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昭昭 沈白,別怕,娘不會有事的
春日璨璨,陸蔓院中遍植花木,一進去便是葳蕤生光。曲瓷循聲找去,一路撥花拂柳,才在繁花深處,找到陸蔓。
彼時,陸蔓正坐在一株繁盛的花樹下,花瓣靜谧飄落,她抱着歲歲,像抱着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目光空濛溫柔,輕聲哼唱着歌謠。
眼角眉梢裏,全是歡喜。
“娘——”
陸沈白閉了閉眼睛,聲音嘶啞喚了聲。
“噓!”陸蔓立刻垂頭,見歲歲還睡着,這才松了一口氣,朝陸沈白看過來,壓低聲音道:“小聲些,昭昭睡着了,別吵到她。”
昭昭這個名字,像一把鈍刀,驟然劈在陸沈白心尖上。
疼的他臉色發白,縮在寬袖中的手,也忽而握緊。
陸蔓并未注意到陸沈白的反應,她此時一顆心全在‘昭昭’身上,垂眸溫柔看着她,喃喃低語:“你這個皮丫頭,可算回來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想你。”
曲瓷看着這一幕,驟然覺得,腕間的镯子燙的厲害。
這樣的場景,她并不陌生。
昔年,在麗端城時,陸蔓抱着她,偶爾失神時,也會如現在這般,将她認成了別人。
那時,她總要糾正:“嬷娘,你認錯人啦,我不是昭昭,我是阿瓷。”
而每次,她說完之後,陸蔓都會垂眸,迷茫看着她半晌,似忽而回神,然後整個人像是被燙到了似的,忙不疊向她道歉,而後淚濕衣襟。
之後,曲瓷長大了些,隐約猜到了些原委,有心想圓了陸蔓的念想,但那時她身量漸長,陸蔓在她面前,便再未有過這般失态之舉了。
等曲瓷回過神時,陸沈白已經上前,蹲在陸蔓面前,啞着聲道:“娘,外面風大,帶她回房睡吧。”
“對,是得回屋睡,昭昭一向體弱,一吹風就容易生病。”陸蔓似如夢初醒,喃喃低語着,抱着歲歲站起來。
陸沈白想要上前幫忙,她卻躲開了:“不用不用,我抱她進去就行。”
說着,她一步三晃,抱着人朝屋裏走。
“這——”
追過來的花宜,想要說些什麽,但看到這一幕,最終還是将話咽了下去,抹了抹眼淚,轉身去為陸蔓掀簾子了。
“沈白。”
曲瓷走到陸沈白身側,想要說些什麽,陸沈白搖搖頭:“我沒事,你去陪娘。”
歲歲不認識陸蔓,醒來後,難保不會哭鬧。
而陸蔓如今的狀态,是不能受刺激的。
曲瓷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又不放心回頭。
就見陸沈白立在院中,融融春光撲了他一身,明明被萬千繁花簇擁着,可他立在那裏,卻是形影相吊,一身清冷孤寂。
曲瓷心裏驟然疼了一下。
陸沈白聽到腳步聲,擡眸時,曲瓷已經折返回來了。
“怎——”
剛說了一個字,手突然被握住:“沈白,別怕,娘不會有事的。”
怕?
陸沈白怔住。
陸蔓發病,他見過無數次,又怎麽會怕,他以為,曲瓷會怕的,卻沒想到,她竟然會反過來安撫他。
心底驀的有暖流滑過,沉默片刻,他眼簾低垂,輕輕嗯了聲。
曲瓷進去時,花宜正在苦口婆心勸陸蔓。
“老夫人,您先下去歇歇,這邊我來照顧就好。”
“我不累,我要等昭昭睡醒。”陸蔓坐在床邊,緊緊盯着歲歲,像是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飛走了似的。
“老夫人——”
花宜還想再勸,回頭就見曲瓷進來了,忙壓低聲音道:“夫人,這……”
“沒事的,花宜姑姑,你先下去,我在這兒陪娘。”
花宜猶豫了下,見曲瓷這麽說,便退了出去。
陸蔓聽到曲瓷的聲音,立刻沖她招手,示意她過去。
“娘。”曲瓷順從過去,坐在陸蔓身側。
陸蔓指了指床上的歲歲,小聲道:“這是昭昭,她先前跑出去玩兒啦,現在才回來,等她醒了,娘介紹你們兩個認識。”
“好。”曲瓷順着陸蔓的話應了。
午後的風,綿長而溫柔,空氣裏暗香浮動,連帶着夢都是甜甜的。
歲歲夢到了娘親,是以睡眼惺忪時,張嘴便叫了聲“娘。”
“哎,”有人柔柔應了聲,歲歲還沒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人攬入懷中了,溫柔的女聲從頭頂落下來,帶着寵溺:“你這個小懶貓,可算是醒了。”
“嗯?”歲歲揉了揉眼睛,又看到先前遇到的那個漂亮夫人。
這個漂亮夫人,老叫她昭昭。
可她不是昭昭呀。
“夫人,你認……”
“歲歲,”話還未說完,曲瓷打斷了她的話,目光央求望着她,輕聲道:“這是娘。”
“?!”曲瓷一臉疑惑,想說,她不是我娘,可見曲瓷偷偷雙手合十求她,便乖巧叫了聲:“娘。”
陸蔓瞬間落了淚,抱着她哭的稀裏嘩啦。
歲歲一臉茫然。
月影西移,院中花木染上清輝時,陸蔓困倦至極睡下了,曲瓷才帶歲歲出來。
一出院子,歲歲就晃了晃曲瓷的胳膊,奶聲奶氣道;“姑姑,大人也喜歡玩過家家麽?”
歲歲人小,理解不了陸蔓這種行為,便誤以為,陸蔓是在和她玩過家家的游戲。
陸蔓演娘親,她演女兒,只是給她改了個名字。
這樣理解,好像也沒毛病。
“喜歡的,”曲瓷蹲在歲歲身邊,輕聲道:“歲歲,漂亮夫人是姑姑很重要的人,姑姑想讓她開心,如果她明天還想玩兒過家家,歲歲能不能再陪她一起玩兒?”
曾經她年幼無知時,數次打碎了陸蔓的美夢,如今有這麽個契機,曲瓷想圓了她這個念想。
“可以呀,”歲歲答應了,“如果漂亮夫人還想玩兒,那歲歲就陪她玩兒,但是姑姑,漂亮夫人喊的昭昭去哪兒了呀?”
“她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和我爹爹娘親在同一個地方?”
“算是吧。”
說話間,曲瓷拉着歲歲朝外走,剛出院子,畫眉就撲了上來:“夫人,歲歲——”
聲音裏已經染了哭腔。
“好了,沒事了。”曲瓷見陸沈白也在,便将歲歲交給畫眉:“你先帶歲歲去吃點東西。”
畫眉抹了把眼淚,帶着歲歲走了。
陸沈白走過來,将手中的燈籠,往曲瓷那邊遞了遞,輕聲道:“我沒說她。”
“畫眉那丫頭,平常咋咋呼呼的,實際膽子很小,一遇事就愛哭,沒事的。”同陸沈白一起往院子裏回。
黛青色的夜空上,月明星稀,有風拂過花枝,窸窣作響。
曲瓷道:“娘今天很開心,還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
“我?”
“嗯,”曲瓷揶揄看向陸沈白:“都是囧事哦。”
“确定是我,不是你?”陸沈白神色未動。
從小到大,陸沈白在同齡人中都是佼佼者,一直都是端方自持的,曲瓷說這話,其實是想逗他開心,轉移話題的,卻沒想到,陸沈白竟然會這麽說。
當即面上飄過一抹羞赧,垂頭,低嗔道:“呆頭鵝!不解風情的小古板!”
“什麽?”陸沈白沒聽清楚。
“沒什麽,”曲瓷揮了揮手,立刻改了話題:“若是明天娘還記得歲歲,那便讓歲歲再陪她幾天吧。”
這話一出,曲瓷就敏銳察覺到,周遭的空氣凝滞了不少。
陸沈白垂眸,盯着瑩瑩燈火,聲色寡淡:“孟昙已經去打聽葛薇琦了,想必不日就會有消息。”
“可這不還沒找到麽?”
“阿瓷,歲歲不是昭昭,”陸沈白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語氣淡了不少:“更何況她不會一直留在府裏,到時候,娘要如何自處?”
終究要分開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她希望。
像在麗端城那樣,先前陸蔓會将曲瓷認錯,被反駁幾次之後,她便清楚的知道,曲瓷不是昭昭。
日後再見曲瓷時,便不會再失态了,也不會再心懷期待了。
“沈白,不是這樣的,”曲瓷立在陸沈白面前,擋住他的去路:“你知道的,當年我去麗端城時,我娘剛去世,那時候,我一直困在我娘離世中,夜裏常會做噩夢,每次噩夢過後,我都夢到我娘來看我,後來再大些,我才知道,來看我的人不是我娘,而是嬷娘,在我最惶恐無助時,是嬷娘陪着我,捱過了那段時間,現在,我也想圓她一個念想。”
“阿瓷,你知道的,我娘,她與你不同。”
一個正常人有一段低谷期,只要有人陪她捱過那段時間,她就過去了。可陸蔓不同,昭昭的事情,是她一輩子的夢魇。
她過不去的。
曲瓷同陸沈白的想法不同,陸沈白做事,講究謀定而後動,而她則想着,及時行樂,畢竟過了今天,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覺得,只有過好當下,才會對未來心懷期待。
曲瓷道:“就是因為娘不同,我才會選擇這麽做,沈白,我不知道,娘明天還記不記得今天的事情,但我希望,今天過完的這一天,她是開心的。”
四目相對,兩人各有各的堅持。
冗長的沉默過後,曲瓷以為,陸沈白會說什麽來反駁,但最終,他只是落下眼睫,輕聲道:“看明天娘還記不記得。”
直覺告訴曲瓷,陸蔓會記得,果不其然——
第二天一早,陸蔓頭發都未梳,便來找歲歲了。
歲歲因着曲瓷昨日的交代,很快就進入了昭昭的角色,‘母女二人’相處的很是融洽。
曲瓷陪在身側,甚至恍惚覺得:就這樣也挺好的——
歲歲如今失了雙親,若找不到葛薇琦,她便可以一直住在府裏,有她在,也算是圓了陸蔓的念想。
但天不遂人願。
過了沒幾天,孟昙便來回禀,說找到了葛薇琦,并将葛家大致的情況說了下。
葛薇琦家中雖不寬裕,但夫婦二人皆是良善之輩,且育有一子,那孩子年齡和歲歲一般大,歲歲若去了,兩人也能做伴。
聽着,确實是個好去處。
但曲瓷舍不得,問道:“那葛家夫婦是如何的?他們可願撫養歲歲?”
“這個尚未可知,夫人可要屬下去打聽打聽?”
“算了,”曲瓷擺擺手:“找個時間,将人請到府上來見見。”
孟昙辦事效率很快,隔日便将人請來了。
曲瓷說了相裏金禾的事,葛薇琦當即掉了眼淚:“難怪我先前給她寫信,她一直沒回,我還說,等天暖了,我們一家三口就去欽州看她的,她怎麽就——”
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葛薇琦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他立在葛薇琦身側,笨拙幫葛薇琦拭淚。
一看便知夫妻倆感情甚篤,曲瓷眼睑下垂,知道歲歲這下是留不住了。
果不其然,葛薇琦平複過後,便問起了歲歲。
“夫人既見過金禾,可知她的女兒歲歲,現在在何處?他們夫婦倆撒手人寰了,就剩那個孩子,可憐見的……”
說着,葛薇琦又落了淚。
“她現在在我府上。”說完,曲瓷讓人将歲歲帶進來。
相裏金禾的母親,同葛薇琦的母親是雙鳳胎,是以葛薇琦同相裏金禾,五官長得也有幾分像。
兼之先前,歲歲也曾見過葛薇琦,是以,她一進大堂,喚了聲‘姨母’,便直直撲進葛薇琦懷裏。
曲瓷坐在圈椅上,看着親人團聚的這一幕,心裏五味雜全。
歲歲跟葛薇琦走,她也算是完成了相裏金禾的遺願,可歲歲這一走,陸蔓那邊可如何是好。
陸蔓現在已經把歲歲當成昭昭了,現在歲歲突然走了,陸蔓問起歲歲時,她要如何說。
曲瓷頓覺頭大。
陸沈白回府時,聽說葛薇琦夫婦來了,便直接去了前廳。
他去時,葛薇琦正在同曲瓷說話:“多謝夫人将歲歲帶來盛京,她已經在貴府叨擾多日了,今日民婦便帶她走了。”
“啊!”曲瓷顯得有些無所适從:“今日就要走麽?”
“嗯,今日便走了,多謝夫人照拂她數日了。”說着,葛薇琦沖曲瓷行了一禮。
曲瓷連連擺手,見對方堅持,也不便再留,便讓畫眉去收拾歲歲的東西,只是神情有些失落。
“姑姑,你別難過呀,以後有時間了,我還是會來看你的,”歲歲走過去,抱着曲瓷的胳膊,撒嬌道:“再說了,沈白大人也不能一直睡書房的呀。”
“……”
曲瓷正要答話,餘光瞥見陸沈白從外面進來,頓時覺得臉有些燙,立刻拘謹站起來:“沈白,你回來了。”
葛薇琦夫婦忙過來見禮。
陸沈白應了之後,走過來,曲瓷小聲道:“歲歲要走了。”
“是呀是呀,沈白大人,我要去姨母家啦,以後就沒人跟你搶姑姑了哦。”
曲瓷:“……”
陸沈白輕輕颔首,叮囑道:“要是想回來了,找人說一聲,我們去接你。”
這句話既是承諾,亦是保障。
歲歲乖巧點頭。
很快,歲歲的東西收拾好了,接下來,就到了分別的時候。
陸沈白和曲瓷送他們出府,快到府門口,後面突然傳來花宜的聲音:“哎呀,老夫人,您慢點,當心腳下啊!”
曲瓷轉頭,看到一臉急色,朝這邊快步過來的陸蔓,臉唰的一下白了。
先前她已經叮囑過了,不要讓陸蔓知道這事,她怎麽會來?!
“沈白,怎怎怎麽辦?”曲瓷吓得聲音都在抖,下意識拉住陸沈白的袖子。
陸沈白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陸蔓已經跑過來了。
“娘,你你你怎麽來了?”曲瓷顫聲道。
陸蔓充耳不聞,只呆呆看着歲歲和葛薇琦。
她們兩人身上都背着包袱,一看就是要離開的。
陸蔓突然慌了,蹲到歲歲面前,握住她的肩膀,急切道:“昭昭,你要去哪兒?你又不要娘了嗎?”
曲瓷下意識想上前,卻被陸沈白拉住。
“沈白!”
陸沈白沖她搖搖頭。
歲歲也愣了一下,偏頭看了陸沈白一眼,從善如流道:“娘,您忘啦,你答應過我,要讓我去看花燈的。”
“看花燈?”陸蔓神色迷茫,喃喃低語了一會兒,輕輕哦了聲:“是的,昭昭要去看花燈來着,那昭昭什麽時候回來?”
“晚上就回來啦。”
陸蔓點點頭,這才松開歲歲,将臂彎上挂的籃子取下來:“喏,這是娘親手做的鮮花餅,昭昭帶着吃。”
“好,我最喜歡吃娘做的鮮花餅了。”歲歲雙手吃力抱着籃子,仰着臉沖她笑。
陸蔓長睫撲閃間,眼裏有水光閃爍,她一把将歲歲攬入懷中,顫聲道:“記得早些回來啊,娘等你。”
“好。”
話別之後,歲歲便被葛薇琦夫婦帶走了。
陸蔓立在府門口,目送着他們融在人海中,消失不見了,卻依舊沒動。
“娘——”曲瓷走上前,輕輕扶住她:“外面風大,我們回去吧。”
陸蔓神色茫然,沒說話,任由曲瓷攙着她進了府。
歲歲一走,府上突然冷清了許多。
第二日,陸蔓像是忘記了她這個人,沒有再嚷着要昭昭了,但她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連府上的花草也沒精力去打理了,只是呆呆坐在石桌旁,一坐就是一整天。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昭昭。
可沒人敢告訴她,昭昭不會再回來了。
曲瓷不想讓陸蔓一直沉浸在這種情緒裏,恰逢第二日春光大好,陸沈白剛好也休沐,夫婦二人便攜了陸蔓出門賞花游玩。
卻不想剛到街上,便遇到了一場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