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盛京 沈白,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從欽州離開後,晏承歸心似箭不停催促,快馬加鞭行了半個月,終于回了盛京。
曲瓷撩開簾子,看到不遠處巍峨的城門時,長舒了一口氣:“可算回來了。”
這一路她生怕薛峰有個閃失,陸沈白不好交代,幸得平安無事到了。
陸沈白放下手中的書,笑道:“是啊,可算回來了,辛苦阿瓷陪我風餐露宿走着一趟了。”
“辛苦倒是不辛苦,就是……”
話說到一半,歲歲突然哇了聲:“好熱鬧呀!”
曲瓷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走了。
他們離開不過月餘,盛京已然大變樣了。
晴空萬裏,春風暖融,放眼望去,花紅柳嫩,行人皆褪去夾襖換了薄衫,三三兩兩踏春出游,稚子們高舉紙鳶嬉鬧,到處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進城後,陸沈白要去刑部移交犯人,之後還得同晏承入宮述職,曲瓷便先帶歲歲回府了。
陸府的人先前得了信,知道他們今日歸來,吃飯早飯後,翁伯便帶人到府門外候着。
一直等到快晌午了,才見一輛馬車朝陸家駛來。
“公子和夫人回來啦!”見駕車的是孟昙,畫眉立刻欣喜嚷開。
其餘的侍女小厮忙到臺階下相迎。
“終于回來了。”
翁伯布滿皺紋的臉上全是喜色,也跟着衆人下去。
“籲——”
孟昙剛勒停馬車,畫眉第一個跑上前:“夫人——”
一把撩開簾子,沒成想,竟對了一雙黑葡萄仁似的眼睛。
“?!”畫眉愣了一下,呆呆看向曲瓷。
曲瓷笑道:“這是金禾的女兒歲歲。”
金禾?!
相裏金禾?!
麗端城那個驕縱蠻橫,老找她們小姐茬的那個相裏金禾?!
畫眉狐疑看着歲歲。
小姑娘坐在曲瓷腿上,長得粉雕玉琢的,好奇懵懂望着畫眉,眉眼間實有幾分相裏金禾的影子。
“姨姨好。”歲歲突然奶聲奶氣叫了聲。
“哎~”畫眉心立刻就酥了,對相裏金禾的成見,瞬間抛到了腦後,一臉姨母笑伸手:“來,姨姨抱你下來。”
“夫人。”曲瓷一下馬車,翁伯便走了過來。
曲瓷笑笑:“翁伯,我們去了月餘,府裏一切可都好?”
“都好都好,”翁伯一臉喜氣道:“公子怎麽沒陪夫人一起回來?”
“沈白他入宮面聖了,遲些時候回來,對了,翁伯,那是我故友的孩子,會在咱們府上暫住數日。”
翁伯哎了聲:“老奴這便着人去安排。”
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府後,曲瓷讓侍女小厮們退下了,又扭頭沖歲歲道:“歲歲,姑姑還有事,讓這個姨姨帶你先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好呀好呀,姑姑你去忙吧。”
畫眉抱住歲歲,也跟着笑道:“夫人放心,我一定照顧好歲歲。”
曲瓷點點頭,徑自往陸蔓的院子去。
一別月餘,也不知道陸蔓怎麽樣了。
曲瓷過去,剛進院中,便聞到一股清雅的花香,擡眼望去,院中繁花滿枝,櫻花開得如雲似霞,四下明明沒有風,花瓣卻紛揚飄落着。
院中空蕩蕩的,曲瓷往裏走了幾步,才在一株花樹下,找到蹲地拾花的陸蔓。
“娘。”曲瓷輕喚了聲。
陸蔓聞聲擡頭,見到是她,怔了一下,溫柔笑道:“阿瓷,你回來了,沈白呢?”
說着,目光朝曲瓷身後望去。
曲瓷扶住陸蔓:“沈白進宮面聖去了,還沒回來。”
“面聖?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大概要下午了,等他回來,我就讓他來看娘,好不好?”
“好,”陸蔓沒再糾結這個問題,将手帕往曲瓷面前湊了湊:“我撿了花瓣,曬幹之後,讓花宜給你和沈白做香囊。”
“謝謝娘。”曲瓷笑着,扶着陸蔓在藤椅上坐下,聽她溫聲細語,說着園中近日都開了些什麽花。
四下靜谧無風,唯餘花瓣撲簌簌落下,在陸蔓的溫聲細語裏,經年的記憶撲面而來。
從前在麗端城時,曲瓷性子活泛,難得有安靜下來的時候,唯獨在溫柔如水的陸蔓面前,會不自覺收斂。
最開始,是因為陸蔓的溫柔。
後來,是因為陸沈白。
她愛慕陸沈白,因此愛屋及烏,對陸蔓也存了讨好的心思。
她明明是那樣一個坐不住的人,卻也願意耐着性子,陪陸蔓在院中拾花。
那時候,陸沈白也在。
她懷揣青稚懵懂的愛意,借此同陸沈白親近。
陸蔓喜歡她,陸沈白與她又是總角相識,那時候,曲瓷以為,天時地利與人和她都占齊全了,她會水到渠成和陸沈白在一起,卻忘了——
“阿瓷。”
胳膊被人輕輕晃了晃,曲瓷從過往中驟然回神,轉頭去看陸蔓:“我在聽,怎麽了?娘?”
“現在你回來了,你什麽時候帶我出門玩兒?”
“……”
這些年,陸蔓被陸沈白照顧的很好,兼之她身上有股娴雅的韻味,撒起嬌來,完全不像個婦人,反倒似個未出閣的少女,聲音柔柔的,帶着不谙世事的純真:“花宜說了,你回來會帶我出門玩的。”
曲瓷正要答話時,身後傳來一道驚訝的女聲:“夫人回來啦。”
她轉頭,便見蒙着面紗的花宜從臺階下來。
“花宜,你來啦!”陸蔓看到來人,立刻站起來,一手握住曲瓷,一手将來人拉過來:“花宜,你說過的,阿瓷回來會帶我出去玩兒的。”
“這……”花宜瞬間尴尬起來,她沒想到,陸蔓還記着這事。
“好,”曲瓷笑着應了,“聽說錦川寺的杏花過幾天就要開了,到時候我帶娘去賞花,好不好?”
花宜愣了愣,便見陸蔓瞬間笑開,接着她又生怕曲瓷反悔似的,将手伸過來:“來,拉鈎。”
“好,拉鈎。”曲瓷笑着伸手。
拉過鈎後,陸蔓又拎着籃子,歡歡喜喜去了繁花深處。
花宜陪着曲瓷出來,立刻請罪:“夫人恕罪,您和公子不在時,老夫人嚷着要出門,我勸不住,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原本想着,老夫人過兩天就忘了,誰想到……”
“沒事的,”曲瓷笑道:“我們今日回城時,路上碰到不少出門踏青出游的,剛好也可以帶娘出去走走。”
“可——”花宜神色猶豫,但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下了。
曲瓷以為她是擔心陸沈白那邊,便道:“姑姑放心,沈白那邊我去說。”
當初在麗端城時,每逢繁花盛綻時,陸蔓都會外出賞花的。
如今到了盛京,天地廣闊,她卻終日只能待在府上望花獨賞。
曲瓷下了臺階,走了幾步,又回頭問:“姑姑,我想同你打聽一件事。”
“夫人請說。”
“我從麗端城走了之後,麗端城可是發生了什麽?”
相裏金禾死時,那句未盡的話,一直讓曲瓷如鲠在喉。
如今能知道的答案,除了陸沈白,便只剩下孟昙和花宜姑姑了。
若問孟昙,陸沈白定然會知曉。
“是發生了不少事,不過大事統共就那麽幾件,夫人走後的第一年,相裏家落敗,相裏老爺夫婦相繼去世,相裏小姐也遠嫁走了;夫人走的第二年,麗端城發了一次大水,将夫人們先前愛玩的明月橋沖斷了,附近不少百姓都遭了難……”
花宜絮絮叨叨說着,冷不丁見曲瓷輕輕蹙眉,這才恍然想起來,她說得這些,其實同曲瓷并無太大關系,便又往小的裏面說。
“夫人可還記得唐公子?”
“唐勉?”
花宜點點頭。
曲瓷對這個人有些印象,但這印象并不好。
當年她尚在麗端城時,一向古板端正的陸沈白,突然和這人打了一架,當時還被夫子責罰來着。
雖然直到現在,曲瓷也不知道,他們倆是因何打的架。
“他在相裏金禾遠嫁的那年,也成了親。”
“嗯?”曲瓷轉過頭:“他娶的是誰?”
花宜姑姑說了個曲瓷沒聽過的名字,又笑道:“細細算來,當年同窗中,唯有夫人和公子修成正果了。”
曲瓷一怔,旋即啞然失笑。
她同陸沈白這是各取所需才成的親,何談修成正果。
“至于公子,夫人走後,他——”
“花宜,花宜。”花宜話說到一半,繁花深處,傳來陸蔓的聲音。
曲瓷雖然很想知道那個答案,但陸蔓為重,她還是輕輕颔首:“姑姑先去看娘吧。”
花宜匆促行了一禮,忙應了聲,去尋陸蔓去了。
從陸蔓那裏出來後,曲瓷便回了自己院中。
沐浴過後,她靠在美人榻上晾頭發,目光不自覺看向窗外。
外面日光璀璨,院中花草沐光而盛,歲歲和畫眉已經混熟了,一大一小坐在廊下,正在興致勃勃翻花繩。
一路舟車勞頓,兼之暖風拂面,像在催人入睡,曲瓷歪在美人榻上,睫毛似飛倦的蝶,撲扇了好幾下,終是輕輕垂了下來。
日光一點一點爬進屋裏,又一寸一寸退了出去。
侍女們見曲瓷睡着了,做起事來,手腳都輕了許多。
曲瓷這一覺,睡的格外香甜。
等她再睜眼時,天已經黑了,外面靜悄悄的,廊下有光隐隐透進來,朱紅一片。
曲瓷剛坐起來,珠簾璁珑作響,有人從外面進來了。
簾子一掀一合間,曲瓷只看到了個模糊的輪廓。
“沈白?”她叫了聲。
黑暗中,來人的身形頓了一下,旋即有聲音響起來:“是我,醒了?”
“嗯,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有一會兒了。”說話間,陸沈白喚侍女進來換茶。
曲瓷趿拉着鞋,從美人榻上下來,朝陸沈白走過來:“去看娘了麽?我先前去的時候,她一直在念叨你。”
“嗯,剛從那邊回來,娘說,你要帶她出門賞花?”陸沈白從侍女手中接過茶,用指腹碰了碰茶盅,察覺不燙才遞給曲瓷。
“是啊,過幾天,錦川寺的杏花就開了,我想帶娘去看看,以前在麗端城時,她最喜歡出門賞花了。”
陸沈白擡眸,看向曲瓷。
曲瓷歪在小幾上,身後燭火跳躍,她捧着茶盅,袅袅水霧中,小臉素淨,一頭如墨青絲悉數披下來,沒了平日裏故作的矜持,整個人顯得慵懶随意。
“怎麽了?是不可以麽?”見陸沈白久久不答話,曲瓷睫毛上翹,疑惑看過來。
雖然他們成婚不久,但曲瓷也隐約察覺到了,來盛京後,陸沈白似乎不願意讓陸蔓出門。
她以為,是陸沈白公務繁忙,無暇親自陪同,是以不放心陸蔓出門。
現在他沉默下來,是不放心她帶陸蔓出去麽?
曲瓷垂下眼睫:“要是你不放心,那就——”
“胡思亂想什麽!”陸沈白擡手敲了敲曲瓷的眉心,見她捂住額頭,才輕笑道:“若連你都不信,我還能信誰?”
曲瓷傲嬌哼了聲:“那是,畢竟我們那麽多年的感情,在哪兒擺着,你怎麽着——”
話說到一半,曲瓷像是碰到了什麽禁忌,又猛地噤了聲。
長眉一皺,神色忽而懊悔起來,自己這是睡懵了麽,怎麽好端端的,又提起從前的事來了。
“你別誤會,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看着剛才還随意自在的人,驟然正襟危坐起來,陸沈白眼底劃過一抹黯淡。
曲瓷如他所願嫁給了他,但卻在他們之間築起了一道牆。
從前那些情分,她一直拿捏得恰到好處,偶爾一句無心的玩笑話,她便要立刻解釋清楚,熟稔中透着明晃晃的生分。
陸沈白擡眸,看向曲瓷。
今夜或許不是好時機,但有些話,他還是想同她說清楚。
“阿瓷,我們與旁人不同,我們有同窗之誼,朋友之誼,如今又有夫妻之誼,無論抛開哪一個,我們之間都會有羁絆,有對彼此的篤定和信任,你想做什麽,便去做,想說什麽,亦不必這般忐忑不安。”
“我——”
陸沈白眼睫傾垂,嗓音低沉,打斷了曲瓷的話:“阿瓷,我們之間,縱然做不到舉案齊眉,也不該如此生分。”
曲瓷猛地擡眸,便撞見陸沈白幽深黯淡的眼裏,怔了須臾,而後陡然心驚。
他們之間何至于此!
誠如陸沈白所說,縱然做不到舉案齊眉,也不該如此生分的。
他們成婚如今已兩月有餘,一直是分房睡的。
先前,在府裏時,陸沈白說公務繁忙,一直宿在書房。
到了欽州後,依舊如此。
直到今日,陸沈白說完這番話後,曲瓷才後知後覺驚醒:陸沈白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抗拒,所以才用這個借口,讓她心安的。
而她都做了些什麽。
“沈白,我——”
曲瓷剛張嘴,便見陸沈白要起身,她也當即立刻身子前傾,一把握住他的袖子。
薄薄的湖綢料子,握在掌心,滑滑的,就像面前這個人一樣,讓她抓不住。
毋庸置疑,她是喜歡他的,也曾憧憬同陸沈白舉案齊眉的。
後來,這個憧憬被陸沈白親手打破,她便将陸沈白這個人也束之高閣,然後離開麗端城,回了盛京。
在盛京這三年裏,她被接去了姚家,在姚老夫人膝下學規矩。
在曲瓷設想的未來裏,是沒有陸沈白的,她到了該成親的年紀,再由父親過目,親自為她擇一個良婿,而後待良辰美景時嫁娶。
此後,無論是幸福美滿,還是琴瑟失調,她都能泰安處之。
但她獨獨沒料到,自己會嫁給陸沈白。
她愛慕陸沈白,所以沒辦法對他平常心視之。
若能離他遠遠的,她可以恪守所有的東西,但陸夫人這個身份,讓她貪心不足總想離他近一點,可當近一點之後,她又突然,他們這樁婚事,只是一個樁交易。
她不願意,在這樁交易裏自貶身價,便在這個過程中,患得患失,惶惶然不知進退。
這些話,她沒辦法同陸沈白說,只能攥緊他的袖角,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他了一樣。
但垂眸,掃到湖綢被她抓出褶皺時,曲瓷又像被燙到了一樣,下意識便松了手。
頭頂傳來一道嘆氣聲,她手剛滑下去時,又被人迅速反手握住。
曲瓷怔怔擡眸,便見陸沈白眼裏有諸多情緒翻湧,但最終,他只是長街傾垂,握緊她的手腕,低低說了聲:“算了,日後,還像從前那般相處,如何?”
他們這樁婚事,是他強求來的。
循序漸進來吧,他終究不忍看她這般難受,所以選擇退了一步。
“好,”曲瓷點頭,抹了抹眼睛,等情緒和緩幾分後,她似下定決心了一般,擡頭去看陸沈白,輕聲道:“沈白,我有件事,想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