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神仙
儲光殿裏, 紙人被思薇攔腰斬斷之後,池塘水面上密室裏的畫面便消失不見。商白虞有些不安地等待了一會兒,試探着小聲喊道:“大人?魔主大人?星君尊上?”
皆無回音。
商白虞更加憂慮, 他不知道魔主大人聽見了多少,有沒有聽見他打算偷偷把巨門星君放出來。
又或者魔主大人并不關心此事?這些年他總是來無影去無蹤, 商白虞完全無法揣測他的心思。
他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 依稀聽見宮殿外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是在叫罵讨伐什麽。商白虞回過神來,心想大概是人們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來找他算賬了。
他們進不了結界……但是一個失去威信的假神,對于魔主大人來說也就沒有利用價值了,他會被如何處置呢?
商白虞看了一眼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到他身邊的白狼,抱住它的脖子說:“謝謝你,你也走罷。”
然後他站起身來, 理好身上華麗高貴的衣服,梳好頭發戴上發冠, 然後慢慢地走出宮殿大門, 走到八十一級臺階的邊緣, 往下看去。
臺階上還鋪着紅毯, 他今天便沿着紅毯走到結界的邊緣, 遇見了那個戳穿他身份的人。
他的戲迷。
商白虞肅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幸福的笑容。他看着臺下一片舉着火把, 手裏還拿着刀劍的人們,整整衣領平靜地走下去, 就像他這些年僞裝的那樣清傲高潔, 遺世獨立。
随着他走下臺階的步子,那些百姓們卻突然紛紛拜倒,呼喊着白帝尊上, 聲音竟然是喜悅的。
“白帝尊上知道那些人說的全是謊話,于是現身要我們安心!”
依稀有人這麽說道。
商白虞愣了愣,往下走的步子就停住了。
“白帝尊上不要擔心!污蔑您身份的賊子已經被我們就地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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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您!”
跪倒在宮外的百姓們中傳來這樣的聲音,商白虞呆立當場,腦海裏一片空白,仿佛聽不懂百姓們在說什麽。
就地正法。
他沒有被戳穿身份。
可他的戲迷被殺了。
從來沒有過的,第一次出現的,他僅有的一個戲迷,記得商白虞的人,被殺了。
商白虞眼中那些火把的火光,人們喜悅的眼睛,白帝城中的萬家燈火,漸漸模糊而無法分辨。那些鮮紅的,熾烈的,不知道是愛他之人捧出的心髒,還是蟒蛇張開的血盆大口。
他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過身沒命地沿着臺階朝宮殿跑回去,他覺得恐懼,恐懼到渾身顫抖,但是卻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麽。
他是被深愛被銘記被需要的,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魔主找到他時他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為何他會如此恐懼。
甚至于絕望。
商白虞急促地喘息着停下腳步,擡起頭看着自己面前巍峨的宮殿,仙境一般美麗的花園和陳設,堆積如山的禮物。
他驀然拿起一個包裝精美的玉像,不管不顧地砸在地上,碎成一地碎片。他瘋狂地把那些禮物摔壞,毀掉,待白石鋪就的地面上滿是禮物的殘骸時,他捂住自己的頭,慢慢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白帝城尊貴的神,倒在一地碎片上,如同最軟弱無力的凡人一般嚎啕大哭。
夜深人靜,原本擁擠在街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從白天持續到夜幕降臨的那場騷亂已經平息。這對于白帝城人來說是個好日子,雖然有些不愉快的插曲,但是白帝尊上兩次走出儲光殿來到人們面前,這實在是少見的盛事。
即熙和雎安用了障眼法隐匿了身形,在白帝城安靜的街道上往儲光殿走去,這次再沒人阻擋他們了。
“就算商白虞承認了他是假的,這裏的人會不會還說我們脅迫他?”即熙拉着雎安的手,轉過頭看向他。
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很有可能。”
即熙長長地嘆息一聲,轉過頭去卻冷不丁地看見了韓想容,她站在街邊愣了愣地看着他們,目光再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
像韓想容這樣修為不錯的人,能夠看出來剛剛那場鬧劇只是演戲,也能看穿他們身上這簡單的隐身術。
她難以理解地盯着他們交纏的手指,眼神迷茫而不可置信。直到她的兄長喊她的名字,帶着怒氣地說道:“韓想容!你穿得那麽少還站在風口,是上趕着要生病嗎?你在看什麽?”
那個高大的漢子從屋子裏跑出來,韓想容回過神來,立刻轉身對她兄長說:“沒什麽,我這就回去了。”
說罷便推着她兄長走回客棧裏,踏入房門時她腳步頓了頓,似乎想要回頭看看即熙和雎安,卻最終是沒有。
即熙想,對于想容師姐來說家人終歸是最重要的,她兄長嘴上沒有一句好話,但心裏有她這個妹妹。
這樣也挺好的。
待雎安和即熙來到儲光殿偏僻角落的結界邊時,冰糖已經在結界裏等着了。它十分無聊地用爪子在地上拍蟲子,看見他們走過來,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不滿聲。
雎安微微一笑,他向結界那邊走近兩步,喚道:“冰糖。”
冰糖低聲回應了他。
雎安擡起右手,中指食指并攏放于眉間,他額頭上的星圖就開始瑩瑩發亮,如同星辰。
他早些時候留在冰糖身上的符咒就開始顯露出銀色的光輝。
只見雎安身上的光輝與冰糖身上的光輝互相吸引,漸漸接近繼而觸到結界,那光輝悄無聲音地慢慢溶解了一片結界的區域,破出一個一人可過的漏洞出來。
即熙感慨着對雎安肩上的阿海說:“你看看雎安和我家冰糖,我和你什麽時候能有這樣的默契?”
阿海高傲地看着即熙,頗為不屑。
即熙一邊穿過那漏洞一邊回頭對阿海說:“嘿呦喂,海哥你可要對我好點,我是你主母哦!”
阿海撲棱着翅膀氣急地叫喚兩聲,雎安忍不住笑出來。
他們進入之後那結界又自動合上,一切風平浪靜,并沒有驚動白帝城人。
即熙拉住雎安的手跟着往宮殿走去,笑道:“今天動手的事兒你幹,動口的事兒我幹,看我一會兒不罵醒丫的商老板。”
他們跟從着冰糖的指引,穿過偏門走到宮殿之中,路上時不時遇見些道童,卻都沿既定軌道來來回回無意義地行走,看來确實是空置的紙人。
為了防止魔主操縱他們,雎安一律封了紙人的七竅再将他們定住。
待走到殿中,只見白石地面的庭院裏有着堆積如山的賀禮,地上卻一片狼藉,散落着被摔碎的瓷器珍寶。商白虞正在這一地碎片中練功,白衣翩翩,手中的槍舞得煞是好看。
他從前唱戲的時候是武生,學了許多招式,雖然多半是花架子,但在臺上看還是很像那麽回事的。
即熙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鼓掌道:“白帝尊上的身段是真不錯。”
這聲音吓得商白虞一激靈,倉皇轉身看過來,手裏的槍都落了地。
即熙噗嗤一聲笑出來:“不過還是花架子,怎麽還能被吓掉兵器。”
商白虞看見即熙的時候目光是驚喜的,甚至可以說是大喜過望。他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跑過來,高興地說道:“你沒死!你還活着!”
話音未落他就被地上的一個盒子絆倒,摔倒在即熙面前,手被地上的碎片紮出血來,這疼痛似乎讓他清醒了些,他怔怔地擡起頭看着即熙:“不對……你們是怎麽進來的?”
即熙笑而不語。商白虞看着即熙,雎安還有他們身邊的冰糖,恍然大悟。他低聲說道:“你……你是來抓我的,你根本不是我的戲迷。”
即熙嘆了口氣,她蹲下來看着商白虞,微微一笑:“這個問題過會兒再說,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白帝尊上。
“白帝城人曾經秘密造了一柄劍獻給你,你可知那柄劍是怎麽造的?”
商白虞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搖搖頭說道:“我……我不知道……”
即熙仔細觀察着他的神情,然後從懷裏拿出一張符咒:“商老板,這張符咒你可眼熟吧?為了給你鍛造神劍,白帝城人僞裝成山賊去殺人洗劫,他們随身攜帶這個符咒,以吸取怨煞之氣。這些年死于祭劍者成千上百,你知道嗎?”
商白虞的身體開始哆嗦起來,他顫巍巍地擡頭看了即熙一眼,很快又低下眼睛。
“我……我不知道它們是用來做這種事情的……我……我一向是魔主大人讓我做什麽我就去做……他讓我鍛劍……給我符咒……我從來不敢問緣由……”
即熙偏過頭端詳了他一會兒,輕輕一笑:“是嘛,這麽說來,你什麽都不知道?好可憐,真是無辜啊。”
即熙站起來走到那堆成山的禮物邊,随手拿出幾個打開看看,啧啧稱贊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品相極佳的玉,足金的塑像。看着滿地的寶貝殘骸,可惜了他們為你盡心盡力地準備,扮作山賊殺人的時候也不忘搜刮珍寶獻給你。”
“對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當然就沒有錯啦。畢竟那只是他們一廂情願的瘋狂,誰叫他們這麽蠢,相信了一個假神,為他惡事做盡掏心掏肺,結果只是工具罷了。”即熙的眼神移過來,她面上笑着,眼裏卻沒有一絲笑意,她冷冷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聽我這麽說啊,商老板?”
商白虞慌亂地轉過頭去,向後挪着身體,他有些崩潰地說:“我只是個普通人……我什麽也不會做……魔主大人那麽強……就算我知道又能做什麽?”
“知道又能做什麽?對,你什麽都沒做!你他娘的當什麽神仙!”即熙終于爆發,她扯過商白虞的衣領,一字一頓地說:“我已經說得那麽清楚了,到現在你他娘的還只急着撇清自己嗎?你為什麽什麽都不做?你為什麽不說話?你其實明知他們曾經為你做過什麽,将來還會犯下更大的錯,你為什麽始終一言不發?明明他們這麽愛戴你,這無論你說什麽他們都會相信你,都會照做,你為什麽不阻止他們?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有人想在這個世界上發出一句自己的聲音,都舉步維艱。
沒有人傾聽,不被任何人相信。
明明有這麽多人愛你,這麽多人相信你,你發出的聲音會被放大數萬倍,成為金科玉律,你為什麽不說話!
即熙咬着牙,她狠狠地看着商白虞。商白虞被她看得崩潰,嚎啕大哭起來:“我不敢說……我不敢忤逆魔主大人,我怕他們對我失望……要是他們不愛我了怎麽辦……那這個世上就再沒人需要我了!”
很久以前那個人找到他,那個人強大又神秘,籠罩在黑霧之中不辨眉目,說要幫助他成為萬人愛戴,錦衣玉食的神明。他心動不已卻也迷惑,像他這麽懦弱的人,也能成為神明麽?
那個人卻說懦弱很好,他正需要一個懦弱的神明承擔失控的愛戴,醞釀一座城的心魔。
幫他當上“白帝尊上”之後那個人就很少來此,除了要求他“不許說話”之外,便放任不管。
雖然那時候商白虞不太明白,若是愛意,再失控又能如何?
但最近他已經懂得了。
愛意與惡意的界限如此模糊,甚至比惡意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