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齊旻一時間沒有言語,倒是江随舟走上前去,停在齊旻面前,淡笑着點了點頭:“齊大人。”
齊旻的目光在他和霍無咎的身上停了停,片刻後才坐直了身體,開口道:“……殿下先坐。”
江随舟應了聲,在齊旻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今日前來叨擾,是有些事想要同齊大人商量。”江随舟溫聲道。
卻見齊旻沉默了片刻,開口道:“臣這些時日,也多少聽到了些流言。臣原本無論如何都不想相信,但而今看來,流言恐怕是真的。”
江随舟大致知道他所說的是什麽。
如今霍無咎占據了皇城,皇上已死,而他這個靖王則生死不知。皇宮不是什麽人跡罕至的高山峻嶺,人的死活,向來是再清晰不過的。
既然沒說死,那便一定是活着。
靖王和霍無咎是怎樣複雜的關系,那是天下人盡皆知的。如今霍無咎得勢,扣下靖王卻不殺他,個中原因,自然是頗為值得推敲的了。
江随舟猜得到,而今面對齊旻這樣的質詢,便也頗為坦蕩。
“若說是霍将軍救我于水火,那麽流言自然是真的。”江随舟坦然道。
齊旻盯了他片刻。
“所以,這些時日京中和京外的布置,也都是殿下您的主意吧?”
江随舟點頭。
“今天你來,也是替霍無咎來勸說我的嗎?”齊旻追問道。
江随舟仍舊沒有否認。
他知道齊旻說話做事皆是坦蕩,自己便也不便同他拐彎抹角。
見他默認,齊旻深深嘆了口氣。
“我便知道,這樣的事,不是他霍無咎做得出來的。”他說。“但是,靖王殿下,我原以為您通透明白,而今看來,怎麽這般糊塗呢。”
旁邊的霍無咎聽他說話,只覺得磨蹭又不中聽,有些煩躁地啧了一聲。
江随舟擡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兩人目光對上,霍無咎頓了頓,有些不服氣,卻還是抿緊了嘴,重重地将頭偏向了一邊。
他今日來之前答應過江随舟的,絕不同齊旻起沖突。
江随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齊旻。
“齊大人此話怎講呢?”他問道。方才他與霍無咎無聲的拿點交流,即便細微極了,也沒逃過齊旻的眼睛。齊旻再看向他時,目光有些複雜,停頓片刻,才沉沉開口道:“靖王殿下,家國與私情,不該混為一談。”
江随舟坦然道:“但本王做出而今的這些決定,并不是因為私情。同樣的,今日本王來請您出山回朝,也不是因為私情。”
“那你是為了什麽?”齊旻的聲量有些高。
便見江随舟端坐在那兒,神色平靜而坦然。
“本王自是為了自己的性命。”他說。“而前來勸說您,則是為了朝廷。”
“朝廷?”齊旻不怒反笑。“靖王殿下,而今哪兒有朝廷?若您此時告訴我,您即将登基為帝,那麽老朽便是有朝廷的。若您不這麽做,那麽老朽的朝廷,又在何方呢?”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轉:“您又何嘗不是如此?先帝有負于您,龐紹獨斷專權,但大景江山仍是在的,這才是你我的家國。您而今毀了自己的國,又何嘗不是毀了您的家?如今,又何必急着勸說老朽一起,再轉去為霍家的朝廷效力呢!”
說到這兒,他情緒有些激動,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片刻之後,他止了咳嗽,低聲道:“好女不侍二夫,良臣不事二主。靖王殿下,今日您身後站的是霍無咎,您便不必再費口舌了,您請回吧。”
江随舟聽他這話,沉默了片刻,站起身來。
“那本王便不叨擾齊大人了。”他說。“不過齊大人閑來無事,有些瑣事,倒可以想一想。”
齊旻擡頭看他。
“女子若所托非人,那麽定然要為個不義之徒蹉跎一生嗎?良臣未遇明主,即便胸有大略,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山河塗炭,難道這就是他的忠心麽?”
齊旻沒有說話。
江随舟接着道:“在我而言,女子不必為旁的任何人守節。男子既要珍惜光陰、要建功立業,那麽女子同樣不該空耗自己的韶華,只需無愧自身所願。而臣子,更不該将一己之身牽在某一王朝、某一君王身上。若這所謂忠心,是将自己捆縛在将沉的大船之上,那這忠心,不要也罷。”
說着,他後退一步。
“若大人心之所系,是報答大景和先帝,那本王自不該再勸。但若大人心之所系,是天下黎民百姓,那您只管忠于這天下萬民便可,不必管龍椅上坐的是什麽人。”
他目光平靜卻堅定。
“正如我,我的家與國,只是而今我足下所踏的泱泱土地,是這普天之下的□□,與旁的,皆無關系。”
——
回去的路上,霍無咎一直沒有說話。
江随舟問道:“在想什麽?”
便見霍無咎轉過頭來,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
“怎麽了?”江随舟有些不解。
便見霍無咎靠了過來,極其自然地将他擁進了懷裏。
“我就是在想,以前我最不喜歡聽文臣吵架了。”他說。“什麽之乎者也的,扯些窮酸的鳥語,聽不懂說什麽,還吵得口沫橫飛的,還不如去聽和尚念經。”
江随舟聞言,噗嗤笑出了聲。
便聽霍無咎接着說道:“但怎麽今天不一樣呢?”
江随舟面上帶笑地看向他:“今日有什麽區別?”
霍無咎一本正經。
“我只一直在想,我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眼光。”他說。
江随舟揚了揚眉,等着他的下文。
霍無咎卻不往下說了。
他一直覺得,人的骨頭,都是外物所塑。他們這些臭當兵的骨頭,都是鐵打的,帶着股涼冰冰的鐵腥味;那些文臣的骨頭,都是那些連篇累牍的詩書文章所塑,他們聞起來是書墨氣,而霍無咎聞來,卻是一股爛書堆的腐味。
唯獨江随舟是不一樣的。
他明明該是與旁人沒什麽區別,富貴鄉錦繡堆裏的少爺,霍無咎不是沒見過。
但是江随舟卻像是塑于光芒和自由之中。
挺拔,磊落,又有股子周圍人都沒有的通透。
這股氣息吸引人極了,直讓人像趨光的飛蛾,即便要撞得灰飛煙滅、屍骨無存,也要撲到那光明上,試着去擁抱住那片溫熱的光亮。
霍無咎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他低下頭去,重重地去吻江随舟的嘴唇。
——
沒幾日,京中便出了大事。
重兵把守的太常令府,守衛竟是被全撤走了。第二日,舊朝的太常令齊旻齊大人竟是從府中堂而皇之地出來,上了馬車,入了皇宮。
當日,齊大人竟官升半級,成了新任的大司徒,統領而今長江以南的所有文臣。
此事非但震驚朝野,連臨安城內外的百姓都人盡皆知了。一時間,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這帶兵殺皇帝燒皇宮的霍無咎,也不是來者不善。冤有頭債有主,他雖殺皇帝,卻不動百姓和朝臣,甚至對他們加以重用。
而尚有幾分人心惶惶的南景百官,此時也多少定下了心——即便霍無咎存着卸磨殺驢的心思,也斷不敢殺德高望重的齊旻的。而今既然齊旻都和他們成了一樣的人,那麽想必霍無咎也沒對他們動用了就殺的心思。
一時間,衆人倒是都定了心。
不過,關于齊旻的言論也甚嚣塵上,衆說紛纭。有說霍無咎衆望所歸的,也有說齊旻不忠不義的。
不過,無論衆人怎麽猜測,也唯獨江随舟和霍無咎,知道齊旻究竟是怎麽想的。
那日齊旻進宮,是去禦書房見了江随舟。
“天下之大,并不缺我這一把老朽骸骨。”齊旻對江随舟說道。“不過而今局勢動蕩,你用得上我,我也願助你一臂之力。”
江随舟道:“齊大人高義。”
齊旻卻擡了擡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老朽只不願風燭殘年,還有愧天下百姓罷了。”他說。“不過,天下平定之日,也請靖王殿下莫要強留,許老朽歸田。”
江随舟應聲:“本王自不會強迫大人,一切但憑大人的意願。”
這下,臨安內外的百官終于得了齊全,如今有了馬首是瞻的那位,總算能讓大江以南的朝局步入正軌。
而今這局勢雖不能長久,但總算被理順,有齊旻協助,送到禦案上的文書也驟然減少了。江随舟好生忙碌了一段時間,此時終于能松下一口氣來。
霍無咎也總算松了口氣。
他眼看着江随舟弱不禁風的,還成日裏忙前忙後,急得心生煩躁,卻又擋不住他。
而今,雜亂的事務告一段落,他總算能理所應當地按着江随舟,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了吧?
霍無咎只覺身心舒暢,心情一好,還去城外的軍中巡查了一番。結果,不等他高興兩個時辰,便聽說回了寝殿的江随舟又換好衣袍,重新出了門。
這次他去的方向,是臨安的诏獄。
那是什麽地方?血淋淋的,陰森得不得了,滿是陰濕氣。
霍無咎馬放下手中的事務匆匆趕去,将江随舟攔在了半路。
“你去哪裏?”霍無咎神色不虞。
江随舟一派坦然:“我聽說你将龐紹關在了诏獄裏,打算去看看。”
霍無咎眉心擰起:“你身體好了沒有,就到那種陰冷的地方去?”
江随舟道:“而今諸事告一段落,也該給他個解脫了。”
霍無咎沉默不語。
他知道,對龐紹這樣的人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了。當日他一時沖動,當場殺了江舜恒,但還有很多賬沒有算。
所以,他便拖着沒讓龐紹死,将賬都算在了龐紹的身上。
如今,還沒算清楚呢。
江随舟見他這神情,便将他心思猜出了一二。
他擡手,握住了霍無咎緊實的胳膊。
“對他來說,最好的懲罰,莫過于讓他死個明白了。”他說。
“但是你……”
“你若不放心,同我一起去,如何?”
這回,霍無咎沒有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爺要去感謝龐老兒做媒辣;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