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葡萄 他們說我有病
國慶小長假,向葵沒有休息日。
她一早就到了水屋,卻沒見到謝瓷,王茉莉告訴她,謝瓷和隔壁阿姨去逛小區了,最近她在學新的木雕課程。
“釉寶真刻苦。”向葵感嘆,“我弟弟要是有她一半努力就好了,她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書房等她。”
“最多半小時,我給你們準備點心。”
王茉莉走後,客廳便只剩下向葵一個人。
她慢悠悠地在這間水屋裏轉悠,待走到廊下,置身粼粼的湖中央,深吸一口氣,這裏的環境真美啊,看了一會兒,拍了張照發給向今。
向今回複:[姐,我就在小區咖啡館等你。]
向葵:[別光玩手機,記得寫作業。]
咖啡館內。
向今戴着耳機,翹着二郎腿,聚精會神地盯着手機屏幕,雙手靈活操控,哪還記得有作業一回事。一局游戲結束,他忽然想起俞蜃也住在這個小區,下意識想給他發短信,臨發送前又有點猶豫,他可能不方便,反正過兩天也能見着,先不打擾他。
時間尚早,咖啡廳剛開門,店員正在玻璃窗前喂貓,向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拍了張照片,拍完往小群裏一發。
向今:[在線rua貓。]
向今:[都沒醒吧?我就不一樣了,讀書人讀書魂。]
同學:[暈,窗外還有個妹妹,這種美貌是我免費就能欣賞到的嗎?]
向今擡頭往窗外看去——水藍色的少女步伐極慢地走在步道上,丈量着道路的寬度,偶爾她會停下來,用手觸摸路邊的路牌,那雙湖水一樣的眼睛,沒有焦點。
他愣住,她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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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今下意識起身,推門而出。
咖啡廳外,趙阿姨挂了電話,說——
“釉寶,哥哥來電話了,說帶你回家。”
“哦,那回去了。”
向今一句話還卡在嗓子裏,沒能問是否需要幫忙,那女孩就離開了。他忽而想起那天在船上看到的那抹藍色,向葵說,她教的那個女孩看不見,會是她嗎?
水屋內。
俞蜃緊握着手機,指節泛白,每一根指尖都緊繃着,一遍遍看群裏的照片,片刻後,手機被劇烈的力道甩出,砸向牆,狼狽地摔落在地,屏幕霎時四分五裂。
她被看見了。
“砰”的一聲悶響。
向葵瑟縮一瞬,立即擡頭看去,是二樓傳來的聲音,上面有人,是謝瓷的哥哥嗎?他為什麽從來不下樓?
王茉莉匆匆走到樓梯口,喊:“阿蜃?”
稍許,不輕不重地腳步聲響起,樓梯口響起溫和、清潤的男聲:“椅子倒了。王姨,釉寶在回來的路上。”
王茉莉忙應好。
向葵一怔,聽聲音...像是個溫柔的男生。
倒是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她以為會是個性格偏沉的人,畢竟她來了這麽久,都沒見過他,更不提說話了。
不過十分鐘,謝瓷回來了。
一進書房,向葵迫不及待地拿出剛買的奶茶,對她說:“上次你說好喝的那個味道,都是葡萄果肉。”
謝瓷眨眨眼,和她說謝謝。
眼看着謝瓷乖乖捧着她買的奶茶,還時不時露出個甜甜的笑來,向葵就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她怎麽就沒有這麽可愛的妹妹呢?
謝瓷咬着吸管,甜滋滋和涼絲絲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她問:“向老師,你看到的世界是什麽樣子的?”
向葵“诶”了聲,神色古怪:“還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得想想..從大環境上看,雖然有很多不好的事,但越來越多的人的聲音被聽見;如果只看眼前的自己,我的人生目前為止還算順利,讀喜歡的專業,自己掙錢,能看到晚霞,偶爾去外面旅游,大自然很美……”
謝瓷靜靜聽着。
她想,真好,她也想去看世界。
向葵說着說着,忽而意識到謝瓷的情況,忙止住,說:“我們該上課了釉寶。假期只上三天課,之後幾天你可以做喜歡的事。”
謝瓷乖覺地應好。
十月的南渚依舊悶熱,眠湖上難得這樣安靜。
水屋間,不少人都趁着小長假出門撒歡去了,只餘湖邊一衆熙熙攘攘的高大植物們曬着太陽,在午後頗有幾分悠閑意味。
謝瓷上了三天課,也有了休息時間。
她閉着眼,平躺在廊下,雙手交疊置于小腹,芭蕉的影淺淺地落下,晃過色澤豔麗的吊帶裙,停在雪白的肩頭。
一側小腿斜斜垂落,浸在溫熱的湖水裏。
“哥哥,你明天去哪兒玩,和你同桌嗎?他和以前的同學比起來怎麽樣,是活潑的性格,還是安靜的?”
謝瓷企圖和俞蜃閑聊。
一側,俞蜃倚靠在木板上。
身體放松,肩頭微微下沉,一條腿無忌憚的向前伸展,一腿随意地屈起,露出一截勁瘦蒼白的腳踝,地板上書頁攤開,右側放着清涼解暑的涼茶。
他動了動眼睫,瞥了眼跟前她散落的長發,懶散道:“活潑,好奇心重,藏不住心事,很好懂。”
謝瓷問:“他和向老師是姐弟嗎?”
俞蜃頓住,視線落在她的面上:“是嗎?”
謝瓷“嗯”了聲,無知無覺:“向老師第一天來遲到了,說弟弟開學。之後,在你和向老師身上,我聞到過一樣的味道,是從別人身上沾來的。”
俞蜃:“好聞嗎?”
謝瓷:“不好聞。”
謝瓷看不見俞蜃的神色,自顧自地說:“自從搬來這裏,從來沒見你帶朋友回來,希望哥哥在學校能找到好朋友。”
說起這件事,謝瓷還挺納悶。
明明在洛京那會兒,偶爾還能碰見幾個俞蜃的朋友。來了南渚,卻一個人都見不着,哥哥脾氣那麽好,又那麽溫柔,怎麽會沒有親密的朋友呢。
俞蜃拎着書起身,說:“把腿收回來。”
謝瓷一懵:“今天才玩了一會會兒!”
她鼓起臉,一副不情不願的模樣,還沒玩夠,不想動,
俞蜃沒接話,往涼茶裏放了一勺蜂蜜,推到她身側,說:“喝口茶,是甜的,喝完陪你出去看電影。”
謝瓷蹭得坐起身,收回腳,拿過毛巾擦幹小腿,摸索着找到茶杯,一口喝了,放好杯子,整套動作下來行雲流水,而後仰臉看向俞蜃:“我好了,陪我去看電影。”
黑發滑落,遮住蝴蝶骨上豔麗的紅痣。
俞蜃的視線停頓一瞬,說:“去穿件外套。”
市中心的電影院多在商場內,人多擁擠,不适合謝瓷。他們去的是一家舊城區的老影院,場次少,影廳不大,平日裏冷冷清清,沒什麽人去。
但謝瓷很喜歡去那裏。
她喜歡出門。
假日街道喧嚣,出租車待人群走過,停在電影院前。
司機往後瞄了一眼,心說上天這麽不公平,小姑娘這麽點年紀居然就看不見,眼神不由帶上幾分同情。
不等再看,那個男生忽而側頭,對上他的視線。
黢黑的瞳仁陰而涼,像都在太陽底下刮起一陣陰風,他莫名打了個寒顫,沒再停留,疾馳而去。
謝瓷對此無所覺,扶着俞蜃的手臂:“外面好熱鬧。”
俞蜃“嗯”了聲,帶着她繞過人群往稍顯冷清的電影院走:“左後方有一隊旅行團,北邊來的,排隊買點心;左前方停着一排共享單車,藍白色;右邊是幾個初中生,剛下山……”
謝瓷側耳傾聽,白玉糕似的耳朵悄悄地從黑發裏探出來。
嘈雜而模糊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
進入電影院,四處又安靜下來。
謝瓷輕嗅了嗅空氣中炸開的香甜氣息,慢吞吞跟着俞蜃往裏走,倏地,他腳步一頓,扣住她的手腕往側邊一拉,将她困在牆體和身軀間,完全擋住。
“怎麽了,哥哥?”
她小聲問。
俞蜃微眯着眼,視線在路過的向今身上一掃而過,他和身邊的人說着話:“這電影還行,就是地方太小。诶,明天約幾點?一中的妹子也來,那我得……”
聲音漸漸遠了。
向今也在這裏,他最近出現頻繁。
每每是在謝瓷出門的時候,是巧合嗎?
俞蜃生性多疑,不信巧合。
謝瓷被困得發悶,推推他,喊:“哥哥?”
“沒事。”俞蜃拉開距離,重新往裏走,“幾個不安分走路的人。”
謝瓷心想,騙人。
她都聽見了,只有兩個男孩子,還提到了一中,或許是俞蜃認識的人,但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們。
“哦,那走吧。”
“要進門了,七個臺階,擡腳。”
“嗯。”
謝瓷看不見電影的畫面,但她對聽聲猜故事抱有極大的興趣,還不喜歡聽俞蜃的解說,喜歡自己構築世界,之後幾天才肯和他交流。這次一如以往,兩人安靜地看完了電影,謝瓷乖乖等着和俞蜃帶她出去吃飯,這也是她喜歡的環節之一。
可他說:“我們回家了。”
謝瓷不願意:“為什麽?”
俞蜃:“我不太舒服。”
謝瓷一愣,鼓起的臉頓時癟了,靠近俞蜃,踮腳探他額頭,着急問:“哪裏不舒服?頭暈嗎?”
俞蜃感受着貼近的小手,柔軟而溫熱。
他輕吸了口氣,說:“可能是中暑了。釉寶,回家好嗎?”
謝瓷匆忙點頭:“快點回家!”
電影院距離眠湖區不遠,兩人到家後,謝瓷便丢下俞蜃,徑直去客廳找醫藥箱,摸着藥盒上凸起的标簽,找到降暑藥,再去摸到出門前煮的涼茶,倒了水,将杯子和藥盒一齊遞給俞蜃。
“哥哥,吃藥。”
“喂我吃。”
在謝瓷的記憶中,幼時有段時間,俞蜃經常吃藥,他不肯吃,每每要進行極長一段時間的僵持,最後藥都到了她手裏,時間一久,他們便也知道她喂俞蜃才肯吃藥,就不再這樣麻煩,直接将這過程交給謝瓷,只是她始終不知道俞蜃吃的是什麽藥。
她曾問:“哥哥,你生病了嗎?”
俞蜃說:“他們說我有病。”
俞蜃有病嗎。
謝瓷想,可能有,可能沒有。
俞蜃垂着眼,唇齒微張,舌尖靈活地卷走她掌心的藥片,一口氣喝了水,問:“釉寶和我躺一會兒?”
謝瓷點頭:“嗯。”
書房左側有間休息室。
南渚悶熱,室內常年鋪着涼席,午後累了進門,一拉窗簾,拿一張小毯便能就地躺下,睡一個清淨的午覺。
俞蜃躺在窗沿邊,睜眼看她。
謝瓷慢悠悠地搖着小扇子,嘀咕着去摸他肚子上的小毯子,又熟練去摸他的眼睛,一摸,他壓根沒睡。
“閉上眼睛。”她催他,像和不聽話的小孩說。
俞蜃不聽,喊:“釉寶。”
“嗯?”
“你希望我有好朋友?”
“當然啦,總照顧我,多無聊呀。”
“不無聊,喜歡朋友來家裏?”
謝瓷認真想了想,告訴他:“我想認識很多人,大家都很不一樣。還想活很久很久,看這個世界。”
“我很喜歡。”
她補充。
俞蜃沒說話,半晌,喉間震動,發出一聲極輕的“嗯”。
謝瓷聽着俞蜃的呼吸,當氣息緩下來,她放下扇子,扯過另一張小毯,摘下助聽器,依偎在他身側睡下。
片刻後,俞蜃睜開眼。
長久而沉默地注視着謝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