀蘭早就被賣了,這麽糟蹋一個姑娘家,你們也不怕天打雷劈!”
三角眼狠狠啐了一口:“我們大哥是個大孝子,輪不到你來搬弄是非。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一口一個親事的,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兒子雖說考上了童生,可就他的這點出息,也早已經到頭了。要考中秀才,那就是做夢,你口口聲聲和秀蘭娘定下親事,不過就是看中大哥在鎮上的人脈和他留下的水田屋子罷了。我今兒就明白告訴你,就算你把秀蘭娶回去,大哥名下的東西還是要留在我們張家的。她秀蘭一個撿來的賠錢貨,還想有嫁妝,你死了這條心吧!”
兩個婦人越說越難聽,當場就動了手。
三角眼臉上被吊梢眼狠狠撓了三道血口子,而吊梢眼則被三角眼扯掉了一大把頭發,頭頂血赤糊拉的,兩人用力撕扯着,嘴裏還罵罵咧咧說着難聽的粗話。
周圍漸漸圍攏了更多的人,開始指指點點。
張秀才覺得脊梁骨被人用尖錐子在戳,眼前一黑,差點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就去了。
張家祖上出過一個舉人,可好幾代人下來只有他一個秀才,祖上再多的東西也沒了。他心疼娘/親一人拉扯大他們兄弟,他就稍微偏頗了一些。娘子生不出孩子被娘/親逼得郁郁而終,他那時還不清醒。等到他的女兒要被賣給老賴子了,他終于清醒了,卻也要死了。
Advertisement
正要急急忙忙趕去拉架,卻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聲音似帶着一絲為難和小心翼翼,怯怯地詢問。
“二嬸和趙嬸子……好像還沒商量好啊?要不……你們再好好商量一番?反正你們都是我的長輩,想要這口鍋,我這個當小輩的,肯定不敢反對的,你們好好商量啊,商量好了,就把鍋拿走吧。”
這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一身幹淨的粗布長裙,外面套着一件微微泛白的大紅夾襖,眉眼清秀,眼神清冽,嘴角似乎帶着微微腼腆的笑意。
寒冬裏,像是綻放的一株紅梅。
這是張秀才的獨女,今年十五歲,名叫張秀蘭。
溪水村人人知曉,這是個害羞又膽小的姑娘。
她這清脆的聲音剛落,就像一大勺火油倒進了竈頭裏。
聽不見的刺啦啦的火星四濺中,兩人火冒三丈的婦人手腳更加狠辣,頃刻間,就有了為一口鍋而血濺當場的意思
圍攏看熱鬧的村民中,有幾個明白人直想笑。
商量?
兩不要臉皮的人都鐵了心想要占便宜,這是能“商量”的事?
一刻鐘前,秀蘭一臉無措又小心翼翼提出,讓氣勢洶洶二嬸和巧言善辯的李童生的娘兩人自己“商量”,她家裏的鐵鍋到底“借”給誰。
反正,她一個小輩,“借”給誰都不敢反對。
然後,兩個婦人就從打嘴仗到了“見真章”,紛紛挂彩。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張秀才捂住心口,忍住身體的發顫,用盡全力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
村裏唯一的秀才回來了,衆人散去,掐架的兩人也讪讪說了幾句,捂着臉或捂着腦袋,互相狠狠瞪了一大眼,灰溜溜離開。
秀蘭擡眼望了望兩個婦人離去的方向,緩緩收回視線。
可惜了,耐心等了這麽好的時機,才讓兩人狠狠對上,就幾道口子幾把頭發,真是可惜了!
秀蘭眨眨眼,将眼中的惋惜隐去,看見父親一臉灰敗,死氣沉沉似乎已經虛脫的樣子,趕緊扶進門坐好,倒上熱水遞過去。
張秀才仰頭一口喝幹熱水,才覺得自己一息尚存。
垂着頭和女兒對坐沉默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沉重地似乎嘴巴挂了鉛,張不開,說不動。
“蘭兒,父親對不住你/娘,馬上要去給她賠罪,只是擔心你将來還有這麽長的路,該如何是好?”
秀蘭心中難過,可馬上打起精神,眼睛裏盛滿希冀地看着張秀才:“父親瞎說什麽呢,您肯定長命百歲的,還要看着秀蘭出嫁,讓您給秀蘭的娃兒當啓蒙老師呢!”
娃兒啊。
看不見喽。
別說娃兒看不見,他若一死,李童生/母子可就原形畢露了,她的秀蘭下場肯定凄慘無比。
可若是不承認婚事,他老娘可能在他屍骨未寒的時候,秀蘭就被賣給了老賴子了。
他也不是沒想在死前給秀蘭再定下一門看得上眼的親事,可架不住母親的再三阻撓,他中意之人見到母親上吊撞牆,紛紛退避三舍。
沒時間了,沒機會了。
她的秀蘭沒活路了。
張秀才心裏想着,眼眶瞬間就紅了,當即下了決心。
也不管懷裏放着的那張紙還沒經過衙門蓋印,就拿了出來。
張秀才遞給女兒後,握緊拳頭,神色堅毅。
“蘭兒,為父給你定下了一門親事,若小心謹慎,可佑你一生平安。”
秀蘭接過文書,正待細看,卻被一個字,狠狠紮了眼。
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