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南渚 俞蜃,他是不是死了
隔日清晨, 俞蜃抱着沉睡的謝瓷上車。
昨晚,她纏着他聽小時候的事,不肯睡覺, 說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說到哥哥給她講故事,才把人哄睡了。她沉迷于過去,不肯忘記那個瘋子, 縱使不記得,也不許旁人說他半分, 像個執拗的小孩。
和從前一模一樣。
俞蜃耷拉着眼睫, 靜靜地看着謝瓷的睡顏, 從她醒來到現在,壓在肺裏的那口濁氣似乎終于吐出來了一點。
真的有傻子,願意愛一個瘋子。
太傻了,他想。
這麽想着,俞蜃卻低下頭,輕吻了吻她的額角,往下觸上她薄薄的眼皮, 熱熱的, 和流出來的淚水是一樣的溫度。
這雙眼睛裏, 總是掉下眼淚來。
他喜歡她的眼淚,卻不想她哭。
小宋站在一邊,定定地瞧着自己的腳尖, 待聽到副駕駛門關上, 他才道:“九點半的高鐵,晚上七點多到南渚。高鐵站附近的貨車、南渚的水屋已經整理好了,王阿姨晚點就到。”
俞蜃輕輕地應了一聲, 說:“辛苦你。”
小宋總是不懂俞蜃。
之前不懂,俞蜃把過往都藏起來,卻沒那麽費心思地藏,但凡謝瓷問,他總是願意說。現在也不懂,明明不想她記得,卻要費盡心思地想讓她想起來。
不過他也不想懂,他只需要做好分內的事。
這場雨讓暑氣浸染的洛京變得有些涼。
今早天也沒放晴,灰蒙蒙的一片,路邊的花倒是昂着腦袋,神采奕奕的,謝瓷醒來的時候,車正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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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洛京有些變化,和高鐵站相依的老式車站早已被拆,如今那地方是一片廣場,一半都改成了停車場,烏泱泱的,總是停滿了車。
謝瓷從窗戶間看出去,一探頭,淋了一腦袋細雨,也不介意,心裏隐隐藏着點兒些興奮,問:“俞蜃,我們坐高鐵回去嗎?我還以為會坐飛機呢。”
俞蜃“嗯”了聲,說:“晚上才能到,想坐嗎?”
謝瓷忙不疊點頭,又遲疑着說:“我想穿雨衣。”
俞蜃頓了頓,和她水亮的眸對視片刻,忽而從後座拿出兩件雨衣,一件橙色,一件綠色,放到謝瓷眼前,讓她自己選。
謝瓷垂眼,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又扭頭看了眼車窗外,綠植綠油油的一片,穿綠色下車一眨眼就找不到啦,想了想,拿了橙色那件雨衣。
她拿了雨衣也不下車,在車裏不知道別扭什麽。
俞蜃側頭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說:“是不是想和我說對不起,沒關系。”
謝瓷從來都是這樣,做了錯事就乖乖道歉,老實巴交的,甚至有點呆。
昨晚,她瞪着他沒讓他牽手,因為瞞着她哥哥的事,心裏還別扭,便扭捏着說不出道歉的話來。
謝瓷抿着唇,沒說話,發上的力道軟軟的,輕輕柔柔。他沒有生氣,帶她去看那些回憶,還一直在客廳裏等她到淩晨,晚上還和她說了很多話,也不知道幾點睡得覺,早上起來就開車陪她回南渚。
她覺得自己很過分。
還想把俞蜃關在外面。
好半晌,謝瓷小聲說:“一會兒我們牽手嗎?”
俞蜃彎起唇,溫聲道:“你穿雨衣去玩一會兒,還早,不想玩了就來牽我,我們一起進站。”
謝瓷又自顧自地別扭了一會兒,忽然扭頭,張開手臂,朝俞蜃抱去,嘀咕着:“那我們先抱抱,你抱抱我吧。”
俞蜃抱了抱謝瓷,任由她在頸邊蹭了蹭,然後眼看着她溜下車,自顧自地穿上略顯小的雨衣,原地蹦了兩下,自己玩兒去了,哪還有心思管他。
他下了車,帶上行李,撐着傘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謝瓷站在濕漉漉的空氣裏,輕吸了口氣,跑到這兒看看,又跑到那兒看看,走到小水窪前,她蹲下身,用食指戳了戳跟酒窩似的水窪,涼滋滋的,底下居然還長着一根小小的草,只探了點腦袋在上面。
這時,邊上走過一對母女。
行李箱的滾輪帶起點點水花,小女孩忽而指着她,撲閃着眼睛,好奇地說:“媽媽,她的帽子上長耳朵了。”
她媽媽說:“姐姐的帽子上有個洞。”
謝瓷渾然不覺,依舊戳着水窪,直到走出去老遠,那個小女孩還回過頭來看,她後知後覺地往左右看了看,路上只蹲了她一個人,看起來怪傻的,擡手往上一摸,果然兩只耳朵都在外面,她的帽子上有兩個洞。
謝瓷呆了一下。
她的雨衣是破的。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滾輪聲又慢吞吞響起來,到她身邊停下,微涼的手指捏了捏她的耳朵,那嗓音淡淡的,像雨滴一樣:“是你以前的雨衣,以前戴着助聽器,在雨天聽不清聲音,要把耳朵露在外面。”
謝瓷靜了半晌,忽而仰頭看他,說:“我喜歡聽你這樣說話。”
相比于俞蜃溫柔自然的語氣,謝瓷竟更習慣他說什麽都淡淡的,平靜的口吻,像青檸味的汽水,會冒出青煙來,“啪嗒”一聲晃,夏天就來了。
俞蜃垂着眼看她,問:“為什麽?”
謝瓷想了想,說:“比較像你。”
俞蜃注視她片刻,忽然丢了傘,朝她伸出手,說:“想牽手。釉寶撐傘好嗎?可能有點辛苦。”
謝瓷:“...不辛苦吧?”
謝瓷想是這麽想的,但真當撐起傘來,她要把手舉得老高,才能努力不撞到俞蜃的頭,就沒差踮起腳了。
“......”
确實有點辛苦。
謝瓷自個兒穿着雨衣,也不擠在傘下,把傘往他那邊一斜,眼睛滴溜溜地轉,有時候看得入神了,俞蜃會停下來,等她看完,兩人繼續手牽手往前走,轉過一個彎,謝瓷眼睛一晃,忽然在廣場外瞥見一輛小貨車,上面堆滿了橘子。
謝瓷停住,問俞蜃:“這個季節有橘子嗎?”
俞蜃:“或許是橙子。”
謝瓷:“我想去看看。”
蒙蒙細雨裏,一個老大爺随便戴了頂篾帽,搬了把小矮凳坐着,手裏拿了把扇子,掃了他們一眼,說了句:“這橙子甜,路上吃正好,帶一點?”
謝瓷靠近,輕聞了聞,有點想爬上車去,但她都這麽大了,只好側頭問俞蜃:“我們買一點吧。”
俞蜃卻說:“我抱你上去選。”
謝瓷一愣:“可以嗎?”
老大爺往邊上挪了點,動了動扇子:“行,上去吧,上頭濕,不怕弄髒鞋子就自個兒上去吧,又不能搶了。”
謝瓷不知怎的,躍躍欲試起來,俞蜃攔腰一抱,謝瓷邁着腿往車上一放,他再推一把,她就站穩了,站在一片橙色的海洋中。
謝瓷看看橙子,又看看自己。
“......”
剛剛還說穿綠色混進去就找不到呢,現在穿着橙色的雨衣藏進橙子堆裏,她也能假裝自己是一顆橙子。
謝瓷蹲在車上,閉上眼,輕嗅了嗅,心想聞起來有點不一樣,才冒出這個念頭,她愣住,為什麽會不一樣,以前她也跑到車上聞過嗎?
蹲了沒一會兒,謝瓷有點發悶,正想喊俞蜃,頭一擡,忽然瞥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朝他們走來,她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等對上視線,那女人突然停在原地,仔細地看了她許久,不一會兒,眼睛紅了。
謝瓷歪頭瞧着她,問俞蜃:“這是誰?”
俞蜃看着她眉眼間的點點茫然,輕聲應:“是以前照顧你和哥哥的阿姨。姓王,叫茉莉,你很喜歡她。”
王茉莉走近,先是看了眼俞蜃,張了張唇,沒說話,又看向謝瓷,喊:“釉寶,你回來了。”
謝瓷和她對視片刻,忽然問:“我可以叫你茉莉嗎?”
王茉莉說:“可以。”
謝瓷:“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南渚嗎?”
王茉莉:“我也回去,那裏房子都還在。”
謝瓷:“我哥哥去哪兒了?”
謝瓷從模糊的記憶裏、別人的口中,知道她和哥哥的過去,但始終沒人告訴她,她哥哥去哪兒了。俞蜃只告訴她,他遇見她時,她哥哥不在她身邊。
王茉莉沒應聲,只是看着謝瓷。
眼睛裏像起了霧。
謝瓷便不再問,看向俞蜃,張開手,說:“我們進站吧,想下去了,買一點橙子帶着路上吃。”
俞蜃說好。
謝瓷一行人走後,司機收到尾款,拉着車走了,心想這世道,什麽怪事都有,這說出去都沒人信。
謝瓷坐上高鐵,好奇地打量了一圈商務座,坐在窗邊摸摸這邊,摸摸那邊,然後往窗邊一趴,等着車開。車開後,窗外景色變幻游移,像一卷卷畫軸在她眼前展開,有春的尾巴,有夏的伊始,五彩斑斓的世界映入她眼中。
謝瓷想,明明能看見這個世界了。
可是為什麽她不高興呢?
這應該是小瞎子最希望的事了吧,她可能是個古怪的小瞎子,居然不是很想看見,也不知道以前的她想要什麽。
當列車駛入南渚,車窗頓時變得模糊。
南渚下着大雨,和洛京的綿綿細雨不同,這雨噼裏啪啦的,兜頭澆人一身,穿雨衣也不管用,還熱。
謝瓷才被塞進車裏,就脫了外套,嘀咕:“南渚好熱呀,我會喜歡這樣的地方嗎?我喜歡涼快的地方。”
王茉莉看着如今的謝瓷,心中感慨萬分,她仍像多年前水屋裏的那個小姑娘,似乎從來沒有長大過,而她們都變了。
她溫聲應:“你以前貪涼,總是想往水裏鑽,阿...你哥哥擔心,在水廊前搭了圍欄,你總把腳放在外面,浸到水裏去。”
謝瓷看着王茉莉。
第一次問:“我哥哥叫什麽名字?”
她不記得哥哥的名字,俞蜃沒說過她哥哥的名字,他們間說起他,從來都是用哥哥代替,但她的哥哥應該是有名字的。
人都有名字。
王茉莉一時滞住,這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正為難,聽俞蜃說:“釉寶,你哥哥不希望我們告訴你。”
謝瓷呆了一下,慢慢地趴在窗邊,半晌,她低下頭去,揉了揉眼睛,小聲說:“他好過分。”
王茉莉忍着心酸,恨不得罵俞蜃一句。
但想到這幾年他是怎麽過的,又于心不忍。
到了眠湖,謝瓷顧不上吃晚飯,要先回家,不光要先回,還想坐船回去,王茉莉從前頭回去,先給他們做飯去,讓他們在這兒磨蹭。
“你會劃船嗎?”
謝瓷問俞蜃。
俞蜃淡聲應:“會,我在南渚上過學,劃過很多年的船。今天不可以坐船回去,雨太大了,釉寶。”
他的嗓音清清淡淡的。
在南渚的雨裏莫名帶來幾分熟悉感。
謝瓷凝眸看着俞蜃,忽然問:“俞蜃,他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