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雖說心下覺得霍無咎有些莫名其妙,江随舟這天還是回到了安隐堂。

他原本就不想在顧長筠那兒長住,一直宿在那裏純粹是因着自己起不得身。今日終于稍好了些,自然要回到自己的地盤上來。

——雖說要面對霍無咎的臭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到了霍無咎,不過想來這人本就是個時晴時雨、不可捉摸的臭脾氣,就也沒同他計較。

待回了安隐堂,他便像往日一樣,和霍無咎各據一方,誰也不招惹誰。

他也在靜靜等候着自己與那兩個幕僚的布置發揮作用。

果真,從他生病時起,宮中就派了太醫來。但太醫只說他生病是因着體弱和驚悸,卻治不出個所以然來,讓他連吃了幾天的苦藥,也不見好。

治來治去都不管用,漸漸的,太醫帶回宮去的消息就變味了。

他告訴後主,靖王殿下這一病,使得身體每況愈下,如今只能卧床休息了,或許是因着病症來得急,傷了底子,使得靖王殿下本就不大康健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了。

這對後主來說,可是比過年還值得高興的事。

自然,獨樂樂不如衆樂樂。知道這件事後,他立馬告訴太醫,不用治了,但一定要再去一次靖王府,在不經意間将這件事透露給靖王殿下,告訴他,他那副弱不禁風的破身子,恐怕要時日無多了。

太醫自然照辦。

于是,這日一早,宮裏來的太醫給江随舟診脈時,便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麽了?”江随舟一眼便看出了他故作凝重的神色,靠坐在床頭上,冷聲問道。

便見那太醫嘆了口氣,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接着嘆了口氣,在江随舟的面前跪了下來。

“臣雖不願直言,但是……”他嘆息道。“不如臣還是替王爺将這藥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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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随舟心下了然。

果然,這正兒八經的大夫,還是對付不了顧長筠那樣的野路子。想必是這太醫發現他治不好自己這病,跑去告訴了後主,得了後主的命令,今後可以不必再醫治自己了。

那麽,自己招大夫的告示,便也可以張貼出去了。

連帶着徐渡替他豢養的那些死士,也可以充作小厮,派出去幾個,到些偏遠的地方去尋醫問藥。

這麽想着,江随舟心下一派舒暢,面上卻擺出了一副不耐煩的模樣,皺起眉問道:“停它幹什麽?”

那太醫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實是……”他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說出口。

江随舟皺眉:“本王不愛聽廢話。”

那太醫心下腹诽。知道您不愛聽廢話,但是就怕這簡練的實話,您接受不了。

他心一橫,小心翼翼道:“實是王爺病體沉沉,已傷根骨,難再治好了。”

江随舟一愣。

嗯?顧長筠的藥這麽好用,竟将這太醫院的老油子都糊弄過去了?

他只顧着看那太醫,卻沒注意到,聽見這話,不遠處的霍無咎倏然擡起頭,皺眉往他的方向看過來。

便見那太醫結結巴巴地接着道:“王爺也……不需醫治。有什麽補身的藥材,燕窩人參的,您只管吃,或許能……能……”

“能怎樣?”江随舟皺眉。

太醫咽了口唾沫,将後主交代給他的話說出了口。

“能多有幾年活頭。”

話音落下,房中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那太醫以頭碰地,一動都不敢動。

許久之後,他聽到了江随舟略帶顫抖的聲音。

“滾。”他說。

太醫一愣,呆呆地擡頭看向他。

便見床榻上的江随舟,面若冰霜,居高臨下,從齒縫中擠出了幾個字。

“滾出去。”

太醫像是撿了一條命似的,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房中一時間只剩下江随舟和霍無咎兩人。

霍無咎的眉頭皺得死緊。

……那個太醫剛才說什麽?

他緊緊盯着江随舟。

便見坐在床榻上的江随舟,擡手揉了揉額角,似是在強壓住什麽情緒,嘴角抽動,幾乎在顫抖。

就因着在顧長筠那裏住了幾天,他就……

霍無咎放在膝頭的手攥緊了,手背上青筋條條綻起。

他已經顧不得再埋怨譏諷江随舟放浪形骸了。

現在的他,既想手刃顧長筠,又恨自己體殘無用,沒法将天下翻上一遍,替江随舟尋來個能治好他的大夫。

他緊盯着自己的手。

他忽然想要主動聯系紀泓承,冒險提前找到婁钺,拿那救命之恩做要挾,提前殺一條血路出去。

——

門口的孟潛山急匆匆地跑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江随舟的床前。

江随舟被他吓了一跳。

實在怪不得他分心,實在是那太醫的表現太讓他驚訝了。他和顧長筠原本只是想糊弄住他一時,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麽好的效果。

甚至讓人覺得他時日無多了?

江随舟直想笑。

便見跪在他面前的孟潛山雙眼含淚,一開口,聲淚俱下。

“主子!”他滿面悲色。

江随舟讓他吓了一跳,一時間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個活人了,而是一塊放在床榻上的牌位。

“憋回去。”他皺眉。

孟潛山手忙腳亂地抹眼淚,可這眼淚越抹越多,根本沒個頭。

“主子,定然能尋到個能治好您的大夫的!”他哭道。“您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奴才也不活了,到了底下,奴才還伺候您……”

“行了,行了。”

江随舟讓他哭得頭大。

“行,一會你就出去,尋人給本王張榜,再派些人馬,到周邊的郡縣去尋大夫。”他吩咐道。“但凡醫術高明,有些名聲和野路子的,定然要帶回來。明白了?”

孟潛山連連點頭。

江随舟随手拽過一條絹帕,輕飄飄甩在他臉上。

“明白了就去辦,別在本王面前哭喪。”他說。

孟潛山嗚咽着點頭,擦着眼淚一溜小跑出去辦事了。

江随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

雖說自己這“要死”是假的,但孟潛山的這番反應……還聽讓他動容的。

他收回目光,餘光正好撞上了霍無咎。

江随舟一愣,轉頭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皺着眉,目光沉沉地看向他。

房中沒有別人,江随舟愣了愣,便噗嗤笑了一聲,勾着唇角笑道:“你也以為我要死了?”

霍無咎皺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片刻後,他緩聲道:“不必太過在意。京中太醫見過的疑難雜症少之又少,他們的話,過耳聽聽便罷。”

江随舟一愣,才似乎意識到,霍無咎是以為,他被氣得有些失常了。

他愣了愣,正要說話,便見霍無咎按着輪椅走進了他,淡淡道:“總歸能治好你。”

江随舟一時有些怔忡。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竟從霍無咎的口中聽出了分明的肯定,像是在對他保證些什麽。

他此時,分明只是階下囚罷了……

江随舟并不知道,在這極短的時間裏,霍無咎已經做下了怎樣的打算。

他将他心中早安排好的、按部就班的計劃盡皆提前了,将一條穩妥的、安全的坦途,改成了一條荊棘叢生的捷徑。

而這一切,就是為了提前掙脫樊籠,将那些欺他辱他的仇敵統統踏進血泥裏,劍指南景朝廷,順便……順便遍尋天下,替這傻乎乎的病弱靖王找出個能救他命的人。

……只是順便罷了。

江随舟并不知道這些,卻莫名感覺到了他語氣中的堅定。

他怔愣片刻,繼而緩聲開口,說出口的話,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有些越界。

“我當然會好。”他說。

“……我也能治好你,你信不信?”

——

這日之後,江随舟便安安心心地在府上養起病來。

他這模樣太過于惬意,沒兩天便讓霍無咎看出了端倪。他這模樣,分明不像身患絕症,倒像是個守在陷進旁的獵人,惬意地等着獵物上鈎一般。

而他這麽做是為什麽呢?

霍無咎總會想起他那天對自己說的那句話。

他說他會治好自己,他問自己信不信。

霍無咎不會猜不出其中的意思,但是,向來膽大的他,卻頭一次不敢往深裏猜。

怎麽會有人為了給他求醫,傷害自己的身體?

這種想法像只跳脫的小動物,在他心裏橫沖直撞。他被撞得心慌,只得匆匆将那只小物關進籠子裏,随便找了個角落塞進去。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出這種懦夫的行徑。

靖王府一片安穩寧靜,而禮部這幾日,卻是一片人人自危的兵荒馬亂。

刑部徹查了季攸,卻只查到他貪污,查不出銀子的去向。于是,按着朝廷的慣例,這些日子,禮部上下所有接觸過千秋宴事宜的官員,都被上門的刑部官員探查了一番。

身在朝堂的人,鮮少有幹淨得一塵不染的,更何況這次的案子是陛下親自查的,誰也不敢有半點怠慢。

這些被殃及的池魚,心頭多少也有些小算盤,須得在這樣的盤查下東躲西藏,生怕被抓出把柄。

靖王府也不能幸免。

一路探查下來,終于有官員上了靖王府的門。

朝中人人都知道,靖王這陣子身體不好,一直在府上養病。也有風聲放出,說靖王殿下這次病得厲害,說不定會到要命的程度。

這官員自然也不敢觸靖王的黴頭,到了他府上,例行詢問一番,便告辭離開了。

畢竟,靖王殿下又不缺錢,貪銀子做什麽?即便貪了這四五千兩,陛下看在兄弟情分上,也絕不會怪罪他。

這官員只想走個過場。

卻沒想到,他這日剛離開靖王的安隐堂,路過靖王府的花園,便聽見斜剌裏一個壓低了的聲音,帶着幾分氣性,傳進了他的耳朵裏。

“這能怪我?還不是王爺在外置了宅子,又養了個小的?都不知王爺哪兒來的銀子,竟給那小狐媚子蓋了棟‘金屋’呢!”

那刑部的官員腳步一頓,往那方向看去。

便見園子的角落裏,一位一襲紅衣的漂亮公子正叉着腰,站在牆角,小聲沖着身側的侍女發脾氣。

作者有話要說:江随舟:說起這賢內助,還得看咱們長筠……

霍無咎黑着臉搖着輪椅往外走。

江随舟:幹嘛去?

霍無咎:殺狗皇帝,給你當賢內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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