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事了 馬蹄踩得腳下泥土飛濺,一路載着……

一輪孤月,斜挂在天上,街上遙遙傳來梆子聲。

曲瓷坐在桌邊,眉宇間愁雲不散,她還在想先前的事。

那乞丐是先前他們路上遇見的,當時他扒拉晏承馬車,曾被孟昙抓過,後來他們将那撥流民安置在阜寧。

卻不想,他們前腳從阜寧走,後腳這個乞丐,便偷偷跟着他們來了欽州。

只是那時候,欽差城門一直關着,他進步來,便在城外的破廟裏歇腳,日日關注着城中的動靜。

直到三天前,欽州城門開了,他聽說薛定山因貪污案,畏罪自殺後,才一瘸一拐進了城,當時他暈倒在城門口,還是曲瓷讓孟昙将他送去粥棚的。

“小人受故人所托,要将一物轉交給欽差大人。”在驿館門口,那乞丐哆嗦着,雙手将一物呈給陸沈白。

陸沈白掃了那包袱一眼,卻并未立刻接過,而是道:“何人托你轉交?”

“戶部葉侍郎府雜役印四。”

曲瓷眼睛陡然睜大,她未曾想到,到欽州這個地方,竟然還能聽到印四的名字!

而印四是因撞破葉侍郎的密辛而死,現在這乞丐又說——印四托他們轉交一物。

曲瓷立刻湊過去。

包袱打開,裏面是一本賬簿,賬簿上記載着葉侍郎的貪污明細,其中就有欽州知府薛定山孝敬的銀子。

而上面記載,年年欽州派去給葉侍郎送孝敬銀子的人,竟然是薛峰!!!

“姑姑姑姑,”歲歲撲過來,晃着曲瓷的胳膊,奶聲奶氣問:“別坐啦,趕快起來收拾東西呀!我們明天要走啦!”

曲瓷回過神來,摸了摸她的小臉,歉然道:“歲歲,對不起,明天可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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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為什麽呀?”歲歲小臉上寫滿了失落,急急問:“可是沈白大人明明說過,明天就能走的呀!現在怎麽又不能走了呢!”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響起匆促的腳步聲。

“臨時出了點事,等沈白大人處理完了,我們立刻就走,好不好?”

曲瓷安撫着歲歲,聞聲轉頭,朝院門口望去。

“陸夫人——”

很快,沉霜出現在院門口,她步履急促,眉宇間全是急色:“薛峰犯了何事?陸大人着人将他帶走了?”

沉霜裙擺生風,再無平日的冷靜自若。

曲瓷嘆了口氣,讓侍女将歲歲帶走後,這才轉頭看來她:“沉霜姐姐,你還不明白麽?這世間諸事,只能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的。”

沉霜怔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

曲瓷瞬間了然——她猜對了。

先前陸沈白懷疑薛峰有所隐瞞,所以暗中派人盯着他們,在這期間,沉霜發現了薛峰私下做的那些事,并誤以為陸沈白也察覺到了。

所以她打算和薛峰偷偷離開欽州,可還沒走之前,便被陸沈白識破了,她怕陸沈白查到薛峰身上,便故意抛出自己殺了薛定山一事,轉移衆人的注意力。

“陸夫人——”沉霜喃喃着,似是想辯解些什麽,但最終,她只低低哀求着:“陸夫人,我求求你,你救救薛峰。”

曲瓷往後退了兩步,看着面前哭的梨花帶雨的沉霜,突然覺得她很陌生。

最開始,她覺得沉霜,清冷孤傲,像朵暗香盈袖的梅花。

前幾日,聽她講起自己的過往時,她更多的是心疼,希望她最終能和薛峰終成眷屬。

可今日,再見她時,她只覺得心寒。

沉霜明知薛峰做了什麽,但她因為愛而選擇包庇,當然,那是她自身的選擇,旁人無權置喙,可旁人卻沒有義務,同她一樣不辨是非幫扶。

曲瓷再開口時,聲音便冷了下去:“抱歉,沉霜姑娘,此事是公事,我無權插手,你若有什麽想說的,請自行去縣衙吧。”

沉霜一怔,見曲瓷轉身要走,情急之下,猛地雙腿一彎,便跪了下去:“薛定山手上有薛峰的把柄,所以薛峰這些年才會助纣為虐,陸夫人,你帶我去見他,你們想要知道什麽,我都可以幫你們問出來。”

她和薛峰歷經千辛萬苦,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她不想眼睜睜看着他死。

沉霜脊背一彎,長磕而下:“陸夫人,求求你了。”

一炷香後,一輛馬車停在府衙。

曲瓷和沉霜從馬車上下來時,孟昙道:“夫人,屬下剛問過了,大人還在公堂審薛峰。”

話音剛落,沉霜已經急不可耐往裏走了。

他們過去時,公堂裏靜悄悄的,遠遠的,就見薛峰跪在地上,堂內傳來陸沈白寡淡的聲音:“你可還有別的要說的?”

“沒有。”薛峰的聲音幹巴巴的,沒有半分起伏。

陸沈白偏頭,正要讓人将口供拿給薛峰簽字畫押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道女聲:“你撒謊!”

公堂衆人齊齊回頭,就見沉霜快步從外面跑進來。

“大膽!”縣令一時沒忍住,當即拍着驚堂木,怒喝道:“哪裏來的刁民,竟敢擅闖公堂!來人!還不亂棍打出去!”

一口氣吼完,這人才想起來,這案子是陸沈白主審的,神色瞬間變得尴尬起來。

沉霜跌跌撞撞跪坐在薛峰面前,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薛定山已經死了,你還要替他瞞什麽?把你知道的全說出來啊!”

堂上衆人一頭霧水,但見陸沈白沒發話,其他人也都袖着手,在一旁裝鹌鹑。

“沉霜——”薛峰聲音沙啞着,擡手想要去安撫沉霜,但手舉起來之後,卻在空中慢慢握成了拳,并未落到沉霜後背上。

過了片刻,他才道:“沉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薛定山在用什麽威脅我麽?”

“嗯?”沉霜淚眼婆娑擡頭。

薛峰轉過頭,不敢去看她的視線:“我告訴你。”

堂上燈火明晃晃,照的人無處遁尋。

薛峰佝偻着腰,目光盯着搖晃的燭火,他不知道,這件事,要從何處說起。

在沉默片刻後,他才低喃了句:“大概還得從你家出事說起。”

沉霜說,她父兄是因被薛定山逼的走投無路,偷溜打算去盛京告禦狀時,被薛定山抓住,而後活活折磨致死。

但在這事之前,還有段小插曲——沉霜父兄在為她擇婿。

那時,沉霜已到了許親的年紀,父兄早早為她留意起了城中的青年才俊來,薛峰雖也屬于青年才俊,但因他是薛定山爪牙的身份,并未在沉霜父兄考慮之列。

以至于,後來成了這場悲劇的開始。

“當時你父兄出事時,你曾來找過我,但有人告訴你,我不再欽州?”

“嗯?”沉霜不明白,薛峰怎麽突然說起他們家舊事來了,只急聲道:“薛峰,這些都過去了,現在當務之急是你的事,你——”

“其實當時我是在的。”

“什麽?”沉霜怔了怔,一時沒反應過來,薛峰話裏的意思。

府上出事後,她求遍了所有人,但沒有人願意幫她的,那時,她也曾去找過薛峰,但對方告訴她,薛峰派去盛京了,并不在欽州。

現在薛峰又告訴她,當時他在欽州,他在欽州,當時卻不肯露面。

“既然你在,那你為什麽不肯露面?是因為薛定山?”

堂上衆人原本是在審案的,現在這個劇情作向成謎,見陸沈白不出聲,他們也樂得揣着手,立在一旁看戲。

薛峰艱難開口:“不……不是。”

不是,那是因為什麽?

沉霜想問,但薛峰閃躲的眼神,卻讓答案昭然若是——在他們家中遭難時,他不是因為薛定山不能幫忙,而是他不肯幫忙。

沉霜不解:“我家裏出事時,你都不肯幫忙,為什麽在我進浣花樓之後,卻願意幫我?”

為什麽。

薛峰不敢答,他下意識想要躲開,可沉霜卻掰着他的腦袋,不讓他動,逼他看着自己。

她要讓薛峰看着她,告訴她那個答案:“你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麽?”

“沉霜——”

薛峰逃不開,先前他用一張網,将沉霜和他困在一起,現在他想躲開,卻也是無處可躲,被逼到絕境時,他只能哽咽道:“因為那時候,你只有我了。”

這句話,像錘子一樣,重重砸在沉霜的心上,鑽心的疼,順着她的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沉霜一直以為,薛峰是上來派來拯救她的,卻不想,原來他一直在作壁上觀,只為等一個合适的機會出場。

事實上,他出現的時候,正是她人生最絕望、最黑暗的時候。

那時候,沉霜父兄都死了,突遭巨變舉目無親,她從一個養在深閨中的小姐,淪落進了花樓。

要想在花樓裏活下去,只能順從,只能哄客人開心。

可沉霜自幼彼嬌養長大,她做不來這些,時常被客人羞辱,被鸨娘打罵了數次,最後就在鸨娘打算要用強的事,她遇到了‘外出公幹’的薛峰。

之後,薛峰便将她納在自己羽翼之下,他讓沉霜活成了浣花樓一個特別的存在——不用接客,可以自在随性的生活。

也曾向沉霜許諾,只要她想成親,他立馬風光迎娶她過門。

沉霜是心動的,但父兄大仇未報,她不願意成婚,便同薛峰說她要薛定山的人頭做聘禮。

可薛峰做不到。

因此兩人就這般糾纏着,薛峰不肯幫她殺薛定山,她只能自己私下籌劃,後來曲瓷這個契機出現了。

薛定山同欽州商戶勾結,當時害怕事情暴露,便讓商戶找人擄走了曲瓷。

而那個商戶同沉霜父親是故交,恰好浣花樓又是薛定山的地方,對方便将人藏到了沉霜這裏。

一切都很順利,薛定山死了,她大仇得報,她以為,自己能和薛峰好好在一起時,卻發現,自己一直視為救命稻草的東西,其實是一個魚餌。

沉霜跌坐在地上,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挖空了,但她還想再問一件事:“那當年,薛定山對付我爹爹——”

“也是我撺掇的。”

沉霜閉了閉眼睛,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薛峰知道她想問什麽,眼睛猩紅答了:“我很早之前就中意于你了,但他們看不上我。”

那是個黃昏。

那天是薛峰母親的頭七,薛峰要去佛寺裏為母親放長生牌,他一路沿着山道拾階而上時,驟然鐘響,驚起山鳥無數。

薛峰聞聲擡頭時,暮霭沉沉的山道上,下來一個紫衣女子。

那女子手中提着一盞燈籠,一路上都在同身側的侍女說話,說得似乎是佛偈,薛峰沒聽懂。

但擦身而過時,那女子突然停下,道:“公子可是要上山?”

薛峰機械點頭。

那女子杏眸一彎,将手中的燈籠遞給他:“天黑山路難行,公子拿去照路吧。”

薛峰猶豫了好一會兒,接過那盞燈籠,而後立在山道上,目送着那對主仆倆離開。

那天,那盞燈籠,照亮了山路,同時也點亮了薛峰的心。

一見傾心,一念成魔。

大堂內燭火哔啵,滿室寂靜。

過了片刻,見沉霜再未說話,陸沈白才開口道:“帶沉霜姑娘出去。”

沉霜此時已經不哭了,雙目怔然,整個人像具行屍走肉一般,被衙役攙着出去。

曲瓷一直立在堂外,聽完了所有的始末,見衙役粗魯将人扔在地上時,正要上前去攙扶時,一陣風跑過來一個人,先一步攙扶住沉霜。

“沉霜姐姐——”

是王妙兒,她太小了,非但沒扶住沉霜,反倒連帶着自己也倒在了地上,她嗚咽道:“沉霜姐姐,你別吓妙兒啊!嗚嗚嗚嗚,妙兒只有你了,你不能有事啊!”

“妙兒——”沉霜的眼珠子動了動,似乎是慢慢有了力氣,她踉跄着從地上爬起來,喃喃道:“妙兒,回家,我想回家。”

“好好好,咱們回家,咱們回家。”

王妙兒攙着沉霜走遠了。

曲瓷望着主仆倆離開的背影,有一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她怎麽都沒想到,沉霜這些年受的苦,竟只因薛峰一念之差。

正思緒紛雜時,冷不丁發現,現面前突然多了一道影子,曲瓷吓了一跳,扭頭,就見陸沈白出來了。

她問:“審完了?”

陸沈白嗯了聲,接過孟昙手中的燈籠,親自為曲瓷照亮:“薛峰都認了,他表面上是薛定山的下屬,實則是薛定山的幕僚。”

曲瓷點點頭,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如今事情總算塵埃落地了,但誰都沒想到,最後竟然是這樣收尾。

她正垂首感慨時,冷不丁聽到陸沈白道:“去歲臘八時,我便被皇上派去梨川尋找《陶安集》孤本,直到十六才回來。”

“嗯?”曲瓷眨了眨眼睛,一臉茫然看向陸沈白。

陸沈白似乎想說什麽,但對上她的眼神,又搖頭道:“沒事,回去吧,明天啓程回盛京。”

“你不查薛定山幕後哪個人了?”

“我們此行事情已了了,該回京複命了,此事刑部會派人再查的。”

曲瓷聽陸沈白這般說,便沒再追問了。

回驿館後,曲瓷便徑自回房中歇息了。

半夢半醒時,這才後知後覺想起來,去歲臘月初十夜裏,鵲橋巷失火,皇上盛怒,她父兄下獄了。

那時候她孤立無援,求了許多人,都吃了閉門羹,最後迫不得已去求了陸沈白。

而那天,似乎是十六?

所以他們是有緣,在她決定去陸沈白求救時,陸沈白剛好回京了?!

曲瓷似夢似醒的想着,最後不知道夢到什麽,又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驿館衆人就已收拾妥當了。

曲瓷抱着歲歲從驿館出來,剛好聽到晏承在訓話:“行了,你們幹嘛幹嘛去,都別送了。這種鬼地方,本王這輩子都不想再來第二次了,你們也都争點氣,要是想走歪門邪路的,就想想薛定山,和後面籠子裏關的哪些同僚的下場,都三思而後行啊!”

欽州官員好心來送行,卻被這麽耳提面命訓了一通,臉上有些挂不住,但都連聲應了。

曲瓷無奈搖搖頭,抱着歲歲上了馬車。

拒絕了官員相送,他們從驿館出來,便直奔城門口的方向,有百姓認出了他們的車駕,便自發跟在隊伍後,為他們送行。

馬車出城後,便走得快了。

曲瓷掀開簾子,去看身後的欽州門樓,恰好看到了囚車裏的薛峰,也在扭頭回望。

只是不知道,他看的是欽州這座城,還是城中的人。

不過不管是城,還是城裏的人,日後都與他無關了。

曲瓷放下車簾子,重新坐了回去,馬蹄踩得腳下泥土飛濺,一路載着他們往盛京趕,而被他們遠遠抛在身後的欽州,冰消雪融的湖中,悄無聲息又添了一抹芳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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