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若白12

顏春曉聽了錢岳鑫的敘述,內心忽然生了一種複雜的感動。對于段尋,起初相識時她還對他有所偏見,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個男人會變成她的支撐。

他是懂她的,這種懂得充滿了分寸感和安全感。

錢岳鑫來過之後,顏春曉心裏也有了底。她去劉美含的學校找過美含幾次,可是,美含每次見到她,就避着她走。

這種躲避,多少包含了心虛的成分,這也間接證實了,美含之前對顏春曉說的都是謊話。

最近一次去學校,美含因為躲顏春曉躲得太着急,過馬路時沒有看清楚路況,差點被車撞了。

顏春曉擔心孩子的安全,從那之後,就不敢輕易去找她了。

事情的發展總不如預期順利,就這樣,解決問題的進度又被耽擱了。

幸而,她和錢岳鑫之間的溝通越來越順利,錢岳鑫看出了她想解決問題的誠意,而她也漸漸了解并相信了錢岳鑫的為人。

今天一早,錢岳鑫打電話給她,說是郭麗出門進貨去了,要晚上才回來,如果顏春曉有時間的話,可以去家裏找美含。

顏春曉立馬答應下來,趕去了劉美含的家裏。

因為是周末,錢岳鑫和小女兒錢朵也在家。錢朵依然是羞怯的模樣,在錢岳鑫的引導下小聲地叫了顏春曉一聲“阿姨”之後,便自顧自地到邊上玩起了積木。

錢岳鑫對顏春曉使了個眼色,示意美含在房間裏。顏春曉點點頭,走過去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劉美含剛睡醒,頂着亂糟糟的雞窩頭看也沒看顏春曉便說:“我不要吃飯,別叫我。”

說着,就要關門。

顏春曉擡手攔了一下,劉美含不耐煩地擡起頭來,看到是眼前站着的人并不是錢岳鑫,她頓時愣住了。

“美含,我可以和你聊聊嗎?”顏春曉問。

劉美含滿臉都是排斥的表情,但此時她無處可躲藏,沒辦法,只能側身讓顏春曉進屋。

房間窗簾緊掩着,黑漆漆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楚,但顏春曉一進屋,還是聞到了一股煙味。

“美含,你抽煙?”她問。

劉美含沒答,只是徑直走到床頭櫃前,随手将一個塞着煙蒂的可樂罐扔進了垃圾桶裏。之後,她也不理顏春曉,該刷牙刷牙,該洗臉洗臉,該梳頭梳頭,完全無視了顏春曉的存在。

這才短短幾天而已,劉美含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或者說,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之前文靜內斂的模樣,只是一種僞裝。

“美含,坐下來我們聊聊。”顏春曉靜靜地等在一旁,見她把自己收拾幹淨了,才開口。

劉美含舔了舔幹澀的唇,坐到了床沿上。

“我和你沒什麽好說的。”她說。

“怎麽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顏春曉盡量壓着自己的情緒,“你的目的達到了,可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劉美含無聲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問什麽任務。

顏春曉放軟了語調:“美含,我是你的心理醫生,我得治好你。”

劉美含的眼底有一瞬似乎閃過了什麽情緒,但很快,她別過頭去。

“我沒病。”她語氣倔強。

“你的心病了。”

劉美含又舔了下唇,但這次,她沒接話。

“心病都是有原因的,我知道,你上次說的那個原因是假的。”顏春曉深呼吸,“過去的事情過去就算了,我不想和你追究,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對我說實話,這樣我才能幫助你。”

“你已經幫了我的大忙了。”

“那麽你開心嗎?就這樣陷你繼父于不仁不義的處境,你覺得心裏痛快了嗎?”

女孩昂起頭,直視着顏春曉的眼睛,忽然露出狡黠的笑。

“嗯。”她把聲調拉得很長,故意惹人讨厭似的。

顏春曉心底一涼。

“為什麽這麽讨厭他?在我看來,他是一個稱職的父親。”

劉美含發出一聲輕哼,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大廳裏忽然傳來了“啪”的一聲,好像是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

“朵朵!”緊接着,錢岳鑫嚴厲的呵斥聲也響了起來,“誰讓你随便碰姐姐的東西的?”

劉美含條件反射似的站起來,拉開門往外沖。

顏春曉趕緊跟了出去。

大廳裏,錢朵正手足無措地站着,她的面前,是一個碎成了兩半的獎杯。顏春曉掃了一眼,隐約能看到獎杯的底座上刻着“優秀小畫家”的字樣。

“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錢朵耷拉着小腦袋,滿眼愧疚的看向劉美含,害怕到随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劉美含惡狠狠地瞪着錢朵,顯然根本不接受她的道歉。

錢岳鑫正欲出面協調,忽見劉美含一個箭步上前,揚手扇了妹妹錢朵一個大耳刮子。

屋裏的空氣像是凝住了,挨了打的錢朵“哇哇”大哭,偏偏這時,郭麗回來了。

郭麗原本是要去進貨的,可因為沒趕上車,所以提早回來了。她一進門,就撞見大女兒扇小女兒巴掌的畫面,本來就對劉美含已經有很大意見的她哪裏能忍下這一口氣。

“你幹什麽打你妹妹!”郭麗沖過來,揪起劉美含的耳朵,重重地回了一個巴掌,“你現在真是無法無天了!不收拾收拾你,你以為你是這個家裏的老大了是不是!”

郭麗說着,還想繼續打。

錢岳鑫趕緊上前,攔住了妻子。郭麗與丈夫推搡着,乍看也像是要打起來。錢朵見狀,哭得更大聲了。

屋裏亂成了一團。

劉美含捂着快速紅腫起來的那一邊臉頰,二話不說,奪門而出。

“顏醫生,拜托你了。”錢岳鑫一邊按着妻子,一邊大喊。

顏春曉點點頭,立馬跟上美含。

身後,郭麗像是才看到她,氣急敗壞地嚷着:“這個女人為什麽在我家?誰讓她來的,你們看看,她一出現準沒有好事!”

顏春曉:“……”

劉美含跑出小區之後,步伐就慢了下來。她沿着馬路,緩緩地走着,行道樹遮住了陽光,她整個人被樹蔭籠罩着,但還是能看出來,她的肩膀一顫一顫的,似乎是在哭。

顏春曉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并不上前搭話。這個時候,她覺得要給孩子空間,讓她自己發洩一下情緒。

走了大概十來分鐘之後,劉美含終于停了下來,她席地往馬路牙子上一坐,就不動了。

顏春曉走過去,在她邊上坐下來。

劉美含還在哭,哭得滿眼滿臉都是淚。顏春曉還沒見過她哭成這樣,上次在爛尾樓裏,她雖然也哭了,但那時候的眼淚,摻着一絲城府,半真半假,完全不像現在這般情真意切。

這會兒的她,才真正像個委屈的孩子。

顏春曉從包裏掏出一包紙巾,遞給她。劉美含接了,但只是緊緊地握在手心裏,并不擦淚。

“自從有了那兩個人,她就每次都這樣,從來只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怪我,她再也不會考慮我的感受了!”劉美含嗚咽着,帶着一絲憤恨與不甘。

顏春曉從她的語氣中判斷着,那兩個人,是指錢岳鑫和錢朵,而那個她,是指劉美含的母親郭麗。

“那是我的獎杯,我畫畫得來的獎杯,對我來說那麽重要的東西,卻被錢朵砸爛了,我只是生氣……我生氣有什麽不對。”

“你生氣沒什麽不對,但你不該打人,她是你妹妹。”

“我……”劉美含語塞了片刻,“她是我妹妹又怎麽樣,我讨厭她。就是因為她用我的水彩弄髒了她爸爸的襯衫,我媽一氣之下把我的水彩都扔了。”

那是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了,因為錢朵貪玩,将劉美含的水彩顏料灑得客廳到處都是,還弄髒了郭麗送給錢岳鑫的名牌襯衫,那件襯衫,是郭麗為了錢岳鑫參加表彰大會特意買的。郭麗大怒,誤以為這一切都是劉美含弄的。

劉美含拉來錢朵作證,可是錢朵怕郭麗責怪,說了謊,把責任都推卸給了劉美含。劉美含再三解釋,再三強調是妹妹說謊,可郭麗一點都不相信她,還把她的水彩顏料都扔了出去。

郭麗說:“你妹妹還是個孩子,她怎麽會說謊?”

大家都選擇了相信錢朵,錢岳鑫也是。錢岳鑫甚至表示襯衫髒了沒關系,只要美含承認錯誤,他并不會怪她。

“誰要他假惺惺的裝好人!”劉美含重重的抹了一下鼻子,“他們都覺得孩子不會說謊,可是他們好像忘了,我也是個孩子!”

“所以你才策劃了後面的一切?你就是因為那件事才想要誣陷你的繼父嗎?”

“對!”劉美含不再掩藏,果斷承認,“我就是想讓他們看一看,孩子也會撒謊,而且孩子撒起謊來,比什麽都可怕。”

她說着,把頭埋進了雙膝,哭得更加大聲。

“我讨厭他們,我讨厭他們……”女孩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口無助的回響着,“在那個家裏,我是孤立無援的,他們才是一家人,我讨厭他們,我也讨厭只有我一個人的感覺……”

顏春曉的心像是被狠狠地紮了一下。

她伸手,把劉美含摟進懷裏,之前被利用被騙的憤怒感,此時已經煙消雲散。

無論如何,她還是個孩子,只是個缺愛的孩子。

當天晚上,顏春曉再次把劉美含帶回了家。孩子哭累了,沾着枕頭就睡着了。顏春曉輕輕合上客房的門,去陽臺上給錢岳鑫打電話。

錢岳鑫那邊一直都在等她的消息,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顏春曉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和錢岳鑫說了一遍,在她看來,孩子之前表現的一系列叛逆反常的行為,都是為了引起母親郭麗的注意。

她不是變壞了,她只是缺愛,沒有安全感。

聽着顏春曉的敘述和分析,那頭忽然變得很安靜,壓抑的情緒過後,聽筒裏傳來了女人低低地啜泣。

是郭麗。

想必,她扇了劉美含一巴掌,心裏也是懊悔的。所以時刻跟在丈夫錢岳鑫身邊,想要探聽女兒的動向。

“現在國家開放二胎,大孩出現心理疾病的家庭很多,尤其,像你們這樣的重組家庭,問題出現的可能性就更大。”顏春曉倚着欄杆,遙遙看着客房緊閉的門,“孩子一旦出現逆反或者報複心理是非常可怕的,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會産生什麽樣的後果。”

就像新聞裏常有報道大孩親手殺死自己的弟弟妹妹,或者以自殺來威脅父母。這些悲劇造成的原因,都并非一蹴而就,而是日積月累的。

如果家裏有兩個孩子,做父母的,就該一視同仁,決不能偏愛任何一個,讓另一個産生心理偏差。當兩個孩子之間有了矛盾,大人更不能不區分其中的對錯,便一味讓大的讓着小的。長期不公平不溝通,孩子的負面情緒累積到一定程度,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顏春曉和錢岳鑫夫婦聊到很晚才休息,但是,當她洗完澡躺在床上,卻沒有了困意。這次的事情,不僅對錢岳鑫夫婦來說是一個經驗教訓,對于她自己來說,也同樣是一個成長。

她遇事不夠冷靜,也缺乏衆觀全局的能力。

在這一點上,她還是很佩服段尋的。段尋雖然未有明說,但顏春曉能感覺到,他從一開始就是相信錢岳鑫的。

在識人辨人的能力上,她也不如段尋。

咦?為什麽她總是想到段尋?

顏春曉失眠到後半夜,才勉強睡着了一會兒。

隔天一早,她剛起床,門鈴就響了。

來人是郭麗。

郭麗眼下兩抹青黑,顯然也是一夜沒有睡好,她看到顏春曉,有點不好意思。雖然昨天在電話裏已經解開了心結,可是,兩人見面還是免不了有些尴尬。

顏春曉請她進了屋。

“對不起,顏醫生。”郭麗一進門,就握住了顏春曉的手,“實在對不起,你為了美含這樣盡心盡力,可我還誤會你,責罵你。都怪我太着急,太沖動,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

“算了,我沒關系。”顏春曉對郭麗笑了一下,“我能理解你當時的感受。”

“謝謝你顏醫生。”

“好了,不說這些了。”顏春曉指了指客房,“現在,最重要的是美含。”

劉美含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母親郭麗坐在床沿邊。在她印象裏,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母親用這樣的眼神看着自己了,她以為是自己做夢,可揉了揉眼睛之後,發現眼前的人并沒有消失。

“寶貝醒了啊。”郭麗張口便紅了眼眶。

錢朵出生之後,“寶貝”這個稱呼便易了主。而她對大女兒的關心,也像這個稱呼一樣,輕易就轉移了。

劉美含從床上坐起來,低着頭,還保留着昨天被打的情緒。

“餓不餓,媽媽來的時候,給你買了一袋餅幹。”郭麗說着,從包裏掏出一袋餅幹,遞給劉美含。

劉美含掃了一眼,餅幹是手工餅幹,不知是故意還是巧合,餅幹清一色都是冰激淩形狀的。

她無動于衷。

“美含。”郭麗伸手攬住了美含的肩膀,“媽媽向你道歉,媽媽昨天不該那麽沖動,也不該打你。媽媽知道,有了朵朵之後,媽媽冷落了你,這也是媽媽錯了,對不起。”

劉美含仍然別着頭,但是,她的眼裏已經有了淚。

“我不用你道歉,我只是不喜歡他們。”

“為什麽不喜歡他們?他們也是你的家人。你錢叔叔視你為己出,而朵朵,是你的親妹妹。”

劉美含不作聲。

屋裏靜了片刻。

郭麗往女兒身邊蹭了蹭,伸手摸了一下她亂而枯黃的頭發。

“你還記得嗎?你六歲的時候,生了一場重病。那時候,醫生說,如果不動手術,你能繼續活下去的幾率很小。我聽到這個消息,當場就崩潰了。可是,我又得瞞着你外公外婆和你奶奶。那段日子,我帶着你,每天都過得很壓抑很痛苦,我甚至想,如果你活不下去,我就陪你一起去死。”郭麗說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美含雖然對那段痛苦的回憶已經沒有太大的印象了,但是,她記得那個時候媽媽幾乎每天都對着她哭。

“幸而,我遇到了你錢叔叔。他是真的對我好,也是真的關心你。你不知道,為了給你治病,他幾乎拿出了他所有的積蓄。”

聽到這裏,美含稍稍愣了一下。

“哪個男人,能為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做到這個份上?我也是被他這一點感動,所以才決定嫁給他的。”郭麗輕舒了一口氣,“而這麽多年,他也的确沒有讓人失望。你的吃穿用度,他都在能力範圍內給你最好的。就算有了朵朵,對你,他還是一樣愛護。這次發生了這麽……這麽荒唐的事情,我都真的生氣了,可是,他還一直為你說話。顏醫生這邊,也是他在聯系。”

劉美含揚手按了一下眼窩,收手的時候,悄悄握住了掌心裏的淚。

“所以美含,你不要覺得錢叔叔和朵朵分走了我對你的愛,我對你的愛永遠都不會少,只會一天比一天多。另外,更重要的是,有了他們,這世界上就多了兩個和我一樣愛你的人。”郭麗說着,從包裏掏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白紙,“這是朵朵讓我帶過來給你的。”

劉美含接過紙張,舒展開來。

白紙上,是錢朵稚嫩的筆跡。

“姐姐,對不起。我ai你。”

因為“愛”字太複雜,錢朵還不會寫,她就用拼音代替了,拼音之外,她畫了一個大大的愛心,愛心的外弧,連接着代表她們姐妹的我和你。

劉美含的眼淚再也藏不住了。

郭麗傾身上前,将女兒擁進懷裏。

“寶貝媽媽愛你,大家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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