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房門被打開,複又合上。

江随舟走了。

顧長筠慢悠悠地走回徐渡旁側坐下,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天色還早,下盤棋再回去?”他吹着浮在水面上的浮葉,懶洋洋地道。

徐渡卻沒出聲。

顧長筠擡眼,就見徐渡正在打量他。

他們二人共事久了,單一個眼神,顧長筠就懂了他在想什麽。

他端着茶,噗嗤笑了一聲。

徐渡開口道:“你也看出來了。”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

那個人,雖說分明就是王爺,但卻絕不是王爺。

他們兩人的命都拴在王爺身上,故而王爺從不擔心他們會叛變,更不用在他們面前僞裝……也向來不會這般心平氣和地待他二人。

尤其在到手的東西複被龐紹奪走的時候,太平靜了。

而關于那個霍無咎……

皇上下旨賜了婚,王爺即便從未見他,卻也極度痛恨他。王爺将對龐紹和皇上的恨,盡皆轉移到了霍無咎的身上,只恨不能讓霍無咎也像那些探子一樣,在他府中暴斃,教人拖去亂葬崗。

畢竟對王爺來說,霍無咎,就是皇上肆意羞辱他的象征。霍無咎在他府上一日,便代表着他被他向來看不起的廢物踩在腳下一日。

因此,方才顧長筠的那番提議,徐渡一眼看出,他是在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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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筠兀自将茶杯放下。

“看出來什麽?方才來的,不就是王爺嗎?”

他語氣輕快,一邊說着,一邊徑自從坐榻的桌下拿出了棋盤和兩個棋簍,一黑一白,其中一個放在了徐渡的手邊。

“反正,我全家的命,都捏在王爺手裏。”顧長筠說着話,手下慢條斯理地撥拉着棋子。

“只要聽命于王爺,其他的事,都不用我們操心,不是嗎?”

說着,他兀自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擡眼看向徐渡。

那雙精致嬌豔的眼睛,冷得見底,閃爍着幾分興奮的光輝。

——

江随舟被那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忽悠着,權衡利弊之後,還是往霍無咎的住處去了。

畢竟,那些以小妾為由送來的眼線,不僅殺不完,還越殺越惹人懷疑。更何況,他一個現代人,也做不到送來一個殺一個。

這下……就只能借助霍無咎了。

一路上,江随舟懊惱極了。

他恨自己話說得太死。

昨天夜裏,他還警告霍無咎,讓他不要礙自己的眼,今天,他就上趕着,自己跑到人家的住處來礙眼。

還沒見到霍無咎,他就已經開始自己替自己尴尬了。

步辇行了很久,一直到了一片燈火闌珊的院落。

江随舟坐在步辇上,只略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旁邊的院子裏,黑燈瞎火的一片,隐約有些光亮,想必是下人住的屋子。

卻沒想到,步辇在這院門前停下了。

江随舟側目,就見旁側的孟潛山笑眯眯地迎上來,要扶他下辇。

江随舟一邊往下走,一邊皺眉問道:“到了?”

孟潛山忙點頭:“到了!這兒可是王爺之前專門吩咐,點給霍夫人的院子,王爺忘啦?”

江随舟站定,擡頭看了一眼。

遠遠看去,這院子和周圍的屋舍渾然一體,看不出什麽特別的。

但是站得近了才看見,這院中一片荒蕪。遍地雜草,幾棵從沒修剪過的大樹在院中長得張牙舞爪,地上鋪了一層,應是去歲秋天落下的葉子。

透過窗中透出的微光,依稀可以看見破損的窗棂和窗紙,在微風下簌簌地顫動。

……這哪兒是能住的地方啊!

将他趕到王府最角落的地方,分給他這麽個破房子住,一看就知道,原主恨不得霍無咎一輩子不要出現在他面前,甚至在刻意難為他,要他在王府裏沒好日子過。

想來也是,雖說原主在南景舉步維艱,卻也僅限于和後主與龐紹奪權。而霍無咎對于他來說,是叛賊,是永遠不會考慮拉攏的敵人。

——他哪兒知道三年以後,霍無咎會幹什麽呢。

江随舟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不由得在心中感謝了一番自己那兩個“妾”。

要不是今天來得及時,想必自己又要背上原主的鍋,在霍無咎的賬上被記一筆了。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嗯了一聲,道:“随口一提,記不清了。”

說着,他便擡步往院裏走去。

旁邊的孟潛山卻是啧啧稱奇。

怎麽可能記不清?前幾日,自己問王爺霍夫人住哪裏時,王爺的眼神可是冷得吓人,特意說讓把霍無咎丢遠些,不要讓他看見呢。

不過……

想想王爺早上的模樣,孟潛山心裏也有了底。

王爺從前讨厭霍夫人,那是因為沒見霍夫人的面。

如今王爺和霍夫人過了一夜,今早态度就變了,那之前的厭惡,在這樣的寵愛面前,自然作不得數了……

孟潛山一路小跑,跟在江随舟的身後。

這院子不光地勢低,府中的活水也是從這兒引進來的。一進院子,江随舟就明顯感覺到一陣濕冷,連吹在身上的風都冷了幾度。

……實是這病弱的身體過于敏感。

他徑直往正中的房裏走去,卻見廊下一個人都沒有。

不等他說話,孟潛山便先開口了。他揚聲道:“這院中的人都哪兒去了?”

片刻之後,才見兩個侍女從旁側的房中匆匆跑出來,看那模樣,竟是已經歇下了。

一見他們來,二人面上皆露出了驚訝和畏懼,急匆匆地上前來,便在江随舟面前跪下了:“……王爺!”

江随舟擰起了眉頭。

他雖對古代的尊卑觀念尚且不習慣,但卻知道領了工資就要辦事,更不能欺負自己的雇主。

她們這樣,分明就是在欺負霍無咎。

旁邊的孟潛山觑到他這神色,忙厲聲開口道:“門口怎麽連個守夜的都沒有,就這般撂下主子去睡了?把你們分來,是讓你們來伺候夫人的,還是來當主子的?”

兩個侍女分毫不敢擡頭,一個勁地磕頭認錯。

江随舟擡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他是看出來了,野史之中原主身死,不光是因為他自己求生欲差,也是全府上下都在捧高踩低,硬要他和霍無咎結下深仇大恨才算完。

他擺了擺手,淡淡道:“你處理好。”便轉身進了房。

孟潛山忙答應下來,便道:“來人,将她二人拖下去,先賞一頓板子,明日連着賣身契一并送還給人牙子,該賣哪兒去賣哪兒去!”

那兩個侍女哭喊着被拖遠了。

江随舟卻顧不上她們。

因為他一進房,就被嗆得劇烈咳嗽了起來。

四下皆是灰塵,早彌漫進了空氣中。只呼吸了一下,江随舟就感到自己脆弱的肺葉受到了重擊,一時咳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眼淚也漫上了眼眶。

跟在後頭的下人們被吓壞了,手忙腳亂地跟進來,又是攙扶又是倒茶的。可這房中連個能坐的地方都尋不到,桌上的壺中也只有半壺冷水。

衆人忙成一團。混亂之中,江随舟隐約聽到了輪椅的聲響,低啞極了,轉瞬就被淹沒在了人聲中。

他被人扶着在旁側坐下,咳了半天,又拿下人們費勁尋來的熱茶壓了壓,才勉強止住了咳嗽。

他這才睜開了淚眼朦胧的眼睛,便看到了坐在斜前方的霍無咎,正側過頭來看他。

濃黑的眼,宛如旋渦。

他不由自主地又咳了幾聲,眼眶中生理性的淚水應聲而落。

随着眼淚落下,江随舟也看清了霍無咎。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雙眼陰沉的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層霧。

不過下一刻,那雙眼便移開了目光,沒再看他。

江随舟自然不知,自己此時的模樣落在對方眼中,有多可憐。

一個過于清冷漂亮的病弱男人,眼眶泛紅,睫毛帶淚,身上還裹着條厚重的披風,淚光盈盈地望向旁人時,怎麽看都有點惹人糟蹋。

江随舟卻渾然未覺,只待咳嗽完了,攏了攏孟潛山才給他裹上的披風,坐直了身體,淡淡道:“孟潛山,這就是你說的安排好了?”

他這會兒咳清醒了,知道自己得先把鍋扔出去,才好順理成章地作主給霍無咎換住處。

孟潛山聞言,也顧不得其他,哆哆嗦嗦地一疊聲認罪:“小的疏忽,是小的疏忽了!明日……啊不,馬上!小的馬上就讓人另外收拾一間院子出來,讓霍夫人搬過去!”

江随舟嗯了一聲,又喝了一口茶。

他心道,最好搬得離自己近些。畢竟他才采納了那兩個幕僚的建議,這些日子要總往霍無咎這裏跑……

他喝茶的動作一頓。

他自己住的那個安隐堂,不就有很多間空餘的房子嗎?

既能每日見見霍無咎,防着旁人偷偷欺負他,還有的是辦法溜回自己的房間裏睡。傳到後主和龐紹的耳朵裏,他們的目的也能達到……還有什麽比這更兩全其美的事嗎!

江随舟的眼睛都亮了。

他放下茶杯,輕飄飄地開了口。

“不必收拾了。”他說。“直接搬去本王那裏。”

一時間,周遭聽到這話的下人都愣住了。

江随舟卻巋然不動。

反正,自己這一府之主做的決定,不用跟他們解釋,只需要裝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就夠了。

只是……

他目光若無其事地一轉,用餘光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無咎。

卻愣住了。

他看見,昏暗的燈下,霍無咎的面色有些不正常。

他根本沒在聽自己說什麽,一只胳膊正支在輪椅的扶手上,擡手費勁地支撐着低垂的頭。

……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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