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岑獻陌生又熟悉

古滇市歷史悠久,雖然城市繁榮,可邊緣依舊存在不少“貧民區”,樂安家住的地方就是“貧民區”之一。

她家後面有一排爛尾樓,是在她很小的時候蓋起來的,後來因為一直拖欠工錢,工人都跑光了,這樓就一直這麽扔着。

小時候她經常和附近的幾個小孩子去玩,後來爛尾樓年頭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髒亂,家長就不許自家的孩子去了,一個是怕出什麽危險認為不安全,一個是覺得環境太過髒亂差。

其實樂安家的小區就很髒亂差了,她小時候一直覺得家裏的小區還沒有那片爛尾樓好玩呢。

當時那麽小的她怎麽也想不到,最後她的生命也是在那一片爛尾樓結束的。

總是鮮少人煙的爛尾樓今天非常熱鬧,大雨後天空晴朗,這本該是一個值得人們高興的好天氣。

可在這樣的晴空下,有一對夫婦在撕心裂肺地哭泣。

他們跪在被大雨沖刷出來的屍體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邊哭一邊說着道歉、對不起、錯了,可再怎麽悔過,死去的人也不會回來。

那是一具腐爛嚴重的屍體,她死的時候是盛夏,又被掩埋在了潮濕的沙石裏,腐爛程度可想一般,她身上還穿着校服,頭發已經變成了雜亂髒污的黑草。

樂安就蹲在自己的父母身邊,神情有些木然。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屍體,髒污發臭,她甚至都産生了這不是自己的懷疑。

她的父母跪在屍體旁邊痛哭,她的母親企圖去牽她的手,又被一旁的警務人員給制止。

樂安看着總是嚴肅又沉默寡言的父親突然開始對着她的屍體磕頭,聲音顫抖,模樣讓她覺得陌生,她從沒有見過這個模樣的父親,也沒見過這副樣子的母親。

“曦曦,是媽媽錯了,媽媽不該說那麽多難聽的話,媽媽不該拿你發脾氣,曦曦你回來吧,曦曦,你怎麽能就這麽丢下媽媽不管了呢?”

“曦曦,爸爸以後再也不說你了,一句都不說了,以後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爸爸每個月都給你零花錢,不不不,每天,每天都會給你零花錢……你回來吧,曦曦……”

“我回不去了……”樂安輕聲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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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了油紙傘在身邊,除了折陽和荊懸誰都看不見她。

看着面前不停道歉的父母,樂安有些恍惚,她甚至到現在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

她的死,就是為了懲罰她的父母嗎?就是為了讓她父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嗎?

曾經她有多麽渴望父母能夠理解她的難處,能夠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問題,能夠為她着想,她幻想了無數次,只有那一次次的幻想才能讓她覺得好受一點。

可此時此刻,她真的看見了她的父母在對她忏悔、對她道歉,在不斷祈求她的原諒,可樂安并不開心。

她的心裏空落落的,甚至連悲傷都感覺不到了。

那天夜裏,當她從家裏跑出來,站在爛尾樓的樓頂上時,心裏一片亂麻,想着是不是她死了她的父母才會意識到自己錯了,是不是她死了才能聽到父母的道歉。

她帶着滿腔的委屈和憤怒跳了下來,從跳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後悔了。

可是她已經掉落在了高空中,四處無依,只能絕望地摔在地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錯了,永遠不要想着用自己的死亡去得到別人的體諒和道歉。

因為一旦死了,再無回頭路可走,生命只有一次,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折陽為了複活荊懸硬撐着活了九百多年。

樂安蹲在旁邊,伸手想要摸一摸母親的臉頰。

可是如今油紙傘不在身邊,她再也碰觸不到塵世間的一切。

她的手掌從母親身上穿了過去,淚水穿過了她的身體掉落在地上。

“媽……別哭了。”

其實樂安還是不太理解,為什麽本來那麽幸福的家庭後來會如此傷人。

也許他們都錯了,要是能在一開始就坐下來彼此好好談談、疏解一下彼此的壓力就好了。

可她回不來頭了。

“爸……媽……我該走了。”

“原來你們……還是愛我的,可為什麽……總是說話那麽傷人呢。”

“要是能……要是能……”

要是能什麽,樂安到最後也沒說。

她捏緊手裏的竹片,看了眼自己可怖的屍體,起身站在原地,遙遙望向站在人群外的折陽和荊懸。

“老板——”

她大喊了起來,又蹦又跳地揮舞起雙手。

“這段時間,謝謝你收留我照顧我,我先走一步!我希望……下輩子我還能再遇見你們!”

以活人的身份遇見你們。

樂安蹦跳着,身影慢慢淡了下來,最終消失在了暴雨後的晴空下。

她的遺願其實根本不是什麽叛逆和談戀愛,從始至終,她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還愛她罷了。

雖然這個答案的代價,是那麽慘痛。

折陽離開時,小面包車裏只有荊懸和折陽兩個人,後排的座位徹底空了出來。

以前布偶貓總嫌棄折陽的這輛小面包車太老太舊了,裏面的空間太小,擠死了,如今地方大了,也沒人來坐了。

回去的路上很沉默,折陽想了很多,又像什麽都沒想。

在荊懸不在的這九百多年,他經歷了無數魂靈的來來去去,他以為他早就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如今這副他自以為的鐵石心腸卻卸掉了铠甲,一片軟弱。

回去時傘鋪的大門緊閉着,這一次折陽走時記得鎖上了門。

他站在門口翻鑰匙,剛打開傘鋪的門,想了想,并沒有進去。

隔壁的古玩店這段時間一直安安靜靜的,大門緊閉,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人。

門口擺着兩個長方形的大花盆,一個曾經埋着麻雀屍體的花盆已經空了,另一個還開着茂盛的花。

花香四溢,順着遺蔭巷慢慢飄散。

已經入秋了,這花自盛開起就一直沒有敗過。

折陽指尖碾了碾自己耳垂上的銅鈴耳墜,走了過去。

在剛剛複活荊懸的那天,他耳邊的銅鈴耳墜曾經空響過一次,卻沒有見到任何魂靈。

如今想來,當時正是這古玩店剛剛搬來的時候。

折陽站在花盆邊上,突然擡腳踢翻了那一盆花。

這些花生長得十分茂盛,可見營養充足,花盆裏的泥土松軟,随着花盆傾倒,也跟着散落了許多出來。

折陽擡腳碾過地上的泥土,微微皺眉。

他想到了什麽,擡手摘下了左耳上的銅鈴耳墜。

耳墜一摘下來,他立刻聞到了空氣中彌散着一股臭味,正是布偶貓之前說過他卻聞不到的臭味。

這臭味正來自他的腳下,那些散落的泥土裏,像是死人腐爛很久才會發出的臭味,只是這臭味一直被花香掩蓋,加上折陽戴着的銅鈴耳墜有問題,他才一直沒有聞到。

折陽再次戴上銅鈴耳墜,臭味果然就消失了。

他拎着小小的銅鈴耳墜看,看到鈴铛裏似乎藏着什麽東西。

他回到傘鋪,用細針将裏面的東西挑出來,發現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古怪符咒,他沒見過的符咒。

想來他之前看錯了因果,很可能也是因為這張符。

從衛家将另一只銅鈴耳墜給他後,他就和荊懸換了過來,他戴着的才是衛家給的,荊懸戴着的是他曾經那只。

那麽這符咒是衛家做的手腳嗎?

折陽又想到衛舒隽身上一閃而過的金光,那金光怎麽看都不像是作惡之人會有的金光。

可光憑一道金光,也不能斷定衛家到底是什麽居心。

如今傘鋪裏只剩折陽和荊懸二人,他倒也不再怕傷及布偶貓和樂安,但一切線索最終彙聚到一起又是一個疑問,折陽能做的也只有等。

傘鋪旁邊就是古玩店,蔣暮如今是折陽認為最可疑的人,他幹脆也窩在了傘鋪裏,選擇守株待兔。

明明這九百多年是他一步步走過來的,如今回頭看卻充滿疑問。

無論是荊懸莫名背上的滔天罪孽,還是他丢失的一半魂靈,抑或是他為什麽突然不老不死活了九百多年,還失去了疼痛和味覺。

以及……

折陽拿出溫書清臨走前托他去拿的那張人像畫,緩緩展開。

上面的荊懸垂着眼簾一副冷血無情的殺神模樣,身後的屍山血海更是可怖萬分。

以及……荊懸到底殺沒殺人,就算他殺了,總要有個原因。

折陽至今都不相信荊懸會無緣無故地殺人,畢竟他可是荊懸,那個為了烈戰國都城百姓甘願孤身赴死、與他失約的荊懸。

第二日,被折陽踢翻了花盆的古玩店依舊安安靜靜,也不知道蔣暮是壓根不在裏面,還是躲在了裏面不肯出來。

折陽把玩着尋靈盤,想着就算要抓背後之人,要找荊懸的另一半魂靈,也不能耽誤了抵消他身上的罪孽,所以他又一次割破指尖,催動起尋靈盤來。

鮮紅的血液剛剛滴落在尋靈盤上幾滴,荊懸就主動湊了過去,低頭含住了他的指尖。

折陽一挑眉,還是頭一次看到荊懸這麽主動,往常都是他把指尖上剩餘的血液抹在荊懸的手背上。

正在這時,傘鋪來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

折陽的指尖還在荊懸口中,他看到站在門口的少年,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指,上面的傷口早就消失了,血跡也不見了,只留一片濕潤。

荊懸吞噬了折陽的幾滴血液,周身的黑霧肉眼可見地活潑愉快起來,慢慢向折陽擴散靠近,企圖包裹住折陽。

折陽放下手,沒管一點點湊近的黑霧,看向了站在屏風旁的少年。

“溫星。”他精準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折陽想着,他從一開始就對溫星有着莫名的讨厭情緒,可能從那時起他就意識到了,溫星的出現,就是樂安離開的契機。

溫星笑了笑,笑容溫柔,與他前衛的裝扮十分不符。

他懷裏抱着一把油紙傘,正是樂安曾經的那把,上面畫滿了黃澄澄的向陽花,好看又耀眼。

看到溫星懷裏的那把傘,折陽并不意外,他早就猜到樂安也許把傘送給了他。

溫星抱着傘,輕聲問:

“她呢?”

折陽看了眼傘鋪角落,那裏放着的小床一直沒有收起來,包括旁邊空蕩蕩的貓窩。

小床上還放着被子,顯得有些淩亂,仿佛它的主人剛剛起床一般。

“走了。”折陽說道。

溫星是活人,過多地知道死人的事,沒什麽好處。

折陽知道,樂安早就跟溫星做好了告別。

“走了?是再也不回來了嗎?”溫星又問,臉色蒼白了不少。

少年人細瘦的手指緊緊抓着油紙傘,面上卻還維持着勉強的平靜。

“是。”折陽答道,語氣是慣有的平淡。

“果然如此,從她把傘給我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溫星垂下了頭,看着手中的油紙傘。

“我會像答應你的那樣做到的,日日供奉這把傘。”溫星低聲呢喃着。

折陽垂下了眼簾,想到了蠟燭屋裏代表樂安的那支蠟燭。

那支蠟燭從點燃開始,火光就不是很大,但一直燃燒着,長長久久地陪伴着這間傘鋪,哪怕樂安自己走了,蠟燭也一直燃燒着,不斷為傘鋪提供着供奉功德,并沒有熄滅。

原來樂安不只是把傘送給了溫星做紀念,她還幫折陽計算好了未來的供奉。

她雖然離開了,卻用這種方式一直陪着傘鋪,陪着折陽,哪怕微小到很容易就會被忽略忘記。

溫星呢喃了兩句,慢慢轉身往外走。

折陽看着溫星失魂落魄的背影,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溫星站住,許久沒有轉身。

折陽看着少年人挺直的削薄脊背,突然問道:

“你知道了。”

知道了樂安不是活人,知道了她只是一縷停留在人世間的魂靈。

溫星終于緩緩轉身,臉上早就淚流滿面。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柔又充滿懷念的笑容來。

“哪有活人沒有心跳,渾身冰涼連呼吸都沒有的?”

“我知道了,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什麽都怕,顧慮太多。”

“其實哪有那麽多的打算,喜歡就喜歡了,能多在一起一天便又快樂了一天,何必想那麽多。”

何必想那麽多。

荊懸突然伸手緊緊握住了折陽的手,溫星的這句話不知哪裏刺激到了他,他周身本來企圖纏繞折陽的黑霧猛然暴漲,即将碰到不遠處的溫星。

折陽微微皺眉,往前站了一步,他本想擋住那些黑霧,以免傷到溫星一個普通人。

沒想到下一刻,溫星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金光,将他整個人罩住,避開了黑霧可能會來臨的傷害。

那些金光,和折陽曾經在衛舒隽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你……”折陽想問,又不知道問什麽。

溫星看不到黑霧,也不知道身上的金光,但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他低頭輕輕親吻油紙傘,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擡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折陽,說道:

“我很感謝你對樂安的照顧,樂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十句話裏九句都在說起你,說起這間傘鋪,我能感覺到她在傘鋪裏生活得很幸福。”

“為了答謝你,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

“這件事在我們家是最高機密,祖祖輩輩的傳下來,嚴禁告訴任何非家族人員。”

“我們溫家不是什麽大家族,可族譜也有厚厚一本,從烈戰國開始就一直沒有斷過傳承。”

折陽微微皺眉,不知道溫星這是突然要說什麽。

關于溫家的事情,他并不好奇。

溫星神情嚴肅起來,他緊緊抱着油紙傘,細細打量折陽,又去看折陽身後面無表情的荊懸。

他心跳如擂鼓,顯然也十分緊張和激動。

“我們溫家,世世代代供奉着一幅畫,畫上是我們溫家的恩人。”

“我家長輩總說溫家能夠世代平安昌盛,是受了畫裏人的恩澤。”

“這一代溫家只有我一個孩子,那幅畫我從小看到大,日日晨昏定省不忘祭拜,畫上人的臉我早就熟記在心想忘也忘不了。”

“我家長輩還總提醒我,說祖上世代傳訓,若是真的有幸看到了畫上之人,遠遠躲開,不要去叨擾。”

說着,溫星的視線落到了折陽臉上。

折陽有一張非常好看的臉,哪怕是站在公子世無雙的荊懸旁邊也毫不遜色。

“我以前并不太信這些,什麽叨擾不叨擾的,那幅畫怎麽說也有九百年的歷史了,怎麽可能會有人活了九百多年還不死呢,所以每日的祭拜我總找理由敷衍過去,從不當回事。直到……我見到了你。”

“樂安告訴我你叫折陽。”

折陽微微皺眉,心髒重重跳了一下。

他總覺得溫星接下來要說的話,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我家長輩說了,在這廣袤土地上,供奉這幅畫的家族不只我們溫家一家,從烈戰國起,有數不清的家族都在供奉這幅畫,說是受了畫上人的大恩。”

“我也有幸知道了畫上人的名字。”

“他叫……岑獻。”

岑獻。

折陽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後背碰到了荊懸,立刻被荊懸的黑霧包裹着帶進懷裏。

靠在荊懸的懷抱裏,折陽好受了許多。

他睫毛輕顫,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岑獻。”

從他入宮遇到荊懸後,就一直在用折陽這個名字。

況且他家裏人很少來看他,他與家裏的關系慢慢淡薄,後來也就不曾用過這個名字了。

如今聽來,竟覺得這兩個字有些陌生,陌生而又熟悉。

折陽是荊懸為他起的小名,他本來的名字叫……

岑獻。

作者有話要說:折陽:你不說我都忘了我還有個大名。

荊懸:怪我小名起的太好聽。

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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