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江随舟第二日醒過來後沒多久,便見霍無咎來了。
他精神抖擻的,瞧上去前一天晚上睡得不錯。但分明是夏天,他進來時卻帶了一陣濕寒氣,像是到日出前的禦花園裏滾了一遭一般。
江随舟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怎麽?”霍無咎見他盯着自己瞧,問道。
江随舟對上了他的目光,只見一雙灼灼的眼睛底下,若隐若現的像有一層烏青。
江随舟眉心跳了跳,原本有些近鄉情怯的忐忑,一時間也煙消雲散了。
他不由得露出個笑來。
“你昨天晚上沒睡好麽?”他問道。
霍無咎下意識地便矢口否認:“睡好了。”
江随舟也不說話,目光卻在他烏青的眼底上停了停。
霍無咎似察覺到了什麽,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在他床邊坐了下來:“不過是夜裏有些急事,就沒睡多久。”
江随舟淡聲一笑,沒再同他糾纏這個。
這會兒他的宮殿裏人進人出的,全是進來布置早膳、整理宮室的下人。原本的宮人霍無咎不敢用,這些人便全是從靖王府弄進來的。幸而他們人丁稀薄,沒幾個需要伺候的主子,因此人手倒是夠用。
人多耳雜的,他們兩個一時間誰也沒說別的。
晨起的日光暄暄地透了進來,江随舟一擡眼,便見逆光之中,霍無咎坐在床榻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他。
他坐姿并不規整,雙腿恣意地交疊着,身體後傾,是個極為随意閑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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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卻像是能燙人似的。
江随舟下意識地錯開了目光,改去垂眼看被褥上的金線。
便聽得霍無咎低沉的笑聲。
他自是不知,清早的日光落在他臉上,将他的睫毛都照得通透,落在霍無咎的眼裏就像會發光似的。他只覺自己在門外守一整夜,換來清早時候的這一眼,是他這輩子做過最值的事。
江随舟清了清嗓子,耳朵赧得有點發燒,垂眼轉移話題道:“我尚不知,臨安如今怎麽樣了?”
霍無咎應了一聲,道:“城內城外都妥當了,你什麽都不用操心,只管好好養病。”
江随舟正欲再問,便見魏楷進來了,手裏端着一碗黑沉的藥汁。
該到他喝藥的時辰了。
一時間,滿宮室飄散的飯菜香氣便被藥味蓋了過去。江随舟眉心動了動,認命地坐直身體。
但不等他動作,霍無咎便先一步起身,一手扶着他的肩背,一手拽過旁側的引枕,将他扶着靠坐在床上。
“當點心。”霍無咎低聲說。“別扯到了傷口。”
清潤的皂角氣息夾雜着盔甲特有的鐵腥氣,将江随舟結結實實地籠在了原地。
他有點不自在地垂下眼,任由霍無咎擺弄。
便見魏楷站在旁側,正要把手中的托盤遞上來,便見霍無咎将那碗接走了。
接着,霍無咎床邊上一坐,有些笨拙地舀出一勺藥來,吹涼了。
他拿捏不好氣息,一勺藥被他吹落回碗裏大半,只剩下可憐的一點兒,蓋在勺底。
江随舟看在眼裏,嘴角不由得勾起,發出了一聲極輕的笑聲。
就見霍無咎擡眼瞥了他一眼,锲而不舍地又舀起了一勺藥來。
江随舟連忙開口道:“算了,我自己來吧。”
說着他便伸手要去接。
霍無咎往旁邊躲了躲:“你身上還有傷呢。”
江随舟溫聲道:“又不是真的動彈不了。這樣要喝到什麽時候去,給我吧。”
他來這小半年,亂七八糟的藥喝了不知多少,早就習慣了。不管什麽藥,都是極苦的,與其一勺一勺地受折磨,還不如一口喝了痛快些。
霍無咎明顯不放心,片刻才不情不願地将碗遞到江随舟的手上。
江随舟将碗中的玉勺放到一邊,吹了吹,便緩緩地将溫熱的藥汁一點點喝盡了。
他動作小心卻流暢,但眉心還是不由自主地苦得擰緊。他只顧着對付手裏的那碗藥,沒注意到霍無咎随着他擰皺起的眉頭,也一點點擰了起來。
終于,一碗藥見了底,江随舟放下藥碗,松了口氣。
卻不等他一口氣松完,霍無咎忽然塞了什麽到他嘴裏。一時間,一股汁水四溢的清甜在他嘴裏蔓延開來,竟像是要把他殘餘在口中的苦味全都逼走似的。
是一顆剝開了的葡萄。
江随舟擡眼看去,便見霍無咎不知什麽時候将個小桌子拉到了床邊。桌上放着的貢果,正是前些時日西域進貢來的葡萄。
霍無咎塞了一顆,又去剝第二顆。
他的手在剝葡萄的時候顯然不像挽弓那麽娴熟,像跟那葡萄有仇似的,囫囵撕下外皮時,已然要将那葡萄捏碎了。
不等江随舟說話,又一顆葡萄落進了他嘴裏。
江随舟匆匆将葡萄咽下去,連忙開口阻止道:“不用,沒有多苦。”
哪兒就那麽金貴了?他從前自己喝藥,拿茶沖一沖也便罷了。他這麽大個人,又不怕苦。
卻聽旁邊的魏楷噗嗤一笑。
“王爺不知道,我們将軍才最怕苦呢。”
江随舟擡眼看過去,便見霍無咎也從那盤葡萄上擡起眼,雙手沾着葡萄汁水,目光兇狠,警告一般盯着魏楷。
就見魏楷嘿嘿一笑,飛快地接着道:“将軍打小就不生病,偶爾病一次,誰都沒法兒把藥灌他嘴裏去,氣得老侯爺直揍他,也沒用,發着燒還滿屋子亂竄要往外逃呢。可能他自個兒怕苦,就當您也怕苦吧?”
“皮緊了,還是嫌腦袋頂在肩膀上沉了?”霍無咎打斷他時,已然咬牙切齒。“還不滾!”
魏楷笑嘻嘻地跑了。
霍無咎陰沉着臉回過頭來,就見江随舟也正笑着看他。
“他瞎說。”霍無咎脫口而出。
不過江随舟這模樣,一看就是不相信。
“我居然沒看出來。”江随舟笑着說。“你剛來王府時,我也見過你喝藥的呀?”
霍無咎只恨魏楷嘴碎。
誰能喜歡喝藥啊,那麽個苦玩意兒是好吃的東西?他喝一口就要發惡心,但是這麽大個人了,總不能像小時候那般胡鬧吧?
他不喜歡喝藥,但更不喜歡丢人。
但是對上江随舟那副眉眼皆笑意的臉,他卻一點都生不起來氣,反倒滿腔的怒意,都軟軟地化成了春水。
……只怪眼前這人太招人了點兒。
他分明兇相畢露的,江随舟卻一點也不害怕,只看着他笑。霍無咎磨了磨牙,片刻之後傾身過去,發狠似的,一把将拇指上的葡萄汁水抹到了江随舟的嘴唇上。
“這麽好玩麽,還笑!”
分明咬牙切齒的,卻也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笑意。
——
江随舟只有種錯覺,像是自己身邊突然多了只大狗似的。
雖不出聲,卻總圍着他悄沒生息地打轉,時不時偷偷舔他一下,就高興地要撒歡了。
他也不知道這種錯覺是哪兒來的,畢竟在此之前,他也與霍無咎朝夕相處過一段時間,同吃同住的,也沒什麽異樣。
霍無咎這日便守在他床榻邊上,先陪着他喝了藥,又陪他一起用了早膳。因為霍無咎盯得緊,江随舟還被逼着多用了半碗粥,一時間胃裏又撐又熱的,烘得人直想打瞌睡。
就在這時,魏楷又折返了回來。
“将軍。”他說。“婁将軍從揚州回來了。”
霍無咎眉心斂了斂。
前兩日京中事态緊急,昨日劃分兵力時,他手下又缺将領。揚州離臨安很近,揚州的守軍又與婁钺有故舊,昨日他便讓婁钺帶兵去處理揚州和周邊的郡縣了。
他此時回來,想必事情便已經辦妥了。既然如此,他們二人私下裏的一些賬,也得算一算了。
霍無咎應聲,繼而便站起來,躬身對江随舟道:“我有些事要去處理一下,晚上再回來。”
江随舟看見了他神色細微的變化。
他雖仍一副照舊的模樣,通身的氣場卻冷冽的幾分,頗有些氣勢洶洶地要去找人秋後算賬的架勢。
他連忙問道:“什麽事?”
霍無咎只含糊過去:“沒什麽。”
江随舟卻隐約有些猜測。
霍無咎前些日子臨走前,也告訴過他婁钺會在城中護着他。但婁钺的手畢竟伸不到宮裏,那日後主忽然趕在他們之前得了消息,在宮中将他扣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
江随舟有些擔心霍無咎所說的要處理的事情,是這件事。
“你說實話。”江随舟說。“是要去找婁钺辦什麽事?”
霍無咎沒出聲,像是默認了江随舟的猜測一般。
江随舟嘆了口氣,溫聲解釋道:“若是因為那日我被江舜恒扣押,便沒必要了。婁将軍對我也很是上心,但宮中戒備森嚴,他的人馬又在城外,事出緊急,他束手無策,也是理所應當。更何況,他還拿龐紹做威脅呢?若非如此,江舜恒能否留我這幾日,也是說不準的。”
霍無咎垂下眼,聲音也低了下去。
“你別瞎說。”他說。
“所以,你是不是要去找婁钺算賬的?”江随舟問道。
便見霍無咎方才滿身的兇狠氣勢,一時間都弱了下去,像只垂下了尾巴的大狼。
“……但就是他不當心。”霍無咎嘴硬道。
江随舟卻道:“他即便那時當了心,又能如何呢?與我一同被扣在宮裏嗎?”
霍無咎不說話了。
他個子很高,站在那兒,需要低下頭才能跟江随舟對話。他這會兒有點喪氣,低着頭的模樣就有點可憐,讓人一時間想摸摸他的腦袋,給他順一順毛。
“他怎麽說也是你的長輩。”江随舟說。“好好同他說就好了,別再訓斥責罰他了。若沒有他,光憑着你我,也做不到今日這局面,不是麽?”
霍無咎沉默了片刻,小聲開了口。
“像我有多吓人似的。”他說。“我又不殺他,還要你這麽費口舌地求情。”
江随舟噗嗤笑出了聲。
平心而論,霍無咎在外頭那副模樣,誰不怕的?他剛才那架勢,他還真怕霍無咎一時沖動,去要了婁钺的命。
他這麽一笑,霍無咎更不服氣了。
他轉頭看了魏楷一眼,魏楷便有眼色地飛快跑了。繼而,他便轉回頭來,一俯身,單手便撐在了江随舟床榻內側的枕頭上。
瞬間,陰影壓了下來,将江随舟籠罩在了他身下。
壓迫感頓時撲面而來,讓江随舟一時只覺有些呼吸困難。
“……幹什麽?”他笑容僵住,說話也緊張得有些磕巴。
便見霍無咎俯身,雙臂撐在他身體兩側,低下頭時,額頭近得幾乎抵在了他的額頭上。
“聽你的話也行。”
他臉上委屈的神色一收,壓迫感便立馬攀升了幾個維度。
這壓迫感中,卻氤氲着一股說不出的暧昧。
他低聲開了口。
“那你總得給我點獎勵來換吧?”
作者有話要說:衆人都稱贊霍将軍有個賢內助,把兇了吧唧的霍将軍管教得仁義禮樣樣精通。
靖王殿下扶着腰在府上罵罵咧咧。
你們當拴住一匹野狼是多容易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