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按照李長寧的說法, 他需給江随舟用一段時間的藥,才能斷定該如何醫治他的弱症。

江随舟本就意不在此,因此也并沒将他這話放在心上, 只讓他先按着他的診斷, 每日來給自己配藥, 再觀後效。

李長寧自然照辦。

而在給江随舟配藥的第一天, 他便被江随舟留了下來。

“去看看他的腿。”接過煎好的湯藥的江随舟對李長寧說道。

房中除了孟潛山之外, 便再沒有其他人。李長寧觑了一眼魏楷的神色,便見魏楷暗中沖他眨了眨眼。

早在昨日他第一次給靖王問診,靖王便提到過他這位“霍夫人”的腿疾。昨天他們二人私下裏, 也商量過這件事。

對上眼神,李長寧便會了意, 朝着江随舟行禮之後, 便來到了霍無咎的坐榻前。

江随舟由着孟潛山伺候, 将湯藥喝下,便靜等着李長寧給霍無咎看診。

就見李長寧跪在霍無咎面前, 擺弄探查起來,時不時詢問霍無咎幾句,繼而從藥箱中翻出了一本冊子,在上頭寫寫畫畫地記錄起來。

許久之後,李長寧收拾起東西, 站起了身。

“如何?”江随舟連忙開口問道。

便見李長寧将放在身邊的藥箱收拾起來, 交到魏楷的手上, 起身回到了他面前, 躬下了身, 語氣中染上了幾分猶疑:“這位夫人的腿疾……恐怕不大好辦。”

江随舟皺起了眉,神色漸漸凝重了起來。

便聽李長寧嘆了口氣, 接着說道:“這位夫人的雙腿經脈盡斷,恐再難治好。小人盡畢生所學,也只能替他緩解一二病痛而已。”

聽到這話,江随舟問道:“如何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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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寧回道:“小人會些針灸之術,能替夫人聊以疏通,使之陰天下雨之時,少受些苦。”

江随舟在心裏緩緩出了口氣。

他知道霍無咎的腿不會好治,但也對眼前這大夫寄予了不少希望。只是可惜,自己早早找到的這個大夫,并不是他真正想尋的人。

他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

算了,這大夫不是說了,可以給霍無咎緩解病症嗎?也不是全無用處,畢竟每到下雨,霍無咎的腿都疼得厲害,能緩解幾分他的症狀,也是件好事。

這麽想着,江随舟點了點頭,神情淡漠,涼涼地道:“無妨,本王也沒打算治好他。既然如此,你便放心地給他醫治,成效如何,本王不會追究。”

聽到這話,李長寧似是松了口氣,躬身沖着他謝了恩。

江随舟擺手讓他起來,一邊喝茶沖淡自己口中的苦味,一邊暗自考慮了起來。

剛才這大夫說,要給霍無咎用針灸?

既要用針,那自然需要寬敞些的地方供他施展。他房中的坐榻雖然不算窄,卻也沒有每日讓霍無咎在坐榻上看病的道理。

既然這樣的話……

江随舟端着茶杯,若有所思。

是不是就可以借機,讓霍無咎搬出去了?

——

在霍無咎剛搬來他房中的時候,江随舟就是因為找不到借口,才讓他在自己的房間裏暫時住下的。

不過,這會兒,有個正當的借口遞到了他的面前。

江随舟開始認真思考起了這件事的可行性。

畢竟他一開始将霍無咎弄來自己身邊,全是為了将他罩在自己的地盤上。如今霍無咎在自己這兒住熟了,跟自己的關系也熟稔了不少,若是借這個機會,在自己院中給霍無咎另安排個住處,想來合情合理,并且非常安全。

順帶着,他也可以稍微對霍無咎攤攤牌,來試一試他的口風。

于是,江随舟下定了決心,在這天夜裏用晚膳的時候,将伺候的人全都屏退了出去。

熠熠的燭火之下,霍無咎擡眼看向江随舟。

看他這架勢就知道,江随舟是有話要對他說。

霍無咎心道,正好。

他也有話要對江随舟說。

光聽今天那老頭兒對江随舟說的話,他就知道,今日這兩人對江随舟是有所保留的。

霍無咎知道,魏楷從不會做沒把握的事。他帶來的這個人,絕不會治不好他的腿。

他們二人這樣說,全是在防着江随舟,擔心他們能将他的腿治好,反而會因此被提防。同樣的,江随舟的病症,這老頭想必也能治好,卻是拿話釣着他,八成是在等着自己的命令。

但是,他們卻不知道,江随舟從來都不是他們的威脅。

甚至昨天,他還直接告訴他,要治好他的腿,甚至已經做好了在治好他之後,替自他面對江舜恒的準備。

霍無咎有些忍不住了。

他想告訴江随舟,這人肯定能夠治好他,也能治好自己。

他還想告訴江随舟,他不必害怕。江舜恒無論對他還是對自己,都是時刻有威脅的仇敵,待自己恢複了與之抗衡的實力,必不會讓江随舟因此被波及。

反而,自己護得好他。

霍無咎向來謹慎而缜密,放在從前,他絕對不會讓敵對陣營中的人探知到他的半點實情。

但是莫名其妙地,江随舟對他來說,又不太一樣。

或許是他被江舜恒針對,即便身在敵營,也絕不會和他們是一夥的;又或許是因為這人單純得很,雖強作自己是個壞人,但實則沒有半點殺傷力,值得信任得很。

又或許……是因為他似乎,真的很喜歡自己。

霍無咎只覺得,自己向來是不喜歡虧欠他人的性格。這靖王擅自喜歡他,還非要為他付出那麽多,讓他不忍心欺瞞他,甚至想将自己的老底全盤托給他。

不光是因為信任他,更多的,是因為他不想瞞他。

這種“不想隐瞞他”的想法,從昨天江随舟告訴他,會讓大夫替他治腿開始,就在霍無咎的心裏四下沖撞。

那是一簇在霍無咎心口燃起的火苗,将他的心窩燒得燙得吓人。

那簇火苗被他死死藏在心窩裏,此時只拿一雙僞裝得極好的黑眼睛,靜靜看向江随舟。

待到房中再沒有第三個人,江随舟斟酌着開了口。

“今天這大夫的話,你也聽見了。”他淡淡說道。

霍無咎應了一聲。

他頓了頓,正要開口,卻聽江随舟接着道。

“雖說他治不好你,但多少算是兩分希望。”他說。“不過,既要針灸,本王想着,還需讓你另住一間屋子,會方便些。”

似是一陣風吹過,将燃在霍無咎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吹得顫了顫。

他頓了頓,應了一聲。

“确實如此。”他道。

江随舟點頭。

“本王讓孟潛山在院中另給你收拾一間房出來,你只管在那裏住下,安心養病。讓他随意醫治的話,不過是本王聊作掩飾的場面話,他若真敢不盡心,你只管告訴孟潛山。”他說。

哦,還住在他院子裏啊。

那陣轉瞬即過的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霍無咎神情淡然,嗯了一聲。

江随舟打量着他的神情,試探着接着開了口。

“之前從沒告訴過你,本王為何要将你遷來安隐堂吧?”他說。

江随舟知道,這些話,就在這個時候說最合适。

若他一開始就告訴霍無咎,自己想要善待他,霍無咎自然不會相信,反倒會對他更加戒備。而若是現在不說,此後見面見得少了,更無從談起,再與他講,反而刻意。

就在此時,告訴他自己想要幫助他,與他合作,是最為合适的契機。畢竟這些日子下來,自己的處境和作為,霍無咎也是看得見的。

卻見霍無咎的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古怪。

他頓了頓,才擡眼看向他,眉頭微皺:“沒有。”

江随舟正要開口,便聽霍無咎接着道:“……不說也罷。”

這怎麽能行!江随舟心裏急了。

肯定得跟你說清啊!不說清,你怎麽能知道我的良苦用心,怎麽能看出我的忍辱負重,怎麽對我感激涕零啊!

他忙道:“要說的。不過事到如今,本王想做什麽,想必你也能看出一二。”

霍無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這靖王究竟要做什麽?

難道要借着今日,對自己表明心跡?

不知怎的,霍無咎心下有點慌,甚至一時間想不出對策。但很奇怪,他捂在心口的那簇小火苗,卻像被澆了油一般,轟地一聲,燒得更旺了。

這讓霍無咎的心跳一下加快了。

這靖王怎麽這般蠢,難道不怕被自己拒絕,不怕顏面掃地?這反倒讓霍無咎的心軟了,甚至覺得,無論他說出什麽樣的話,自己都說不出拒絕的話……

卻聽靖王開了口。

“皇兄辱你,要以養蠱之法使本王與你争鬥,本王自然不想讓他如意。”

那清冽如山泉般的聲音,涼涼的,平靜又輕緩。

“将你遷至本王院中,原就是想借此護你周全。本王雖為南景之人,卻被皇兄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我而後快。而今本王雖能在此茍且偷生,卻也知道,早晚有一日,是會被除掉的。

于本王而言,滅景朝,反而是本王的生路。霍将軍,這些時日,想必你也看得出來,本王與他們不同,無意殺你辱你,反而想同你合作。”

那山泉般清涼的嗓音,一路流淌到了霍無咎的心裏。

他一時間只覺得腦中有些空。

便聽靖王緩緩道:“本王今日能保你暫時周全,他日也能助你治好雙腿,而本王所求,也不過是一條生路而已。”

“滋”地一聲。

那一泓泉水,驟然淌過霍無咎的四肢百骸,輕巧地流過他的心間,便将那簇生機勃勃的火苗,驟然撲滅了。

霍無咎的嗓音有些啞。

“……沒別的了?”他問道。

接着,他對上的一雙疑惑的、幹淨得不含任何雜質的眼睛。

“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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