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大亮了。
江随舟本想睡個回籠覺,卻未曾想昨夜睡得太好,躺回去便再睡不着了。因此,他早早便起身,孟潛山也提前備好了早膳。
霍無咎起得也很早。
他們二人雖共處一個卧房,但基本沒有交流。孟潛山伺候着江随舟洗漱完,霍無咎便自去後間清理。待霍無咎自己搖着輪椅回來,便有孫遠推着他的輪椅,将他推到了桌邊。
桌上的早膳已經備齊了,江随舟此時正坐在桌邊,慢悠悠地看書。
他也不是一定要等霍無咎一同吃飯,只是自小養成的餐桌禮儀,一定要等人齊了才動筷子。
見霍無咎來了,江随舟放下書,便徑自動了筷。
二人即便一同吃着早飯,也相顧無言。
但是今天,江随舟總覺得哪兒不對。
好像霍無咎總打量他,但待他看去,又見霍無咎自己垂着眼吃飯,根本一個眼神都沒施舍給他。
怪得很。
倒是伺候在一旁的孟潛山,見主子一早上總偷瞄霍夫人,只當主子是在心上人面前情難自已。
這個時候,作為一個合格的下屬,自然要憂主子之憂。
這麽想着,孟潛山笑嘻嘻地開了口。
“主子,昨兒個木匠已經來了。奴才想着您專程提過,說夫人的輪椅實在不好用,便讓他趕快一些。方才那邊遞話過來,說今日之內,就能把新輪椅送到咱們院裏。”
江随舟擡頭看了他一眼,就見孟潛山在使勁沖他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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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想就知道,這小子是在替自己在霍無咎面前顯擺,旁敲側擊地告訴霍無咎自己對他有多好呢。
江随舟有些無語。不過轉念一想,殊途同歸,就當是孟潛山在替自己讨好霍無咎吧。
于是,他嗯了一聲,淡淡道:“倒是不錯。若是早,你便推出去轉轉,試試看是否好用。”
剛好,反正自己在禮部上班,孟潛山這大嘴巴閑着也是閑着,就讓他幫自己推霍無咎出去透氣去。
孟潛山笑嘻嘻地一口答應下來。
“王爺若回來得早,還能一同出去散散步呢!”他說道。
……這就過頭了啊。
江随舟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孟潛山連忙笑嘻嘻地閉了嘴。
卻在江随舟輕飄飄地收回目光時,他驟然撞上了霍無咎的眼睛。
霍無咎看向他,目光仍是冷的,卻又多了兩分他看不懂的複雜。
眉頭還皺得很緊。
江随舟一愣,就見霍無咎轉開了眼,又不看他了。
江随舟一時有點懵。
這……這是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惹到他了?
——
江随舟懶得管霍無咎哪裏不對勁,吃完了飯,就徑自去禮部衙門摸魚去了。
唯獨剩下個孟潛山,殷勤至極,鞍前馬後地伺候在霍無咎身側。
霍無咎冷眼看着他在自己周圍忙來忙去,一直到送輪椅來的木匠來了,這太監才暫時離開,總算讓霍無咎暫時清靜了下來。
他擡手揉了揉額角。
吵死了。
就在這時,一直伺候在他身後的孫遠小心翼翼地上前,往他的手裏塞了個東西。
霍無咎擡頭看向他,就見孫遠渾身僵硬,緊張幾乎寫在了臉上。
“這是……是有人,讓小的送給您的。”孫遠壓低了聲音,磕磕巴巴地道。
他從沒做過這樣的事,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為難了。
前一日他将霍夫人推到院中,便在出府時被人攔住,塞了一錠銀子,讓他帶信給霍夫人。
王爺是什麽樣的人,霍夫人又是個什麽身份的人?他自然不敢做,匆匆拒絕了就跑。幸而那人不是個窮兇極惡之徒,見他這樣也沒再強求,更沒殺他滅口。
結果第二日,王爺就吩咐,有什麽信件物品,只要有人送,便要私下交給霍夫人。
這反倒把孫遠吓傻了。
但是,王爺既這麽說了,他也不敢不照辦。
這日夜裏,他出府回家的路上,又遇到了那個人。
“只當我求你,将這信送進去便可。”那人道。“霍将軍不是那種不謹慎的人,你只要送到,他不會留下馬腳牽連到你。”
孫遠頓了頓。
既……既然是王爺吩咐的……
見到他猶豫,那人臉上立馬露出了希冀:“如何?可以加錢,這好商量!”
孫遠向來老實,聽到這話,吓得已經結巴了。
也……也不是錢的事。但是,他似乎也不能只說,是王爺讓他帶信的……
支吾了片刻,孫遠開了口:“嗯,要加錢。”
那人忙問:“加多少?”
孫遠頓了頓,羞赧地伸出了兩根指頭。
“……加二錢銀子吧。”
那人:……?
于是,帶着“這人怎麽加價還加得這般實惠”的疑惑,那人還是将信交給了孫遠,又由孫遠交到了霍無咎的手上。
霍無咎看了一眼手裏的信封,擡起頭,審視的目光落在孫遠身上。
孫遠被他看得心虛,大氣都不敢出,在那兒站得像根竹竿。
“誰讓你送來的?”霍無咎壓低聲音問道。
孫遠結結巴巴:“不認得……”
霍無咎道:“我是說,許你送信給我,是誰的命令?”
王爺不讓說的!
孫遠抖抖嘴唇,一言不發。
看到他這幅模樣,即便他一個字沒說,霍無咎也明白了。
……匪夷所思。
他年少時也跟着父親回過一兩次邺城,從來不記得自己跟這位靖王有過一面之緣。
他能說出心悅自己的話,就極其離譜。但是,聯想到他這幾天的表現,好像又是這麽回事……
那副色厲內荏、強作兇悍,又莫名待自己極好的模樣,似乎都有了解釋。
但是……
他非要動些亂七八糟的心思也便罷了,這幾日他偷油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關注照顧自己,霍無咎也看在眼裏。不過……
他拿着信封的手,緩緩地在紙質封面上摩挲了起來。
他可是敵國押解在此的戰俘,這種東西也敢往他手裏送,他一時不知那個靖王是膽子太大,還是人太傻。又或者說……
霍無咎不解地皺了皺眉。
感情一事,真能将人蒙蔽至此,連家國和性命都可以排到後面去?
兵法權謀,他向來精通,但是涉及到這種東西,他便一片空白。
沒經驗,使得他一時間失了判斷力。
他的陣腳忽然有些亂。
仿佛自己再有什麽籌謀和算計,都是仗着對方的偏愛而肆意欺負他似的。
——
待孫遠頗有眼色地退下去後,霍無咎打開了手裏的信封。
信紙被人攥得有些皺,依稀可見那人在寫信時,是何等的義憤填膺。
霍無咎擡眼看向窗外。
孟潛山正在院中跟送來輪椅的木匠說些什麽,那木匠匆匆地拿紙筆記錄,想來是孟潛山在讓他修改。一見孫遠出來,孟潛山連忙将他招呼了過去,竟是讓孫遠坐在輪椅上,由着孟潛山在院中推來推去。
應是在試那輪椅是否結實。
霍無咎垂下眼,将那張信紙打開了。
【下官與老侯爺分別,已有十載有餘。至浔陽一役,悲憤交加,實難自已。奈何食君之祿,別無他法,而今雖同在臨安,亦無顏面見将軍也。】
字到這兒,已經被淚水模糊得有些花了。
霍無咎皺了皺眉,先将信翻到了最後一頁的落款處。
紀泓承。
這人他倒是有些印象。南景如今本就沒什麽将領,他父親的舊友婁钺就是其中之一。寫信這人,應當是婁钺當時在軍中的下屬,如今領了個兵部的差事。
霍無咎将信翻了回來。
這人懊惱愧疚之情溢于言表,他倒是并沒放在心上。
當年先帝因着忌憚霍家,在戰事吃緊時刻意斷援兵、斷糧草,戰後還尋了罪狀要滅霍家滿門。他父親起兵,原就是因着與先帝的深仇大恨,與家國無關,自然牽扯不到旁的同僚,也不需要他們跟着一起造反。
忠君報國本就是臣子的本分,因着兄弟義氣一同起事,是江湖中人才會做的事情。
霍無咎的目光淡淡掠過了那幾行推心置腹的話,徑直往後看去。
接着,他的眉毛微微一挑。
【下官知将軍如今處境艱難,萬望将軍忍辱負重,卧薪嘗膽。
靖王其人,絕非善類,今日朝會之上,還同陛下污言穢語,不知羞恥,竟于朝中大談與将軍床笫之歡。此後,陛下令将軍面聖,其人厭惡之情竟溢于言表,即便舍棄宗廟修葺之權,也要将将軍囚于後宅。
可見此人之肮髒卑鄙,萬望将軍保重。樓将軍而今于嶺南剿匪,下官人微言輕,而今束手無策,實在難報老侯爺當年之恩。但望将軍放心,若有用到下官之日,下官定竭盡全力。】
短短的一封信,到這兒就結束了。
霍無咎将信拿高了些,遞到了桌上那盞孫遠特意為他點起的燈上。
火苗舔上信紙,立馬将一角燒為灰燼。
卻忽然,霍無咎又将信從火上抽了回來。
他拿着那封已經被燒殘了的信,目光頓了頓,又落在了倒數第二段話上。
他竟不由自主地,将那段話看了好幾遍。
待他回過神來時,竟是快要将它背下來了。他微微一愣,欲蓋彌彰似的将信遞到火上,連帶着信封一起燒了個幹淨。
火苗在他的眼中微微跳動。
霍無咎盯着那火苗,眉頭皺起了幾道溝壑。
他着實沒有想到……
即便他父親的故交舊友,也知道什麽是明哲保身。但是,那麽個跟自己毫無交集,瞧上去色厲內荏的、膽小的白兔子,竟會在朝中替他周旋應對,甚至連到手的權力都可以不要。
……只是為了讓他少受江舜恒的羞辱罷了。
他從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被一個肩膀這般單薄的人,護在身後的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霍無咎:他好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