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出事 陸沈白回頭,空蕩蕩的車棚內,只……
“大人!”
烏雲蔽月,周圍光禿禿的樹枝仿佛森森陰差,安靜矗立着,叫人覺得不詳。
陸沈白勒馬翻身下來,立刻問:“如何?”
“撐不了太久——”醫官搖搖頭。
陸沈白颔首,他匆匆朝着茅草屋走去,屋子森冷而幹巴,沒有一絲暖意,身後一堆人呼啦啦跟上,手裏燈籠鵝黃明紅,影影綽綽擠在一起,如上元節中薄命女手裏要過橋的河燈,蠟燭哔啵燈花璀璨,細細一抹,搖曳在薄薄絹帛紙中,叫人只覺脆弱。
陸沈白突然停步。
“大人?”衆人疑問。
“你們等在這裏,燈籠提遠些,另,去買一副薄棺備好衣衫,邀附近幾位女眷過來。”
“是!”
吩咐過後,陸沈白垂着眼睑,快步走到門外,他輕輕單手推開門,破舊門扉早已搖搖欲墜,在他手下‘吱——’一聲。
曲瓷背對他站着。
光從門外照進去,曲瓷脊背僵硬縮了一下,陸沈白立刻反手閉了門。
“阿瓷。”
陸沈白心下一恸,單手抓住她手腕,猛地一帶讓她轉過來,不再面對着土炕上的相裏金禾。
“這不是你的錯,你也不必如此懲罰自己。亡者已逝,此事與你無關。”
“怎麽與我無關?”曲瓷聲音哽咽,飄乎乎的,像是在呓語:“若是路上我快些,再快些,也許金禾就不用這樣了,她還這樣年輕,有一個叫歲歲的女兒。沈白!”
她像是突然發了狠,腦袋靠在他肩膀上,隔着衣料,他的肩膀被她的淚水濡濕了。
“阿瓷,這不是能由你決定的,天災人禍,從來都是避無可避,且你已在盡力了,這不是你的錯。”
“怎麽不是?我,我對不起歲歲——”
陸沈白心裏一緊。
還是這樣。
他聽到下屬來報的時候,心裏便暗道:不好!
曲瓷幼年喪母,這是她心上的瘡疤,今日相裏金禾的事情,除卻是碰上故人被托孤外,也是揭開曲瓷的舊傷。
“阿瓷,你如此沉湎于相裏金禾的死,那欽州百姓呢?”
他只能這樣将她拉回來,從她那孤寂和悲傷的童年中,從陰判和命運無可辯駁無可回頭的潮勢中。
“阿瓷,今日之事,非你之過,她可還有遺言?你一件一件說與我聽,我們去做,好不好?”
門口忽然有人敲門。
“大人,備妥當了。”
這人的聲音也是蕭索的,幽咽而游曳。
曲瓷猛的回過神來。
對了,歲歲,歲歲被孟昙帶走,她惦記着給相裏金禾帶糕點回來,孟昙拖不了太久,得趕在歲歲回來之前。
“有。”曲瓷道:“金禾留下兩件事。一是歲歲,讓我帶去盛京交于她表姐葛薇琦,二是她的身後事,她不願土葬,想一把火燒了自己,讓我們将她的骨灰撒進河裏。”
“嗯,”陸沈白應了聲,向門外的人道:“不用棺了,去備柴堆。”
“是。”
那人剛走,外面就傳來孟昙的聲音:“姑姑和你娘還在說話,我們等會兒再進去。”
是歲歲回來了。
“不能讓歲歲知道,”曲瓷立刻擦了眼淚:“沈白,讓他們快些。”
說完,兩人一起出去。
歲歲在外面吃糕點,見曲瓷出來,當即跑過來:“姑姑出來了,我去給娘百味酥。”
“歲歲,”曲瓷拉住她:“你娘不在屋裏。”
歲歲轉頭,疑惑看着曲瓷。
曲瓷将她帶去外面,蹲在她面前,輕聲道:“她被人接走了。”
“接走了?娘是不要歲歲了嗎?”
歲歲小嘴一撇,就哭了起來。
“她沒有不要歲歲,”曲瓷心下哀悸,将她緊緊抱在懷裏,語氣帶着一絲顫:“她是有事走得急,讓我先照拂你。”
“不。”歲歲搖頭,一臉泫然欲泣:“我不要姑姑,我要我娘親,是不是因為我吃了姑姑的百味酥,娘親賠不起,所以将我典給了姑姑,我以後會還給姑姑的。”
“不是因為百味酥。“曲瓷再也忍不住,眼淚從眼眶滑落,砸在地上,她的聲音是無力的,手卻是越收越緊,狠力攥住歲歲。
“歲歲——”曲瓷平複下,輕聲道:“歲歲,你的孝心讓姑姑動容,姑姑怎麽會讓你賠百味酥?你娘她啊,已經走了。”
天空沉寂,慘淡星子一閃一閃,奮力地亮着星點的光,曲瓷閉上眼睛,被流光撲落一身,她抱着年幼的歲歲,感受着那顆鮮活的心髒在蹦。
“撲通——
撲通——
“她已經出了城,去了盛京,你娘親她是一位小姐,出行要侍女随從,要鮮花鋪路,要軟轎香爐,還要金屜銀珠,她走過的地方,香風襲人,金銀迸濺,即便是晚上,也一閃一閃的,能做她身邊末等的侍女,都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像個小姐了。”
“是麽?”
“嗯,她是麗端最大最久商戶家唯一的小姐,千嬌萬寵錦衣玉食長大,自她七歲鴻蒙開,麗端糧倉上的黃符墨筆‘糧’字,便只她有資格寫。”
“對對對,我娘親寫字好看,宋先生都說她寫的好!”
歲歲被她徹底帶走了注意力。
大道上沉寂而空當,喁喁偶偶的交談聲像是自石板下鑽出來,窸窸窣窣地包裹住曲瓷。
她此時才忽然覺得渾身寒冷,仿若一寸一寸被冰封住了,只餘下自己胸膛裏這顆心,和歲歲的心靠在一起,在撲通,撲通地跳動。
“那等姑姑忙完了,帶我去找我娘,好不好?”
孩童天真無邪,笑容真摯期待,明亮地像一把利劍,曲瓷不敢直視。
“好不好,好不好?”
歲歲追問,她一定要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
曲瓷喉頭滾動,嘴開開合合,卻吐不出一個字。
“我答應你。”
身邊突然響起陸沈白的聲音,他在淡淡的語氣中,于曲瓷身邊蹲下來,順理成章地接過歲歲,拉來自己懷裏。
歲歲沒見過這樣漂亮俊秀的男子,低着頭只敢偷偷看他。
“沈白——”
“現在太晚了,我還有事沒做完,等做完了,就帶你去找你娘親,好不好?。”
“嗯!”
歲歲重重點頭。
遠遠有人拿着火把過來,快走近的時候,對陸沈白點頭示意,陸沈白眼睑一垂,将歲歲交給孟昙:“你先跟着他,去洗把臉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
“好,歲歲很乖,很聽話的,你快去忙,忙完了我們就可以走啦!”
“嗯。”陸沈白愛憐地摸摸她頭發,同孟昙交代:“她的衣服用具,一律不可從簡,你要一直跟着,這小姑娘,我便先交給你了。”
“是,大人!”
孟昙行禮。
“是,大人!”
歲歲不怕生,學着孟昙的樣子,咯咯笑着給陸沈白行了禮,她聲音清脆,周圍的人都不自覺別過臉不看她,一時間,長籲短嘆像冤魂,甩着鬼魅的尾袖在飛。
“去吧。”陸沈白道。
孟昙帶着歲歲走了。
曲瓷和陸沈白又折返回去。
他們過去時,相裏金禾已被安置在柴堆上,有士兵舉着火把立在一旁,等着陸沈白示下。
柴火哔啵間,上面的松脂不停往下掉,像有人在垂淚。
陸沈白輕輕颔首,那士兵上前,燃起火堆。
“呼——”
火苗驟然蹿起,迅速蔓延開來,火勢宛若游龍,很快就舔舐上了相裏金禾的衣角。
火光亮如白晝,滾滾濃煙扶搖而上,似冤屈未昭的鬼魂,盤旋在将明未明的天際,許久不肯散去。
料理完相裏金禾的後事時,已是天明時分了。
相裏金禾想讓把她的骨灰撒進河裏,從她家裏出來後,曲瓷和陸沈白便直接朝城外去。
此時晨霧藹藹,周遭影影綽綽的,街上行人辨不出容貌。只能瞧見個模糊的身影,似鬼非人。
曲瓷放下簾子,看向陸沈白,輕聲問:“沈白,你那邊查的如何了?”
薛定山作為一州知府,在其位卻不謀其政,非但沒能造福一方百姓,反倒中飽私囊,草菅人命棄百姓于不顧。
只有拿到證據,才能将他繩之以法。
“他們呈上來的賬冊,是假的。”
“假的?!”曲瓷驚了:“你是朝廷派來的欽差,他們怎敢如此大膽?”
“葉侍郎倒臺後,他們應該早有準備,也無甚意外,”陸沈白道:“不過他們這般行事,反倒讓我确定,他們背後還有靠山。”
若他們背後還有靠山,那接下來的調查必然會更艱難。
“沈白,你打算怎麽辦?”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曲瓷:“?!”
馬車突然停下來,陸沈白掀簾看了一眼。
他們快到城門口了,孟昙正在跟守城官兵交涉開城門。
陸沈白放下簾子,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們貪污倒賣赈災銀兩,必然少不了兩道關卡。”
“糧行和錢莊?你打算從這個地方入手?”
陸沈白點頭。
這确實是個好辦法,可——
“薛定山一直派人盯着我們,你要如何在他眼底底下,查這兩個地方?”
車壁忽然被敲了兩下。
小厮在外面道:“大人,守衛不肯開城門,說需得薛大人的手令才行。”
曲瓷臉色瞬間難看起來:這薛定山簡直是欺人太甚!
話音剛落,又聽到外面突然傳來馬蹄聲。
曲瓷掀簾看過去,一輛油棕馬車穿過濃霧,急急朝他們行過來。
“薛定山來得倒是夠快。”曲瓷道。
“不,不是薛定山!”陸沈白臉色一變,“阿瓷小心。”
陸沈白揪住曲瓷手腕,正要将她朝自己懷裏拉過來,一支羽箭已經破空而入。
陸沈白無法,只得松了手,一扭頭去抽藏在桌幾下的長劍,一只鬼魅一樣的手,已經點了曲瓷穴道,在她張嘴的空當,神不知鬼不覺,将她擄劫走了。
陸沈白回頭,空蕩蕩的車棚內,只餘下布簾在輕卷着飛。
“阿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