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梨渦 小瞎子,滾遠點兒
雨夜中, 雨幕帶起一片水霧。
謝瓷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像一支靜立的山桃。
她低着頭,纖細的頸垂落, 手背貼着眼睛,哭得悄無聲息,淚水像雨滴一樣,顆顆劃過手背, 順着瓷白的臉墜到下巴,落到一根修長的指節上。
俞蜃垂眼盯着指節上的淚滴。
搖搖欲墜的水珠裏照着他和謝瓷, 兩人的身影被縮放, 藏在這小小的世界裏。他曾經嘗過, 溫熱的、鹹的,她的眼淚似乎只為俞蜃而流。
以前是,現在也是。
俞蜃忍着顫栗,抿去這點淚水,喉頭微動,去擦她的眼淚,低聲說:“別哭, 我陪你去找他, 明天就去。”
謝瓷捂着眼睛, 啜泣着:“我忘記他了,我怎麽會忘記他。你們都在騙我,想把他藏起來, 不讓我找到。”
他們想要殺死她的哥哥。
謝瓷的心築起了防線, 把他們都關在外面。
俞蜃盯着她,攥緊了拳,嗓音喑啞:“他不好。”
謝瓷倏地擡起眼, 通紅的眼蒙着一層晃動的霧氣,盯着俞蜃,說:“你認識他,他在哪兒?”
俞蜃重新折起雨衣,伸手想去牽謝瓷,那截藕似的小臂往後一藏,躲開不讓他牽,那雙眼直愣愣地瞪着他。
俞蜃依舊伸着手,不動,只道:“我帶你去看一些東西。”
謝瓷盯着面前竹節似的手看了一會兒,忽然別開臉,小聲說:“我現在不想和你牽手,你別說他的壞話,我不高興聽。”
俞蜃眸光微暗,又一次去牽她,低聲說:“我道歉,以後不說他的壞話。他給你留了東西,真的不想去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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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瓷抿抿唇,小聲應:“想的。”
十分鐘後。
謝瓷洗幹淨臉、喝了水,被俞蜃牽着往地下室去,他溫聲說:“裏面都是你的東西,秘密是你的生日。”
她一愣,說:“那不是你的密室嗎?”
俞蜃:“不是,是你的地方。樓下除了酒櫃,都是你的。”
謝瓷懵懵的,俞蜃好像騙她了,又好像沒有騙她,可他為什麽不告訴她呢,因為不喜歡她的哥哥嗎?
俞蜃牽她到盡頭,緩緩松開手。
半晌,垂眼看她,低聲問:“要我陪你進去嗎?”
謝瓷睜着那雙被浸潤的濕漉漉的眸,下意識沖他搖頭。
俞蜃微微往後退了一步,和她對視一瞬,轉身離開,邁出一步、兩步,耳邊是她輸入密碼的聲音。
“滴”的兩聲響。
密碼錯誤。
俞蜃倏地停住,窒息感又湧上來,他閉了閉眼,微吸了口氣,克制着自己,輕聲提醒她:“釉寶,輸錯密碼了,你的生日在九月。”
謝瓷有一瞬的茫然。
她為什麽會輸十二月呢,好奇怪。
謝瓷重新輸入密碼,木門在她眼前緩緩打開,一排排照片靜靜地懸挂在半空,光怪陸離的畫面閃過,整整三面牆,像大雪洋洋灑灑地下,堆滿了這間屋子。
它們無聲地注視着她。
謝瓷仰起頭,怔怔地看着。
照片上的人是她,少女時期的她。
晴日裏,她坐在屋檐下,靠近水邊,豔色的裙擺劃過水面,小腿浸在水中,閉着眼,陽光落在她的面頰上,芭蕉葉垂落在她肩頭。
灰蒙蒙的雨天,她趴在廊前,摸着手裏的書,黑發散開,露出雪白的後背,蝴蝶骨上的紅痣像虎刺梅一樣紅,小腿高高擡起,交疊着晃蕩。
暴雨中,她靠在窗前,探着腦袋,小心翼翼地去聽風雨聲,被兜頭澆了一身雨,狼狽地轉過身,面帶委屈,朝着鏡頭的方向走來。
晨曦間,她捧着牛奶,一臉不情願,唇邊沾了一圈奶漬。
靜谧的午後,她睡在涼席上,安安靜靜的,眼睫垂落,臉上被壓出一塊紅印子,印着條條涼席的條紋,淺淺的。
夜晚,她坐在工具臺間,手握雕刀,手裏捏着一朵海棠,每一刀都精準、游刃有餘。
無數個她。
無數個片段。
破碎的畫面串聯不出記憶來,謝瓷只是傻傻的,仰着腦袋一直一直看,一張張掃過,照片上只有她,除了她什麽都沒有。
春光、夏花、秋夜、冬雪。
什麽都沒有。
仿佛她就是世界。
這房間裏的時間似乎是被凍結的,和她的過去一起被凍結在裏面的,還有她的哥哥。
謝瓷揉了揉酸脹的眼睛,往桌邊走,上面疊着幾個木盒。
她打開第一個,裏面簡簡單單的,只放了幾樣東西,幾顆小巧的乳牙,幾朵幹花,一串陳舊、老式的發圈。
第二個木盒裏是幾張紙。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用蠟筆寫的,什麽顏色都有——
[祝賀哥哥考了年級第一名,晚上和釉寶一起吃蛋糕。]
[哥哥,釉寶躲起來啦,快來找到我!]
[下雨了,我們一起出去玩吧。]
[晚上不吃小魚,可以嗎?]
謝瓷垂着眸,掃過稚嫩、粗糙的字跡,卻丁點都記不起來,記不起來她是怎麽從一個小女孩長成少女,只記得她的身邊只有哥哥。
一直一直,都是只有他們兩個人。
可是,他去哪兒了。
她為什麽找不到他了。
他不要釉寶了嗎?
謝瓷難過地想。
謝瓷一直在地下室呆到深夜,她捏着一封信回到一樓,俞蜃在那兒等她,他坐在沙發上,沉默地看着窗外。
聽見聲音,他側頭看她。
黑眸安安靜靜地注視着她,藏着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他的身形在寬敞、高亮的落地窗前,顯出幾分寂寥。
謝瓷抿抿唇,小聲道歉:“對不起,我和你發脾氣了,我想找到哥哥。俞蜃,你能和我說哥哥的事嗎?”
俞蜃起身,靠近她,指腹劃過她泛紅的眼角,低聲說:“怎麽又哭了,餓不餓?先去洗澡,我去煮碗面,吃完和你說你哥哥的事。”
謝瓷捏緊信封,用力點了點頭。
俞蜃的視線在封口一掃而過,還是完好的,她沒拆。
等謝瓷洗完澡,再喝完面湯已是淩晨一點,她躺回了自己的床上,抓着俞蜃的手,慢吞吞地劃過他的掌心,說:“你會說實話嗎?”
俞蜃倚在床頭,應:“會。”
謝瓷想了想,又問:“你們為什麽騙我?”
俞蜃垂着眼:“是我讓他們騙你,我不喜歡你哥哥,不想讓你記起來,想給你正常的家庭和環境。”
謝瓷:“譚立風為什麽說他是瘋子?”
俞蜃頓了一下,說:“譚立風?”
謝瓷:“我記得他的聲音,他說我哥哥是瘋子。俞蜃,你也認識他,他們為什麽這麽說他?”
俞蜃:“真的想聽?”
謝瓷:“想。”
俞蜃關了大燈,留了盞床燈。
幽幽的光影打下來,落在她的眸間,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還願意牽他的手,沒再抗拒他。
他不禁想,俞蜃和哥哥。
在她心裏,誰更重要?
俞蜃輕撫着她的發,口吻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他不受父母喜歡,從小就古怪,獨來獨往,一點都不親人。”
謝瓷微怔:“是我的爸爸媽媽嗎?”
俞蜃:“不是。”
原來不是她的親哥哥。
謝瓷不知怎的,沒有覺得很意外。
俞蜃繼續說:“沒人喜歡他,他也不喜歡別人,看什麽都無聊,只想欺負別人,那樣世界才變得有趣了一點。”
謝瓷:“他怎麽欺負人?”
俞蜃:“吓人、打人、咬人,什麽狠招都會,別人在背地裏喊他瘋狗,說他咬住就不松口,非要鮮血淋漓才肯罷休。于是,他家裏人更讨厭他,覺得他可怕、麻煩,卻又不能丢了,只能當他不存在。”
謝瓷呆了一下,問:“他為什麽這樣?”
俞蜃:“不知道。”
謝瓷的心提起來:“別人欺負他了嗎?”
俞蜃微頓:“...或許吧。”
謝瓷下意識攥緊他的手,小聲問:“他會不會受傷?爸爸媽媽是不是不管他,沒人對他好嗎,有人喜歡他嗎?”
俞蜃喉頭滾動,啞聲應:“後來有了。”
謝瓷松了口氣:“那他還咬人嗎?”
俞蜃:“還咬。”
謝瓷:“......”
謝瓷悶着臉:“過分!”
俞蜃卻無聲地牽起唇角,繼續說:“後來,他們家裏來了個小女孩。她傻傻的,不太聰明,是個小瞎子,耳朵也不好用。”
謝瓷眨眨眼,隐隐約約感覺自己被罵了。
她問:“是我嗎?”
俞蜃“嗯”了聲:“是釉寶。”
俞蜃閉上眼,輕聲說着,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個夏日裏:“你對什麽都好奇,從不怕他,還喜歡跟在他後面跑。”
......
洛京的夏日,蟬鳴總是惱人。
俞家大宅,餐桌上安安靜靜的,沒什麽動靜,謝瓷捧着小碗,拿着個小勺,自己扒飯吃,傭人偶爾夾一筷子菜到她碗裏,她從不伸手碰桌子上的菜。俞家父母養她也就這樣,吩咐傭人做事,傭人得了俞家老爺子的話,不敢不盡心,謝瓷在俞家的生活說起來并不差。
稍許,不遠處傳來腳步聲。
桌上的動靜停了一瞬。
謝瓷豎起小耳朵,企圖聽得更清楚一些,她聽見椅子被推開,碗筷發出清脆的聲響,是哥哥坐下來了。很快,爸爸媽媽和姐姐吃完飯離開,桌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俞蜃恹恹地擡起眼。
邊上的小女孩抓着勺子,只會扒自己碗裏的東西,看起來很笨,他不感興趣地收回眼,又笨又瞎,耳朵還不好,是個小麻煩。
又是差不多的飯菜。
俞蜃拿着筷子,随意扒拉了兩下,正準備丢筷子走人,确認那小瞎子問他:“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嗎?”
“不可以。”
小少年冷淡地拒絕她。
俞蜃想,才來了兩天,就想和他一起玩。也是,小瞎子看不見他打人的樣子,什麽都不懂,還以為他是好人。
謝瓷想了想,又問:“我可以跟着你嗎?”
俞蜃:“不可以。”
謝瓷:“因為我看不見嗎?”
俞蜃:“不是。”
謝瓷睜着眼,一眨都不眨,聽着俞蜃說話,聽他說不是因為她看不見,小女孩抿唇笑起來,露出淺淺的梨渦。
她說:“我想跟着你,你不用理我。”
她對他笑了。
俞蜃盯着她的梨渦看了一會兒。
有點想戳。
俞蜃丢下筷子,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不一會兒,那小瞎子居然也跟了上來,傭人在後面喊,喊她跑慢點。
俞蜃聽了,反而加快腳步。
後面的腳步噠噠響了一陣,忽而“砰”的一聲悶響,她摔倒了,傭人匆匆過去扶她,她卻說:“不疼,我想自己走。”
俞蜃漠然垂下眼,心說果然是傻子。
他頭也不回地拐彎去了花園。
熱騰騰的午後,花園裏沒什麽人,俞蜃找不到人欺負,轉而去欺負泥地的蟲子,正翻着土,邊上忽然竄出一顆頂着花瓣和葉子的腦袋,她喊:“哥哥!”
脆生生的聲響。
蟲子飛快地跑走了。
俞蜃:“......”
俞蜃耷拉下眉眼,又翻了翻土,随手捏了條蚯蚓出來,往謝瓷掌心一丢,說:“小瞎子,滾遠點兒。”
謝瓷卻呆住:“手裏的蟲子會動!”
俞蜃:“是蚯蚓。”
這該吓跑了吧。
俞蜃想。
謝瓷呆了一會兒,伸出一根食指驚奇地戳了戳手裏的蟲蟲,時不時發出驚嘆聲,然後乖乖地說:“謝謝哥哥。”
俞蜃:“......”
算了,笨蛋是聽不懂人話的。
俞蜃板着臉,換了個地方蹲,不一會兒,邊上又多出顆小腦袋,她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鼻子動來動去,東聞聞西聞聞。他不高興,又換了個角落,藏起來不讓她找到,透過綠葉間隙,看小瞎子跟迷路的蝴蝶似的,到處轉來轉去。
他想,真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外面漸漸安靜下來,俞蜃起身,剛想出去,一顆頂滿了樹葉的腦袋忽然又蹿了出來,她抿唇笑,喊他:“哥哥!”
俞蜃盯着這個不聰明的小瞎子。
半晌,他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梨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