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結

仲堃儀端着一朱漆方盤,盤上放着一碗藥汁,穩穩當當,從偏院到後院的一路上,半滴未灑。經過枯敗衰離的花園時,幾個年輕的文臣武将正在議事,看到仲堃儀走來便止了話,紛紛上前致禮。一群人先是與他說起衡安城軍務,駐軍之人衣食住行,又提到各國變動,話語間興致昂揚,精神勃發。仲堃儀笑着道出了意見,衆人又見禮,對他俨然尊為上首,十分恭敬。

其中一人瞧見了藥碗,遲疑問道:“怎的王上還在用藥?不是如今已大好,可以出得密室了嗎?”

“王上尚未痊愈,多喝幾碗自是更好。”

仲堃儀擡腳要走,身後那人卻嘀咕起來。

“王上也真是小孩子心性,自幼體弱,又遭世家構害中毒,如今還未痊愈就要騎馬,這可怎麽……”

“你說什麽?!”仲堃儀大吃一驚,回頭看向那人。

不等對方回應,仲堃儀把方盤塞過去,擡腳飛快沖進了自己所住的房內,往寝屋一轉,掀起窗前空地上的氈毯,又拉開石板,順着露出的石階急奔而下,打開暗室石門,頓時愣住了。

室內無人,燈燭卻将燃盡。木桌上筆墨俱在,唯多了一張紙箋。仲堃儀上前拿來細看,只見上書八字——“有事外出,暮至即返”。

“哼!”仲堃儀惱怒萬分,回頭奔出,沖向方才那群文臣武将。

“王上幾時出去的?随從幾人?還帶了些什麽?”

“仲,仲大人……王上午膳後出去的,說是去城外散散心,只帶了兩個随從,別的什麽都沒有——哎仲大人!仲大人這是怎麽了?”

仲堃儀沒再理會他們,冷着臉直奔馬廄,牽過自己的馬,翻身上去,策馬疾馳,一路奔向城外。衡安城城門外是一片荒野,荒野被連綿山脈隔開,只有一條小路可轉到山那邊的荒野去。仲堃儀順着小路到了另一端,望着又一大片荒野邊際之處起伏的低矮山林,勒住了缰繩。

四野無人,往哪裏去尋?

他離開了……不,他逃走了。

他明白我留下他另有目的,可他竟疑我會害他!如此迫不及待地逃走,竟懼我疑我至此,他從未信過我!

哪怕我為救他,不惜冒死欺瞞蘇翰等人,拼命趕路躲過截殺将他帶至衡安城,為混淆遖宿密探視線假意與公孫兄決裂卻錯過時機以致公孫遭人毒手!我為救他,成了天樞臣民口中的叛賊,學子們眼中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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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章啊孟章,你若怯于重立天樞,直言便是,何須虛與委蛇!

仲堃儀呵呵冷笑,越想越惱火。擡頭瞧見烏雲遮天,心中郁悶之氣無處發洩,跳下馬,一腳将路邊碎石踢入附近山林中,卻聽到有人驚呼一聲,接着便看見一個眼熟的侍衛沖出山林,随後的是另一個侍衛,和抱着一個包袱的孟章。

仲堃儀氣紅了眼,絲毫沒瞧見孟章臉上的喜色,幾步沖上去,一把抓住孟章懷中的包袱甩向旁邊,怒道:“這也叫什麽都沒帶走嗎?!王上帶着這些東西要逃去哪裏?!”

然而下一刻他就愣住了。那包袱不過是件單薄的披風折成,從中甩出的,不是什麽衣物、錢財、印信,而是一團一團的山菌野菇!

“逃……”孟章輕聲道,看着仲堃儀錯愕的模樣,臉上的喜色盡消,嗓音也顫了起來,“仲卿以為,本王要逃走?”

仲堃儀終于察覺到自己錯了,可能,錯得離譜。

“王上——”

“仲卿不必說了……本王聽得清楚。”

孟章蹲下去,半跪在地上,将一團團的山菌野菇輕輕撿起,放在披風上。可是那些菌菇被甩得到處都是,他挪動了半天也只撿起小半。仲堃儀挪不動腳步,兩個侍衛不敢動彈,只餘下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君王,吃力地喘息着,微抖着手在碎石塵土間撿菌菇。

遠方電閃雷鳴,烏雲飛掠頭頂,不多時,豆大雨點噼啪砸落。孟章仿佛毫不知情,猶自蹲在地上。仲堃儀脫下外衫,罩在他的頭上,可狂風驟雨,無可抵擋,君臣二人俱是衣發盡濕。

“仲堃儀,本王知道,你帶本王到衡安城,不過是為自己留條後路罷了。本王也知道,前日你去尋天璇副相,也是存了一旦本王病重到無可利用,就把本王當做棄子的心思……在你的心裏,本王不過是個沒有擔當的懦弱之輩罷了。你也不是沒有想過,若與本王易地而處,你定能勝我千倍百倍……天樞百姓,還有本王,在你眼裏都比不過施展才華的雄心壯志……可是,可是本王也告訴你,自幼以來,父不慈,兄不善,母早逝,本王無依無靠,受挾制于世家,戰戰兢兢,敢托付信任之人,唯淩司空與你而已……”

“王上!”

仲堃儀欲将他扶起,孟章卻猛然搖頭,臉上所流亦不知是雨是淚,那雙眼睛分明已紅了,其中所藏之失落無法掩飾。仲堃儀心口一痛,踉跄後退。

孟章嗤笑一聲,道:“本王為何未病愈就出門,以致仲卿誤解?因為仲卿心急如焚,想要證明你是經天緯地的男兒!本王無能,做不得明主,惟願仲卿,得償所願……本王想請周太傅出山相助。周太傅的名諱你早見過,便是那信中之人。他原是我父王在世時的高人,因看不慣我父兄不仁,憤而辭官。本王念他年邁,不願他受世家迫害,便是最無助時,也不曾擾他清靜。如今天樞窮途末路,不得不再請他入世為官。但本王心中早有決斷,周太傅年邁,一旦事成,必定歸隐。天樞丞相之位,上将軍之位,抑或二者皆可歸屬于仲卿……”

“王上!”仲堃儀不由跪倒,叩首于泥水之中,擡頭望去,哽咽出身,“臣,知錯了……”

孟章似笑了一聲,奈何風雨将他笑聲遮去。

他輕輕搖頭,與仲堃儀四目相對,呢喃道:“是本王……天真無知。”說罷,随着閃電劈過打了個哆嗦,跌坐在泥石裏,凄然而笑,“是本王……不該,不該亂了心神,想起,想起仲卿與周太傅皆喜食山中鮮味,轉路去山上采摘,誤了行程,才……才聽到……”

他猛咳了幾聲,雨水就勢灌進了他口鼻,又咳了兩下,待歪倒在仲堃儀伸出的臂彎裏,已是嘴角汩汩湧血,雙目緊閉,昏死過去!

“王上!王上!”

仲堃儀驚呼,輕輕晃動懷中人,懷中少年面色慘白,毫無反應。

兩個跪在不遠處的侍衛連滾帶爬撲過來,仲堃儀已抱着孟章翻身上馬。他将懷中人摟緊,下巴在少年君王的額頭上輕蹭了一下。看向懷中少年時,他從未如此害怕又緊張過。

“王上,臣今日本想告訴你,臣已找到了神醫,派人去請了。臣會把周太傅也請來……王上等着……別離開……王上,請你好好活着!”

他大概永遠不會知道,當他說出“別離開”那三個字時,眼中藏着多少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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