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殘紅6
段尋倚在車裏,透過墨色的車窗,遙遙地望着醫院的大門,一動不動的。
肖光不時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卻不敢說話。
一旁的莫子昂早就忍不住了,他伸手捅了捅段尋的肩膀:“我說,你哪裏不舒服?如果不舒服,就進去看病啊。光盯着醫院大門,有什麽用?”
段尋不作聲。
“你在等人?”莫子昂又問。
段尋終于有了反應,他擡眸看向肖光:“回酒店。”
“是。”
車子往前,莫子昂微阖着雙眼開始打盹,段尋有些心不在焉,他降下了車窗,目光随着移動的街景打晃兒。
忽然,他看到了坐在街口的一個熟悉的身影。
“停車!”
段尋冷不丁地喊停車,把肖光吓了一跳,肖光一腳剎車,踩得又猛又急,後座的莫子昂沒有防備,筆直地撞在座椅上。
“哎喲,殺人啊!”莫子昂一聲大叫。
段尋沒管他,已經推門下了車。
“你們先回去。”
他丢下這一句,朝街口跑去。
“喂喂喂!大晚上的你發什麽神經啊?你去哪兒啊?”
莫子昂在身後大叫,但段尋沒有管他。
顏春曉原本已經回酒店了,可心頭堵得慌,一點睡意都沒有,她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再有睡意了。于是,便披了外套出來了。
她沒有目的地,只是想走走,讓一直盤踞在腦海裏的那句“我們在一起”散一散。
雖然許易那般放低了姿态,可是,她到最後都沒有答應他。猶豫了很久之後,她告訴他,她需要時間考慮。
許易并不意外她的答案,甚至像是早有預料,他給了她一周時間,讓她去思考和抉擇。
街口有個網紅冰激淩店,顏春曉路過的時候,進去給自己買了一個冰激淩,她剛拆包裝紙,低頭舔了一口,擡眸就見段尋站在她面前。
他還是酒吧遇到時那身裝束,在寒涼的深夜,顯得有些單薄。
“這個時候吃冰?”他掃了一眼她手裏的冰激淩,臉色不太好看。
“嗯。”她又舔了一口。
“好吃麽?”
“沒有你買的好吃。”
段尋皺了皺眉,忽然上前一步,奪過她手裏的冰激淩,順手丢進了垃圾桶裏。
顏春曉淡淡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的怒意從哪裏來,也沒力氣去深究。
“一個人?”段尋又問。
“嗯。”
“他呢?”
“誰?”
還能有誰?
那個酒吧裏和她手牽着手離開的男人!
“明知故問。”段尋的語氣依然很沖。
顏春曉笑了笑,有點無奈:“段先生,我惹你了嗎?如果我惹你了,麻煩你告訴我在哪裏,因為什麽事好嗎?小女子愚笨。”
這女人,以退為進,可既不愚也不笨。
段尋沉了口氣,神色緩和了些,只覺得自己繼續這樣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并不妥當。
“這異地他鄉,你一個人大晚上的在外面晃蕩什麽。”
顏春曉看着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随着她的話音落下,段尋看到她背後正對着的某個地方,亮起了一個光點,那個光點不斷地變換着顏色,遙遠而神秘。
“相思塔。”他輕聲道,“聽說夜景一絕。”
顏春曉轉身,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頓時明白了他在說什麽。
“我倒聽說,日出是一絕。”
兩人靜靜地看着那個光點.
過了會兒,段尋忽然問:“你什麽時候回去。”
“明天早上九點的動車。”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看着她。
兩人對視了一眼,忽然異口同聲地道:“來得及。”
顏春曉笑了起來,段尋依然面無表情,但眼神已經柔和了不少,他對她揚了下下巴,朝馬路邊走。
正好一輛出租車停下來,他替她拉開了車門,兩人上了車。
司機師傅一聽要去相思塔,有點意外。
“這麽晚了還要去相思塔啊?夜景最好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我們想看日出。”
“日出?”司機師傅掃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間,“這個時候去看日出,是不是太早了,要等好幾個小時呢。”
顏春曉還沒說話,司機師傅又兀自笑起來:“不過你們小情侶,圖的就是這點浪漫。”
車廂的氣氛一下子就怪異了起來。
顏春曉偷偷看了段尋一眼,段尋望着車窗外,只留給她一個側影,像是沒有聽到他們對話似的。
車子一路往東,路上大約花了四十多分鐘,兩人全程沒有說話,但顏春曉卻一點都不覺得困,反而,有一種從骨子裏冒出來的興奮。
這種臨時起意的感覺,多麽像是私奔。
盡管,不是以愛的名義,但她卻感覺到了一絲甜。
到達目的地之後,段尋先下了車,顏春曉緊随其後。
相思塔位于旗城黃澱區,總高兩百米,名字取自詞人晏幾道的《長相思》,是旗城的代表性建築和觀光點,一般到旗城旅游的人,都喜歡來這裏拍個照留念。
因為已經過了十一點,相思塔的景觀電梯已經關閉,但塔下的露天廣場還是有很多的游客,多數都是小情侶。
或許正如司機師傅所言,大家圖的就是等待的浪漫。
從露天廣場往下俯瞰,可以看到大半個旗城的夜景,顏春曉趴在欄杆上,看着喧嚣的車流化為璀璨奪目的無聲長河,夜幕和城市的霓虹連在了一片,星星像是落到了地上的燈盞,而燈盞又像是長在了天上的星星。
“好美啊。”她感慨。
段尋不作聲,只是倚在她身旁,靜靜地陪着她遠眺。
“差點就錯過了這麽好的景色,幸虧我們來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掏出手機,學着一旁正在拍照的小情侶,“我們要不要也拍個照留念一下?”
段尋沒動,也沒有拒絕。
顏春曉把相機調到自拍模式,微微往段尋身邊靠了靠。
“咔嚓。”
畫面定格。
他們之間相隔着一拳的距離,沒有看彼此,但看向鏡頭的眼睛都帶着笑意。他們背後,是斑駁星光,是銀花火樹,是人間流年。
這是他們的第二張合照,雖然沒有第一次合影時那般親昵的cp感,但是,顏春曉知道,他們的心比那時候靠得更近。
夜,很涼。
顏春曉坐在長椅上,一邊搓着手一邊四下張望找着段尋。剛才她說了一句好冷之後,他轉身就不見了。
過了一會兒,段尋回來,手裏拿着一張全新的毯子。
“披着。”他把毯子遞給她。
“哪裏來的?”顏春曉問。
段尋往後指了指。
顏春曉順着他的指間看過去,看到廣場的入口處,有很多小年輕正蹲在那裏擺攤,有人賣發亮的頭飾,有人賣網紅氣球,也有人賣避寒的毯子。
人多的地方,商機就多。
顏春曉把毯子蓋在了身上,段尋坐到了她的身旁,他沒穿外套,襯衫領子敞着,看起來比她更需要一張毯子。
“你不冷嗎?”
“不冷。”他答。
“否認的這麽快,說謊。”
“如果我回答過慢,你會認為我故意拖延,是在争取時間組織信息,構造謊言。”
顏春曉笑起來,他說得沒錯。她已經認定他冷了,所以無論他以何種方式否認,最後都會被她判定為說謊。
“我說對了?”
“嗯。”
“果然,心理學是門融會貫通的學問,而顏醫生又特別擅長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他的語調帶着一絲揶揄。
“你學過心理學?”她問。
“沒具體學過,只是我對這方面的書籍比較感興趣。”
“為什麽?”
段尋目光遠眺,神色變得有些虛渺。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憶過去了,但随着顏春曉的問題,他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和段靈剛從孤兒院回到段家的時候。
那個時候,父親的嚴厲和繼母的冷淡,讓他每一天都如履薄冰,他生怕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生怕行差踏錯,便會連累妹妹重新被送回孤兒院,過看不到明天的生活。所以,他每天都在學習,學習如何看人眼色,學習在別人蹙眉或者變臉之前尋找先機。
“懂人心了,才能讓人處處滿意。”
“可人心和人性都沒有絕對,這些都是無法以技術和學術去分析的東西。”
“你說得有道理,所以,我至今不能處處讓人滿意。”
顏春曉看着他的側顏,能感覺到他氣場在變弱,弱得讓人想抱一抱他。
她往他身邊挪了挪,将身上的毯子扯過去一半,蓋在他的身上。
段尋一愣。
“好東西要分享。”顏春曉說。
段尋笑了,手也不自覺地握住了毯子的邊角。
毯子上,已經沾染了她的體溫,那點溫暖,正透過衣衫,小火慢炖似的煮沸他的血液。眼前流光溢彩的相思塔頓時失去了色彩,他只看到她,那溫柔的輪廓,光芒萬丈。
兩人靜坐了一會兒,才消化了共用一條毯子的拘束。
“這次又有什麽煩惱?”段尋換了一個話題。
“你怎麽知道我有煩惱?”
“大老遠趕來參加同學聚會,卻深夜一個人在街上游蕩,不是有煩惱難道是有喜事?”
“或許是喜事。”
段尋的目光沉了沉:“怎麽?被表白了?”
顏春曉是徹底服氣了,這男人可不像他嘴上那麽謙虛,只是對心理學有興趣,她看他當真是會讀心術。
他在她的沉默裏再次得到了答案。
“被表白不好?你千裏迢迢而來,難道不是心有期待?”
“……”
是心有期待,可當她越來越靠近自己所期待的事情,才發現,期待有時候也只是一種慣性思維,而她心底真正想要的,是另一種可能。
這種可能,成了她的煩惱。
可惜,這煩惱她不能像之前每一次遇到難題一樣向他尋求幫助,因為這煩惱,就是他。
段尋還未等到顏春曉開口,他的手機先響了。
不是普通電話,是視頻電話。那清脆的聲音在夜幕裏,莫名顯出一絲的俏皮。
顏春曉無意窺探他的隐私,可還是在擡頭的那一秒看到了奚妃妃的名字。奚妃妃,就是尹伊所說的那位将來或許會成為段尋妻子的女人。
段尋掃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拒絕了通話,那頭的人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沒有執着地再次打來。
這個小插曲,讓原本有些浪漫的夜變得不明所以。
“段先生,你會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嗎?”顏春曉忍不住問。
段尋摩挲着手裏的手機,看着她的眼神充滿了深意。
顏春曉忽而惶恐,怕他覺得自己八卦,連忙解釋道:“我只是随便問問,如果你不想回答,那就算了。”
“也不是不能回答。”段尋沉默了片刻,似在斟酌,過了會兒,他開口,聲音有點蒼涼,“如果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麽,和誰在一起又有什麽區別。”
這真是一個意外的答案,但這似乎也從側面證實了,如果需要,他會接受一段沒有愛情的商業聯姻。
顏春曉的心鈍鈍一沉,難過到不能自已。
她開始別開臉裝睡,段尋也沒有再說話,失去了交流的後半夜變得格外漫長。天快亮的時候,她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晃了晃她的胳膊。
是段尋。
顏春曉睜開眼睛,看到灰蒙蒙的東方泛起了紅,那點紅由淺至深,由殘至滿。漸漸的,霞光萬道,萬物金輝,整個相思塔都被染紅了。
世界是如此盛大,而人心如此渺小。
她和他之間,也被光明拉開了距離。
段尋往前走了兩步,面朝朝陽,負手而立。
一夜未眠,他的背影依然精神挺拔。
顏春曉疊起毯子,走到他身邊,看着昨夜在他們面前睡去城市一點點蘇醒,像見證了魔法的力量。
天色半亮,風中飄來初春最幹淨的花香。
所有疲憊和困乏,在這一刻化為虛有。
“不虛此行?”他問。
“不虛此行。”
那就好。
兩人不再多言,遠方,旭日東升。
顏春曉趕在七點之前回到酒店,這一夜有點像童話,只可惜,水晶鞋沒有丢,南瓜馬車也沒有變,灰姑娘還是灰姑娘,沒有人知道她昨夜安靜的瘋狂,也沒有人知道她和王子之間相互試探,卻又不了了之。
她洗完澡換了衣服,收拾了一下行李,在房間等着許易。
許易整點來敲門,兩人一起離開酒店打車去高鐵站,誰也沒提昨晚告白的事情。
這一夜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又好像什麽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