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舊友 沈白,他怎麽了?

“我——”薛奉嘴唇翕動,正要開口,曲瓷‘呀’一聲。

“姑姑人好!我想吃百味酥。”

一個小豆丁正抱住曲瓷的腿輕輕搖晃,她約莫四五歲,一雙鎏黑葡萄眼,纖長濃密的睫毛落在帶着泥灰的臉頰上,寒夜冷風吹過破舊衣衫的洞,她打個哆嗦,卻純真笑意不減。

“百味酥,你是麗端城人氏,怎麽到了欽州?”曲瓷微有驚訝,百味酥是麗端特産,幼年曲瓷也總纏着兄長要吃。

小豆丁不回答,只是低聲央求:“小柱子說姑姑有好吃的糕,肯定是百味酥?我娘重病,她睡着的時候說夢話,說想吃百味酥,她說最好吃的糕就是百味酥。”

曲瓷‘哦’一聲,“那不是百味酥,是四色豆糕。”

曲瓷從州府離開的時候,将早前薛定山給她備在卧房的糕點都帶出來了,施粥的時候,散給了一些小童當零嘴。

曲瓷轉身去取,掀開竹籠,卻只剩下了一堆渣滓。

小豆丁一把搶過竹籠抱在懷裏。

“沒了。“曲瓷歉疚地道。

“有有有。“小豆丁見曲瓷不責罵,大着膽子笑起來,她細幼手指小心撚了一點兜在指縫中,伸出粉色舌尖一甜,舒服地打個哆嗦。

“是百味酥!謝謝姑姑!姑姑好人,長命百歲!”

“哎——”曲瓷本意是想取過竹籠,讓她再等一會兒,自己着令孟昙返回去取一點糕點來,但小豆丁約莫是被人打怕了,吓得一縮腦袋,緊緊抄着竹籠張牙舞爪呲牙吓曲瓷一下,而後一溜煙就跑了。

曲瓷無奈,只好搖頭笑笑,一扭頭,再對上薛奉的眼睛。

“你方才要說什麽?”

“沒什麽——”薛奉眼皮動了動,不着痕跡挪開目光,只落在曲瓷裙子上,那裏赫然是兩枚黑手印。

曲瓷并不嫌棄,只笑着伸手輕輕撣了兩下。

灰塵浮動。

薛奉突然開口,語氣刻板而生硬,像是鹦鹉學舌,在背誦早有人備好的頌詞:“夫人和陸大人鹣鲽情深,一路相伴,不辭勞苦來此赈災施粥,善心義舉薛某實在欽佩。”

“只是如此?”

曲瓷忽而覺得倦怠,她道:“明人不說暗話,你是薛大人親屬,我不知曉你心中秤如何平量,但災民惶惶,天冷夜長,他們随時有性命之憂,一粥之飯,一豆之羹,說是續命亦不為過。薛定山身為此地主理官員,食君之俸,便應擔君之憂,庇佑這一方百姓。赈災早前已經撥糧一次,欽州不該是如今這個樣子。”

“嗤——”薛奉笑出聲,似是笑曲瓷天真。

是了,她是真天真,一個閨閣婦人,如此講不着邊際的大義。

且是和薛定山的親屬,來曉之以理。

曲瓷搖搖頭:“今日施粥一事已然了結,薛公子可回去複命了,不送。”

薛奉深深看了曲瓷一眼,他卻并沒走,而是轉頭去跟幾個軍士幫忙收拾東西了。

曲瓷心道:真不知道這人是怎麽想的。

“夫人——”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虛弱而讨好的女聲。

曲瓷扭頭,就見一個婦人帶着方才的小豆丁正站在她身後,婦人一身粗布麻衣,上衫縫補幾個大補丁,褲子又肥又大拖在地上,是男人的衣裳。

婦人一直低着頭,曲瓷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見她皲裂的左臉頰,照面一打量,像個婆子,但這聲音卻是年輕的。

“給夫人來還竹籠。”

婦人小心翼翼将手裏的竹籠遞給曲瓷,她行為恭儉,格外有禮有節。

曲瓷便着意多看了一眼,聞言接過了,笑道:“夫人是麗端人氏?我方才聽千金提到百味酥,我少年時,也随着父兄在麗端住過數年。”

“啊,這樣巧麽?那我想同夫人打聽一家人,是姓相裏的。”

她擡起頭,枯黃的頭發中,一張臉飽經風霜,但眼睛明亮而驚喜,似一塊內裏燃燒的銀炭。

但視線和曲瓷一對上,她倏地臉上血色全消。

“是你。”

曲瓷也怔楞住:“金禾?”

相裏金禾嘴唇翕動着,一時之間瞳孔收震了一下,她不安地道:“我只知道是盛京來的欽差赈災,不知道是,不知道是你。”

“你不應該在麗端城麽?相裏是麗端最大的商戶,百年根基,你怎麽會——”

流落此地,成為這個樣子。

相裏金禾攥緊手指,末了卻是擡頭輕輕笑了:“曲大人離開不久,我爹商行出了問題,牆倒衆人推,說是百年基業,不過白蟻蛀木,早是斷毀之緣。”

“金禾——”

曲瓷心中百味陳雜。

相裏家家大業大,相裏金禾作為唯一子嗣,自幼驕縱不堪,從不正眼看人,且行為乖張,動辄便夥同一衆仆從堵截小同窗,當年上學的時候,相裏金禾喜歡陸沈白,為此,曲瓷沒少吃她的虧,不過幸好曲父從官,相裏金禾被她父親耳提面命過之後,行事也就收斂了很多。

只是沒想到,一別經年,她竟然成了這個樣子。

“我聽說來赈災的大人,是姓陸。”

“嗯,是沈白。”

“哦。”相裏金禾茫然之後突然連連點頭,她行為遲鈍,帶着骨子中的卑,她笑着說:“當年我爹就說他是個好苗子,果不其然,真好,你們也在一起了,真好。”

她一連說了幾個真好,曲瓷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啊!”

相裏金禾突然臉上一變,雙手捂住肚子蹲下去,痛苦的喉嚨中發出‘呦呵呦呵’的沉重呼吸聲。

小豆丁蹲下去,哭着搖她的胳膊:“阿娘,你別學爹和他們啊,你別丢下我。”

曲瓷本來正喊醫官過來診治,聞言臉色一白。

幾個軍士湧上來,曲瓷被擠在外面,夜風蒼冷地吹,她忽而覺得心頭方才和薛峰對峙時的熱血,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欽州災情,到底亡了多少人?!

幼童稚子口中的死,竟如此輕飄,令人膽寒。

“夫人!”孟昙過來小聲回話:“醫官說怕是不大妙。”

“那——”

“她一直低聲呓語,說想回自己家。”

“但是一路颠簸,”曲瓷看着亂哄哄的人群,又見醫官遠遠對她搖搖頭,曲瓷走進人堆裏。

相裏金禾大約是回光返照,臉色看着比方才好了不少,她如望救星地看着曲瓷:“曲瓷,我想,想回家去。”

“娘——”

小豆丁哭的聲音尖利。

曲瓷心裏亂了一下,點點頭:“好,我送你回去。”

一行人直接擡着相裏金禾回去,所幸她家離施粥的地方并不遠,很快就到了。

月色清寒,從茅草屋的破洞裏流瀉而下,像一簇簇幽浮的冰柱,相裏金禾家周遭只能用‘家徒四壁’來形容,竈臺後連接着一個土炕,另有一個破舊的衣櫥靜靜矗立在牆壁邊。

有人點了一盞燈,火苗撲蹿。

屋子外傳來孟昙的聲音:“姑姑只是和你娘親說說話,我帶你去取百味酥。”

“我,我不要百味酥,我要我娘!”

“可是你娘想吃百味酥。”

“我,我——”小豆丁六神無主,抽抽搭搭的,最後還是被孟昙帶走了。

“半月前,薛定山将城中所有生病的人,都帶去了豐陽山,說是有大夫在那兒救治,”相裏金禾神色黯然:“我們都知道,豐陽山大夫沒有,猛虎倒是不少,他是因為欽差要來,所以才這樣做,但草民豈能碰的過官老爺,如此一來,家裏只剩下我和歲歲相依為命了。”

難怪他們到欽州後,欽州百姓一見官兵,就抱頭鼠竄。

薛定山用百姓屍骨做仕途的登雲梯,如此天怒人怨的行徑,他夜裏可能安枕?!

“曲瓷,你我總角相識,昔年我少不更事,多有對不住你,但稚子何其無辜,我求你,我求你——”

相裏金禾突然急喘起來。

“金禾——”

曲瓷上前,卻被反手攥住手腕,相裏金禾悲戚哀求着:“歲歲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了,這世道艱難,我曾想着帶她一起走,免得留她一人茕茕孑立,可她如今才四歲,我……我下不去手啊!”

相裏金禾聲音虛弱,似杜鵑啼血,聲聲悲鳴。

“曲瓷,我求你,你帶歲歲去盛京,把她交我表姐葛薇琦,行嗎?”

曲瓷并未聽過葛薇琦這個名字,但見相裏金禾已是強弩之末,當即便應了:“好,我答應你。”

“多,多謝,”相裏金禾喘息着,又道:“還,還要勞煩你件事,待我死後,別把我送去豐陽山,我,我不想成為孤魂野鬼,你把我燒了,撒進河裏,這樣以後歲歲到哪裏,我……我都能陪着她了。”

曲瓷也應了,她見相裏金禾神色已不大好了,俯身道:“金禾,你且等等,我已着人通知了沈白,他很快就過來了。”

“陸,陸公子——”

相裏金禾瞳孔渙散,氣若游絲:“昔年情愫,我,我已釋然,我如今的夫君,他雖比不過陸公子,但他待我極,極好,我已知足,倒是你,你——”

“金禾——!”

相裏金禾已經聽不見聲音了,只是兀自道:“你當年走的那麽幹脆利落,你可知,陸,陸公子,他,他——”

相裏金禾艱難轉動眼珠,似是有話想跟曲瓷說。

“沈白,他怎麽了?”曲瓷傾身上前。

相裏金禾嘴唇嚅動間,外面驟然響起重物墜地的聲音,隐約夾雜着腳步聲。

曲瓷只分神了一瞬間,再回神時,有風吹滅了燭火,屋裏一片漆黑。

“沈白,他怎麽了?”曲瓷又問了一遍。

但回應她的,是無邊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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