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應敵 “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麽?……

陸沈白面不改色,只是沉沉望着簌簌而動的竹林。

燈火憧憧,劃破陰沉夜色,片葉如冰刀,劈斬開早春新開的稠豔桃花,擡頭一望,藹藹山崖高聳之間,有人影在間或閃爍。

“沈白!”

曲瓷驚叫一聲。

陸沈白打個手勢,安撫住她。

在最開始的焦躁過後,林子裏的人似乎停住了。

雙方沉默地對峙起來。

靜。

極致的寧靜。

列隊的軍士目光灼灼,不自覺捏緊手心的兵器。

“你怎麽跟着陸沈白?你給我過來!” 晏承嘴角抽動。

他剛安撫好懷裏的娼伶,就開始找茬,見曲瓷一動不動,遂冷笑一聲:“我說怎麽找不到你,原來你躲在本王眼皮底下!來人,給我把她抓過來!”

“我——”曲瓷頭大。

有人看不過去,翻個白眼回:“王爺,那是陸夫人。”

“陸夫人?”晏承驚了一下,又哆嗦着手:“你明明是個男的!你過來,讓本王瞧個仔細。”

曲瓷:……

一堆軍士:……

大難臨頭,這個傻缺王爺,怕是真嫌命長吧。

“大人,抓到了。”

幸而孟昙回來了,打破了僵局。他将手裏半死不活的男人扔在陸沈白面前。

陸沈白打量着男人,男人猝然擡頭,一把搶過軍士手裏的火把扔在糧車上,哔哔啵啵的火燒灼起來,繼而,麻袋燒的崩裂開之後,大片糧食顯露出來,在火光中瑩瑩顫顫。

“是糧食!”男人高喊:“是糧食,真的糧食!”

他形容癫狂,陸沈白臉色難看到極點,立刻下令:“按住他,警惕!”

“是糧食,真的是糧食。”

“從京城來的呢,是貢米吧?”

“嘿嘿,我想吃。”

“娘,嗚啊——”

一聲孩童的啼哭,瞬間響徹雲霄,曲瓷脊背繃直顫了顫,竹林裏窸窸窣窣的交談聲,影影綽綽的,仿佛蟲鳴弱肉強食正撕咬,又仿若陰冷邪惡群鬼在喁喁嬉笑,片葉飛動聲中,人人汗毛豎起,潮冷的汗如同貼着耳廓。

“嗒——”

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砸在地上,還是這群流民沖出來的腳步聲。

“快搶糧食啊!”

忽而一聲尖利呼嘯,四周竹林裏蹿出上百個衣衫褴褛的難民,超半數人手裏拿着簡陋的弓箭刀戟。

“唰——”

所有軍士抽刀列陣,是迎戰的姿态。

“孟昙!”

孟昙應聲,将手中火把對着尚未走上前的難民投擲過去,又用一壇酒砸碎在上面,火光撲蹿,鎮住了不少人。

但餘下的人,早已在饑餓面前,喪失理智,繞過火堆,臉色猙獰就朝着糧車沖過來。

曲瓷臉色發白,急聲道:“沈白,不宜戀戰,我聽嬸娘說,這鳳栖山往前再走五裏,有一處山坡,那裏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我們先趕去那裏……”

“趕?我晏承從來就不是縮頭烏龜的——”

陸沈白使一個眼色。

孟昙徑直飛掠過糧車,一把拖過晏承,小聲道:“得罪了。”而後單手揪着衣領提在手裏,腳底借力,就帶着‘啊啊啊啊’叫的晏承落在一匹馬上,他一抓缰繩夾着馬腹迅速開道走了。

“大家跟着孟昙,急速前行。除去平常趕車的,都随我在此殿後。”陸沈白吩咐。

他竟然不先走麽?

軍士中有人心中大恸,登時熱血竄上心頭。

有人叫道:“我等誓與陸大人共生死!”

“沈白——”

“你先走。”陸沈白吩咐一個侍從:“照顧好我夫人。”說完又扭頭,道:“阿瓷,你先走設防,我随後就到,戀戰不是久策。”

曲瓷眼睫撲閃兩下,道:“好。”

曲瓷帶人離開,難民見糧食被帶走,頓時暴起,官民扭打起來,周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曲瓷回頭看去,陸沈白混在人堆裏,他單手提着長劍,素色的衣裳在人群裏卓爾不凡,她看見他劍尖流光一閃,忽而心中猛然揪動地抽了一下。

鉛黑色的墨色長夜火茲茲壓下來,她騎在馬上,在呼喊聲中,目光從一張張迥乎不同的臉上掠過,最後驚鴻一瞥般的,身下馬嘶鳴一聲,拉回她的思緒,她倉惶擡頭,就看見陸沈白正好回頭,隔着蒼茫人群,他沉靜而溫和地看了她一眼。

“沈白——”

“沈白!”

曲瓷在這一瞬間忽而生出一種離別的害怕來。

她能做到嗎?

她只是聽嬸娘說過而已,而且早已過去了這樣長的時間,那個地方是否改變她也全不了解,在這一刻,巨大的倉惶感撲面而來,她忽而想待在陸沈白的身邊。

她害怕,她只是一個才出閨閣的女子。

她——

“夫人!該如何走?”有人高聲問。

曲瓷猛然回過神。

孟昙走的快,早已消失在竹海中,押解糧食的将士彷如群龍無首,火光照亮一堆人的臉,曲瓷心裏一動,忽而想張口說‘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選的是否正确,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帶你們脫險。

“哔哔啵啵——”

火把聲燒的灼烈,映照着所有人的面孔,或期待、或熱血、或不羁、或剛正。

與那群喁喁偶偶的京官不同,這些人的身上帶着粗野的質樸,曲瓷再一次将目光投在糧車上。

這是貨真價實的糧,千辛萬苦從盛京一路押解到此。

“不能失敗。”曲瓷小聲說。

她下定了決心,猛地擡頭,道:“諸位随我來。”

夜色如墨傾倒,山林裏伸手不見五指,冗長蔓延的山道上,一溜火龍在疾速前進。

鳳凰坡那個地方,易守難攻,只要他們盡快趕到那裏,便能護住赈災糧銀,這樣也能抽出人,折返回去救陸沈白。

“嘭——”

曲瓷猛的回神,就見一道藍色煙火,猛的在夜空中炸開,似流星紛飒。

曲瓷認出,這是嬸娘說過晏承家的信號彈。

是了,晏承父親戎馬半生,手下軍士分散在國土之上,只要曾承受過晏承父親恩澤的人,總會在晏承危難時伸以援手。

曲瓷舒口氣。

兜轉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到鳳凰坡,曲瓷帶着衆人藏到了山腰上,又讓孟昙帶人回去支援陸沈白。

怕暴露行蹤,衆人一坐下,就把火把滅了。

連日趕路人困馬乏的,難得休憩片刻,衆人都沉默不語。

曲瓷靠在樹幹上,目光緊緊望着山下,在看到移動的火光時,瞬間站着身體。

“有人來了!”人群中有人壓低聲音道。

“是陸大人還是流民?!”

所有人屏息以待,齊齊握緊刀鞘,緊張盯着那些火光逐漸逼近。

到山腳下時,那些火光卻驟然滅了,緊接着山腳下傳來暗號聲。

有人聽出來,那是他們約定的信號,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曲瓷已經踉跄着朝下跑了。

陸沈白正在跟孟昙說話,突然聽到淩亂的腳步聲。

“沈白——”

有人喊他。

他猛地擡頭,就見有個黑影跌跌撞撞朝下跑。

風幾乎像是拔地而起,竄過竹林,簌簌響動,如同扯起碎銀鈴铛,催的她腳步更無章法,她半撲半跑地急奔過來,衣衫在烈烈風中被吹得鼓動起來,只餘下墨黑的發絲如同游墨一般,零散地托出一張白生生的臉。

臉是慌張的,是不安的,是帶着顫聳的,到了他面前,她一下撲在他懷裏。

如同高山霜雪,一瞬癱倒下山頭。

光裸的剖白出自己的失措和惶恐。

“沈白——”

“我在。”陸沈白握住她的手。

“怎麽樣?”

“沒事,那些流民已經退了。”

“你怎麽樣?”

她的聲音裏帶了哭腔。

“我,”他怔愣了一下,呆呆的,好半晌,才道:“我沒事。”

他的聲音淡淡的,像晚鐘沉沉而動人心弦,那只溫熱而骨節分明的手,愛憐地輕撫她發髻。

“我沒事,阿瓷。”

兩人正說着話,又有人過來了。

曲瓷便沒有再說話了,但抱着他腰的手卻并沒松開,陸沈白也不覺難堪,用着這樣的姿勢,同那人簡短說了幾句話。

那人走了後,陸沈白低頭,輕輕笑了一聲,道:“流民不會再來了,今晚原地休整,明日再趕路。夫人,你今夜骁勇善戰的名頭已經傳得七七八八了,如此兒女情長,似乎有損你的神威。”

“是我想要這神威麽?!”

她擡頭瞪着他,圓瞳滴溜溜中央亮着一點光,小巧的鼻子旁有兩片泥灰。

陸沈白道:“都是我的錯。”

他的聲音淡淡的,語氣誠心實意。在眼睫動的空當,他擡手極小心地用拇指去揩她臉頰。

曲瓷臉一紅,偏過視線,呼吸噴灑在他拇指上,陸沈白也是微微一僵。

氣氛實在尴尬,曲瓷絞盡腦汁,終于扔出一個話頭,道:“今晚那些流民,是真的流民麽?”

“阿瓷為什麽這麽問?”

曲瓷此刻意識已經回攏,侃侃而談:“你此去欽州,一為赈災,二為查處赈災糧銀。那些人心裏有鬼,自然會在路上給你使絆子,借機拖延時間,好補他們的窟窿。”

陸沈白嘆了口氣。

曲文正這人随性慣了,朝中諸事,也從不避諱在曲瓷面前談及,再加上曲瓷聰慧,其中諸事,她竟能一下子看透其中緣由。

“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見陸沈白許久不說話,曲瓷又問。

陸沈白笑笑,答非所問:“阿瓷覺得,他們是真的流民嗎?”

“應該是。”

“何以見得?”

“第一,那些人面黃肌瘦頭發枯黃,其中還有老弱婦孺,應當是真的流民,而真的流民,會仇視官府,絕對不可能幫官府做事;第二,你臨出京前,在馬車裏藏有自己備的赈災糧,那些赈災糧不見了,應該是你剛才分給他們了,并且應該還從他們嘴裏打探到了一些消息。”

“果真什麽都瞞不過你。”

曲瓷拉住陸沈白的胳膊,激動道:“快說快說,你從他們嘴裏問出了什麽。”

激動時,曲瓷無意識露出了嬌憨一面。

陸沈白淡淡笑開,神色卻有幾分凝重:“阿瓷,欽州的災情,怕是比我們想象得到還要嚴重。”

曲瓷眨了眨眼睛,對此似乎早已料到,并無意外。

兩人之間一陣寧靜,就在此時,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晏承的尖叫:“叫她給我滾過來!陸夫人怎麽了?很了不起嗎?我還是王爺呢!”

“哎哎哎,王爺您別跑啊。”

“大晚上別折騰了吧。”

曲瓷回過頭,已經見一行人下山而來。

獵獵夜風似乎停了,晏承怒氣沖沖而來,曲瓷看見他,下意識想朝陸沈白身後躲,但腳尖才一動,她又穩住身形,直直看着晏承。

“我說你好大的膽子啊你!” 晏承怒呵。

“我——”曲瓷才開口,面前已經有人擋住了她的視線。

“今夜兵疲馬累,王爺有話,不妨與下官說。”陸沈白道:“夫人沉靜娴雅,恐懼怕王爺,夜深難眠。”

晏承一副你仿佛是在搞笑的神情,看着陸沈白,一字一頓森森道:“你夫人,在花樓,推了本王一把,摔掉了本王一顆牙!”

“噗——”曲瓷沒忍住笑出聲。

“你!”晏承氣結。

陸沈白扭頭去看曲瓷,眼神涼涼的,曲瓷立馬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規規矩矩站好了。

陸沈白轉身,沖晏承行了一禮:“王爺,我夫人先前頑劣,此事,我代她向王爺賠罪。”

“她女扮男裝逛花樓,還害本王摔掉了一顆牙,你怎麽賠?”

“要不,我給王爺重新補一顆,材質您随便挑?”曲瓷探頭,小聲道。

晏承怒道:“補的能有原來的好嗎?”

“那自然是不能的,但事已至此,”曲瓷觑着晏承的臉色,小心道:“王爺,您看您有什麽條件可以提,我視情況,看能不能滿足。”

晏承都要被氣背過去了:“你——!”

他雖然是個混不吝的,但從來不為難女子,可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惡氣,扭頭惡狠狠瞪着陸沈白:“你剛才說,你替她賠罪?”

“一人做事一人當,我……”

陸沈白嗯了聲,打斷曲瓷的話:“我同王爺說,你先過去。”

“沈白,我——”

陸沈白擡手撫了撫曲瓷的發頂:“去吧。”

曲瓷只得走遠了。

林中風聲簌簌,陸沈白回身,看着晏承,輕聲道:“王爺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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