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下裏花木蓊郁,又有院牆遮擋,角落裏交談的二人并沒注意到不遠處的刑部官員。

那紅衣公子說完了話,轉身便要往安隐堂來。見着他直往自己的方向來,刑部官員立馬尋了一處樹蔭,掩去了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那侍女連忙将紅衣公子拉住了。

“主兒,可去不得!”她匆匆道。“王爺病着呢,您此時去,若氣壞了王爺的身子,可如何是好!”

那紅衣公子怒極反笑。

“氣壞了他?我看未必。有那精神頭去跟外頭的狐貍精鬼混,我看他身體好得很!”他說道。

那侍女忙道:“主兒說這幹什麽?再說了,外頭那位公子住的院子,也說不定不是王爺買的呢?”

紅衣公子冷笑了一聲。

“他的身都是王爺贖的,上哪兒弄銀子來買宅子?再者說,長樂坊正中心的宅院,還是坐北朝南的,沒個幾千兩銀子,能買得下來嗎?”

侍女諾諾地說不出話來。

便見那紅衣公子似是越說越氣,嗓音也拔高了幾分。

“府中的銀子向來都是我在管,你說,府上都沒有流水,王爺上哪兒去弄的那麽些銀兩,給那小狐貍精買宅子?今兒個我一定要去找王爺問清楚,不然,幹脆教他快些将我發賣了,也好過在這兒受這稀裏糊塗的氣……”

那侍女連忙攔他,兩人拉拉扯扯,徑直進了安隐堂。

許久之後,那刑部官員才緩緩從暗處走出來。

他震驚得雙手都在發抖。

他決然沒想到,只是走個過場的例行調查,卻讓他撞上了這麽大的一樁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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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銀子是靖王殿下貪去的?頂風作案貪皇上千秋宴的銀兩,就是因為府上的妾室兇悍,貪銀子去養外室?

他沒有拿主意的資格,震驚之餘,他只知需立馬回宮,将這件大事趕緊知會聖上。

——

安隐堂內,一片融融的春光。

見着顧長筠領着丫鬟徑直進了院子,孟潛山吓了一跳,匆匆迎上前,想攔卻不大敢。

這顧夫人雖說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卻也沒見過往王爺院裏湊的啊?

見着他欲言又止的一副呆傻模樣,顧長筠眉峰一挑,朝着他笑道:“怎的,孟潛山,見着本夫人,高興得不會說話了?”

孟潛山滿臉苦笑,朝着他問了安。

“顧夫人,今兒個是什麽好日子?不巧,王爺剛剛歇下,您若有什麽事,奴才代您知會王爺一聲便好……”

他跟在顧長筠旁側,一邊說好話,一邊試圖攔住他。

便見顧長筠眉眼一橫,瞥了他一眼,一把将他推開,徑直往江随舟的主屋裏走去。

“還想诳我,當我沒看見,方才剛好有人從這兒出去?”

說着話,他一路行上了石階,推開了江随舟的房門。

聽到門口的動靜,江随舟側目往那個方向看去,便見火一般的一團豔紅,徑直進了自己的房。

江随舟放了心。

他知道,這是顧長筠事成之後,來給他報信的。

便見顧長筠對上了他的目光,一邊往裏走,一邊風情萬種地沖他抛了個媚眼。

江随舟被酸得牙根都倒了。

他瞥了顧長筠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就見這人笑了幾聲,迎到了他的床榻邊。

“妾身不告而來,王爺不會怪罪吧?”他笑道。

江随舟淡淡看着他,由着他演。

便見行過禮的顧長筠兀自站起身來,在他床榻邊坐了下來。

“王爺勿怪,實是妾身幾日都沒見到王爺,心下擔憂,才擅自前來探望您的。”他說。

江随舟漠然道:“做好了?”

顧長筠自是知道他問的是什麽。

他笑嘻嘻地拿肩膀撞了撞他:“王爺對我還不放心?”

說着,他目光掃過卧房,在角落裏的霍無咎身上頓了頓,收回了後頭的話。

畢竟房中還有其他人,他想再多說兩句,也要有所顧忌。

順着顧長筠的目光,江随舟也看見了坐在那裏一言不發的霍無咎。

平日裏他們兩人共處一室就是這樣。他的卧房極其寬敞,兩人各據一方,便能互相誰也不打擾。

但這會兒,他卻覺得霍無咎身上那股勁兒有點別扭。

具體哪裏別扭……他看不出來。

便見坐在他榻邊的顧長筠目光轉了轉,慣愛招貓逗狗的秉性便又冒了頭。

他笑道:“喲,妾身眼拙,竟沒注意到,霍夫人也在這兒呢?”

江随舟眼看着他從自己床邊站起身,朝着霍無咎去了。

霍無咎擡起頭來,看向顧長筠。

他目光沉沉,其中冷冽的情緒,被深藏在了眼底的旋渦之中。

顧長筠渾然未覺,在他面前站定了。

“平日裏伺候王爺,可辛苦妾身這位弟弟了。”他笑着說道。

霍無咎一言不發。

卻在下一刻,顧長筠伸出了手。

他握住了霍無咎手上的那本書。

“呀,霍夫人在看什麽書?”顧長筠笑眯眯地一邊問,一邊要從霍無咎的手上将那本書抽出來。

一下,兩下。

那書卻紋絲未動。

顧長筠眨了眨眼,看向霍無咎。

便見輪椅上那人,緩緩擡起了眼,黑沉沉的一雙眼睛,靜靜地落在了他的臉上。

顧長筠面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手下也輕輕松開了那本書。收回手時,他竟下意識地将雙手都背到了身後。

一時間,顧長筠竟有種莫名的猜測。

似乎,如果不是江随舟在他身後看着的話,面前這人,似乎會一把扼斷他的脖頸。

這是只蓄勢待發的兇獸,唯一禁锢住他的,只是來自他身後的那道江随舟的眼神罷了。

顧長筠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玩脫了,碰了個不該碰的人。

他一時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江随舟冷淡的聲音傳了過來。

“本王沒事,你若是閑,就回去。”他淡淡道。

顧長筠這才漸漸回過勁來,只覺背後都生起了一層冷汗。

他正要後退一步,卻聽得啪地一聲輕響。

他擡眼看去,便見那本書輕飄飄地落在了旁側的桌上。坐在他面前的那個人,垂下眼,單手按着輪椅,略一轉方向,便徑直往外行去。

直到輪椅聲漸漸遠去,顧長筠才堪堪收回目光。

便見坐在床榻上的江随舟滿眼不贊同地看向他。

“你閑得沒事,招惹他幹什麽?”江随舟壓低了聲音說道。

顧長筠回到床榻邊坐了下來,表情有幾分若有所思。

江随舟離得遠,并沒看到剛才電光火石之間,那兩個人的眼神交流。卻見顧長筠緩緩在他床邊坐下,目光都有些空。

江随舟擡手指了指他。

“将他惹急了,本王可不負責救你。”江随舟咬牙切齒。

卻見顧長筠搖了搖頭。

“屬下倒覺得,霍無咎似乎不是被屬下惹急的。”顧長筠低聲道。

江随舟皺眉:“什麽?”

就見顧長筠擡起眼來,徑直看向他。

“不像。”他說。“霍夫人沒這麽小的心眼,平日裏屬下招惹他幾句,只要不碰他,他都當屬下不存在。”

江随舟瞥了他一眼。

便見顧長筠看着他,忽然露出了兩分笑。

“他今日,反倒是像……”他頓了頓。

“像在同屬下拈酸吃醋。”

江随舟一愣。

下一刻,他毫不留情地擡手,一巴掌落在了顧長筠的頭上。

“瘋了吧你。”他說。

——

這日之後,便漸漸有些個大夫陸續來到了江随舟的府上。

這些人究竟有怎樣的本事,不需江随舟來探查,一應全交給了顧長筠。有些沒什麽才學,奔着功名利祿來的,都被顧長筠早早趕出了府,還有些不擅治殘疾傷病的,也被他找由頭請了出去。

幾日下來,江随舟陸續見了幾個,試探下來,都沒什麽實在的本事。

他也知道,臨安周邊的大夫,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奔着太醫院去了。真要尋良醫,還需再等等,看他派下去的人,在外地探查的結果。

漸漸的,窗外的花樹漸漸謝了,變成了郁郁蔥蔥的綠葉。

每隔兩日,顧長筠都會将探查大夫的結果報告給江随舟。這幾日,他送來的消息裏竟漸漸多了幾分抱怨,說是有個自己送上門來的大夫,自稱華佗在世,百病能消,像個江湖騙子。

單看他身後帶着的那個打手一般人高馬大的徒弟,就覺得不大靠譜。

但是這人似乎又頗有些忽悠人的功夫,即便顧長筠有心想要戳穿他,幾天下來,也找不出他的錯漏,光聽這人天花亂墜,還一個勁地硬要見他主子。

顧長筠告訴江随舟,自己招架不住,讓他意思意思見一見,最好将這江湖騙子快些趕走,好還他個清靜。江随舟看着頗覺得有點有趣,甚至真想親眼見見,這位江湖騙子是怎樣一番模樣。

于是,他答應下來,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将那自找上門的大夫帶到了他的房中。

是個須發斑白,瞧上去六十來歲的老頭。

因着提前得了顧長筠的消息,江随舟的目光不由得在那老頭身後逡巡了一圈。

便見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徒弟,二十來歲的年紀,個子很高,肩膀又寬,一副孔武有力的模樣,五官生得又正又硬,看上去不像學醫的,反倒像個當兵的。

江随舟心下覺得好笑,不又得多看了兩眼。

那兩人在他面前跪下行了禮,江随舟随意擺了擺手讓他們起來,淡淡問道。

“聽長筠說,你有百病能消的本事?”他懶洋洋地端起茶盞,淡淡道。“需知,本王不喜歡被騙。”

說着,他瞥了那兩人一眼,目光一掠,竟看見跟在那老大夫身後的徒弟,竟往後看了一眼,似乎在瞧霍無咎。

江随舟皺了皺眉:“亂看什麽?”

那徒弟連忙收回目光,低下頭去,似是忽然被斥責,吓怕了。

江随舟的眉頭卻皺得更深了。

在那人飛快收回目光、低下頭的那一剎那,他似乎看到了一抹水光。

那是一個人強忍眼淚、憋紅眼眶時才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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