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若白11

輸液室裏的人漸漸少了,耳邊也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下來。

段尋處理完郵件,正欲松松脖子,一顆腦袋忽然砸過來,落在了他的右肩上。肩頭沉下去的剎那,鼻間消毒水的味道短暫的被一股青檸香替代了。

他扭頭,也許是因為角度的原因,她纖秀的五官在他視線裏變得有些歪斜,長長的睫毛上翹着,透着一絲俏皮。

她的臉真小啊。

段尋伸手,稍稍比劃了一下,還沒有他的手掌大。

護士正好過來,撞見這一幕,抿嘴樂了起來。

“你女朋友是巴掌臉。”護士輕輕說,“羨慕。”

段尋揚了下唇角,沒出聲,怕吵醒了她。

她的燒并未全退,枕着的那一塊,熱乎乎的,像是貼了塊暖貼,溫度一點點滲過來,估計睡也睡不安穩。

護士繞了一圈,沒幾秒,又折回來。

“要拔針了。”她說。

段尋這才看到,輸液袋裏已經空了。

護士一拔針,她就醒了,段尋看她迷迷糊糊地支起腦袋,心想,這一刻要是能維持得再久一點,也不錯。

顏春曉環視了一圈,感覺這一覺也沒有睡多久,可睜開眼,輸液室裏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她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對護士道了謝。

“走吧。”段尋站起來。

顏春曉點頭,跟上他。

外面的雨已經小了,但不知為何,天邊忽然起了閃電,還間或伴着雷響。

顏春曉聽到雷聲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往段尋身邊靠了靠。段尋剛撐開了傘,察覺到她這個小動作,他看了她一眼。

她的臉色,竟比挂水之前更難看了。

“怕打雷?”

顏春曉幹笑了兩聲:“不是……”

她話音未落,又是一聲雷響,她下意識地躲到他的傘下,速度快而急,像只受驚的兔子。段尋笑而不語,手虛攬了一下她的肩膀,把傘沿又往她那邊傾了傾。

剛上車,顏春曉的手機就響了。

電話是尹伊打來的,顏春曉正扣安全帶,接通時不小心觸到屏幕上的免提鍵,于是,尹伊飒爽的聲音一下子從聽筒裏沖了出來。

“春曉,打雷了,要不要我去陪你?”

顏春曉手忙腳亂地想關免提,卻不想直接挂了電話。

段尋把着方向盤,雖然目視着前方,但餘光卻沒落下她任何一個動作。他意味深長地勾了一下唇角。

尹伊的電話很快又打過來。

“你幹什麽挂我電話?”

“我不小心按到了。”顏春曉說話時捂着聽筒,生怕尹伊那大嗓門又說點什麽讓她尴尬的話。

“那我剛才說的你聽到了嗎?要不要我來陪你?今天子昂正好出差去了,我可以過來,陪睡都行。”

“不用了。”

“有人陪?男朋友?”

“你別胡說。”顏春曉看了看段尋,手将聽筒捂得更緊了,“我沒事,你放心吧,早點休息。”

“好,那有事給我打電話,別硬撐。”

“知道了。”

顏春曉挂了電話,軟綿綿地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的霓虹和遠方的閃電。耳邊時不時還有雷聲傳來,她故作鎮定,但藏在包下的雙手卻緊緊地絞在了一起。

車子很快就到了她公寓樓下。

段尋先下車,他下車之後,撐開傘,走到了副駕駛那邊,替顏春曉拉開了車門。

他撐着她走到廊下。

雨還在不停地下着,路燈暈黃的光随着雨絲搖晃,透明的傘面似乎也有了顏色。兩人在廊下立了一會兒,一時誰都沒有動。

天空又響了一記雷,樓道裏的感應燈随之亮了起來。

顏春曉的神經又崩緊了。

“我先上去了。”

她說着,逃似的轉了身,卻被段尋握住了手腕。

“嗯?”顏春曉回頭看着段尋。

黑夜裏,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要不要我陪你?”

顏春曉愣住了,這句話明明和尹伊是一個意思,可是叫段尋說來,卻聽得人心髒砰砰亂跳。

好半晌,她才想起來要搖頭。

“不用了,我一點都不怕打雷。”她說。

段尋松開了她的手,“那早點休息。”

他從褲兜裏掏出車鑰匙,剛側步往回走,忽聽天空又是猛的一陣雷聲。他還沒反應過來,身後的顏春曉忽然小跑了兩步追上來,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還是上去喝杯茶吧。”

段尋:“……”

顏春曉的房子不大,但裝潢得很別致。

這是除了妹妹段靈以外,段尋第一次進女人住的地方。進屋之後,他秉持禮貌,沒有四處張望,走到沙發處就坐下了。

顏春曉似乎比他還拘束,背着包在屋裏團團轉了兩圈,幹什麽都生疏,像是走錯了家門似的。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也是她第一次讓男人進自己家。

“我是上來喝茶的。”段尋提醒她。

“哦,對對對!”

顏春曉立馬放下了包,去開櫃子的門。翻找半天之後,她耷拉着嘴角回頭看他。

“茶葉忘在之前住的地方,沒有帶來。”

“咖啡也行。”

“這麽晚了喝咖啡會影響睡眠。”

“水也行。”

她抿着唇不作聲。

“這也沒有?”

“有是有,得現燒,你等等行嗎?”

段尋沉了一口氣:“行。”

能不行嗎?

他這是掉進陷阱了,就算她說水得去長白山上現取,他也得等啊。

“那你等等啊。”

她說着又跑進了廚房。

段尋坐在沙發上,聽着屋外的雷聲和廚房的水聲,莫名其妙地就笑了。這水不知什麽時候能開,就算開了,要喝上一口,還得等涼。

看來,他今晚一時三刻走不了了。

段尋起身,走到窗邊,剛想看看雨勢,卻在擡手掀窗簾的一剎那,掃到了窗臺木架子上的兩塊手帕。

那是他的手帕,一個白一個藍,都已經洗幹淨了,就那麽用小夾子夾着邊角,挂在那裏,輕飄飄的,像兩面旗幟,明明是外來物,卻像是已經融入了這個家。

水燒開之後,顏春曉拿來兩個杯子,給段尋和自己一人倒了一杯水。水還燙口,他們便坐在沙發裏,一邊聽雷雨聲,一邊等水涼。

顏春曉病着,時不時哈欠連天,可雷聲一響,她又條件反射似的顫栗,眼神裏困意也随之消散。

那種恐懼與排斥,并非一般女人嬉笑撒嬌時口中所說的怕,那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

“你為什麽這麽怕打雷?”他問。

“嗯……”她拉長了語調,猶豫了片刻之後,忽然神色陰歷,“你聽說過嗎,打雷其實是天上的雷公在劈惡鬼。也就是說,雷雨天,人間有許多惡鬼出沒,所以,我真正怕得不是打雷,是鬼。”

她說着,比劃了一個惡鬼撲人的動作,又自己抱肘抖了抖,佯裝出膚淺的害怕。

“沒聽過。”

“真的,我小時候,我外婆經常這麽和我說。”

“騙小孩的話,你現在還信?”

“嗯,信。”她點頭。

段尋看着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知道她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便也不多問了。

兩人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

他拿手試探着杯壁,水杯依然燙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不正常?”顏春曉忽然悶悶出聲。

“沒有。”

“那矯情呢?”

“沒有。”

“真的?”

“嗯,有人怕老鼠,有人怕蟑螂,你怕打雷又有什麽新鮮?”

顏春曉笑起來,好像是這個道理。

“那你呢,你有沒有什麽怕的?”

段尋想了想,搖頭,是真沒有。

從前,他最怕妹妹段靈受到傷害,段靈走之後,這世界上便沒有什麽再能讓他怕的了,一樣都沒有了。

顏春曉不說話了。

段尋搖頭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眸間底色,并非得意,反而有些傷感。

是的,人生在世,無所畏懼,也是一種悲哀。

十點的時候,肖光打電話過來确認明天早上的行程,段尋接完電話,一轉頭,看到顏春曉已經睡着了。

她摟着一個抱枕,蜷在沙發的角落裏,臉頰紅彤彤的,不知是燈光作祟還是又起了高燒。段尋走過去,輕輕地探了一下她的額頭,幸而,燒已經完全退了。

他正欲收手,顏春曉忽然一個翻身,抱枕從她懷裏跌落,而她,順勢摟住了他的胳膊。段尋一怔,尚未有所反應,掌間柔軟的觸感又沖撞了他的理智。

顏春曉像只小貓咪似的,蹭着蹭着就把半張臉都埋進了他的手掌裏,而她紅潤的唇,剛好吻到了他掌心的紋路。

段尋眯了下眼。

她的呼吸,像把輕柔的羽扇,撥弄着他掌心的那寸皮膚,也撥弄着他的心。

夜深了,屋裏安靜的只剩下他表盤裏的秒針走動的聲音。

他立在那裏,被迫弓着身,像是座靜止的雕塑。他知道,如果抽手,她肯定會醒。她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不想讓她那麽快就醒……

顏春曉這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整個人像是散架了一樣酸痛,不過,腦袋倒是不沉了,精神也不錯。

她自己摸了摸額頭,這高燒去得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屋裏窗簾緊掩着,但因為窗簾透光,所以客廳裏并沒有遮天蔽日的暗黑感。她伸了個懶腰,從沙發上坐起來,随着她的動作,身上的外套滑落在了地上。

那是段尋昨天晚上穿的外套,她記得。

他怎麽把外套留下了?

想來,應該是他的教養不允許他随随便便進女人房間拿被子吧。

顏春曉把外套撿起來,束在手肘間,這外套做工精細,摸起來質感又舒服,一看就價值不菲,尤其,是袖口的那對子彈頭形狀的銀色袖扣。

她又想起了之前落在她外套口袋裏的那枚飛機形狀的袖扣,看這風格,竟有些相像。

難道,那枚袖扣是段尋的?

顏春曉去衣櫃裏找了一個紙袋,把外套疊好收起來,準備下午出去的時候,先去段氏繞一繞,把外套還給他。

可是,她還沒等到下午,小荟就打電話給她了。

小荟說,錢岳鑫在“一春”心理咨詢室。

顏春曉怎麽都沒有想到,被拒之門外這麽多次之後,錢岳鑫竟然會主動來找她。她立馬收拾了一下自己,匆匆往工作室趕,也忘了要去還外套的事兒了。

許久沒見,錢岳鑫看起來精神狀态不怎麽好,他黑眼圈深重,兩頰凹陷,好像瘦了一圈,都快脫相了。

雖然事情的真相還未真正調查清楚,但看着這樣的錢岳鑫,顏春曉不由就內疚了起來。

“錢先生,不知道你找我什麽事情?”她把他帶進辦公室,請他入座。

“我來找你,當然是為了美含的事情。”

顏春曉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你應該知道吧,因為你和美含對我的指控,我現在的生活已經是一團亂了。”錢岳鑫抓了抓頭發,沮喪的神情裏帶着一點點埋怨,“我在這個地方待不下去了,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個……那樣的變态。”

他甚至連那兩個字都羞于說出口。

顏春曉微微握了一下拳心。

“我提了辭職。”錢岳鑫看向顏春曉,“我不能忍受每天在別人異樣的目光裏工作,也不能忍受表面對我微笑的同事,在背後對我議論紛紛。我受不了!我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我憑什麽忍受那些!”

他的語氣激動了些。

“錢先生,你冷靜一點。”

“冷靜嗎?如果能換位思考,或者讓你來嘗一嘗這樣的滋味,你就不會如此輕飄飄地說讓我冷靜了。”

顏春曉無言以對。

“我本來想就這麽走的,我覺得換個環境,沒人認識我,也許就會好了。可是,段總沒有批我的辭呈。”

錢岳鑫想起早上會議結束之後,領導忽然通知他,說是段總找他。

他立馬去了段尋的辦公室。

這是錢岳鑫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段尋,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倒沒想到比想象的更和善。段尋說起了他之前救人的事情,說感謝他為公司的良好形象做出了貢獻,這些是表彰大會上的致辭,錢岳鑫本來以為沒有機會再聽到了,沒想到,在他四面楚歌的時候,段尋會這樣面對面真誠地和他說一遍。

他忽然感動的不得了。

錢岳鑫和段尋說起了自己此時的困境,然後又提到了辭職,但是,段尋沒有同意。

在段尋看來,比起離開,此時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找到劉美含心病的真正起因。他說,如果劉美含的心病若是不醫治好,那麽,無論去哪,類似的事情都可能重演。

錢岳鑫如醍醐灌頂,猛然醒悟。

對啊,劉美含就像是個定時炸彈,無論他帶到哪裏,都有再次爆炸的危機,他總不能躲一輩子,況且,躲也躲不掉,這畢竟是他的女兒,雖不是親生,但這麽多年朝夕相處,也是有了感情的。

他得治好她。

不過,這事兒可比辭職離開難多了。孩子心門緊閉,根本無法輕易敲開,他不知症結,更是難以下手。

就在這時,段尋和他提到了一個人。

對,就是顏春曉。

錢岳鑫內心對顏春曉有所排斥,他總覺得,在劉美含這件事情上,若不是顏春曉推波助瀾,現在也不會發展成這樣。

“任何人做錯了事,都該有一個改過的機會。更何況,顏醫生在這件事情上本身并沒有做錯什麽,你覺得她是你女兒的幫兇,但我卻認為,她也只是個被利用的受害者。她內心的煎熬,并不比你少。你應該給個機會,讓她幫助你,也幫助她自己。”

這是段尋的原話,錢岳鑫聽了他的勸,才來找顏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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