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立嗣

七月一日,天璇王陵光壽辰。他于早朝下旨:天璇境內,貧困之地免秋稅,富裕之地稅減兩成,當夜宴請群臣,可攜家眷同樂。

于是到了晚上,王宮花園裏熱鬧非凡,絲竹弦樂,美酒佳肴,觥籌交錯,幼童奔走嬉戲。陵光坐在首位,看着群臣言笑晏晏,不覺心情舒暢許多。

老丞相向陵光敬了酒,瞧他目光在自己周圍徘徊,笑問道:“王上可是在尋公孫钤?”

陵光張了張嘴,笑笑不說話。

丞相道:“他去為王上準備賀禮了。”

陵光皺眉:“本王什麽都不缺。”

“總歸是一番心意。”丞相捋須,嘆氣,“臣從前覺得,公孫委實迂腐了些。怕有違朝廷律例,連老夫的壽禮也只送了幅字畫了事。想不到,他竟為王上如此費心。據說,十日前就着手籌備了。”

“他要送本王什麽?”陵光好奇,忍不住問道,随後又笑着搖頭,“罷了,本王等着便是。”

話音剛落,就瞧見了那張日益熟悉的面容。公孫钤換了件淺藍色的窄袖勁裝,提着長劍,行動之間盡顯利落潇灑,風度翩翩,引得不少大臣上前圍着問話。

隔了老遠,陵光也能聽到他們在寒暄些什麽。

這個說:“公孫副相今日這裝扮,當真是英姿不俗,引人矚目啊!”

那個說:“能文能武,副相大人這等男兒,不知哪家有幸能招得為婿。”

又有人說:“副相閑來無事,可去下官家裏坐坐。下官府中有翠竹百株,算是一景……”

還有人說:“敢問公孫副相年歲幾何?可曾婚配?”

公孫钤微笑應對,很快脫身,向陵光走來,目光落在陵光臉上,瞧他正盯着自己,頗有些不自在。

陵光神思恍惚,憶起昔日的壽辰宴會上,衆位大臣也是這般圍着裘振追問,裘振無動于衷的表情。事後陵光心中煩悶,隐晦詢問,裘振卻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道“婚姻大事全憑父親做主”。也正因為他這句話,陵光壓下了心頭的那點兒念想,從不曾流露出一絲一毫,直到裘振自盡臨終之際才徹底爆發。

可惜裘振去得太快,竟至死也不知。

“臣公孫钤,見過王上。”

陵光醒過神,公孫钤正跪在他面前的空地上。

公孫钤單膝跪地,抱拳行了一禮,道:“恭祝吾王福壽安康,願天璇海晏河清,永世太平。”

陵光擡手示意他起身,笑道:“愛卿有心了。”

公孫钤起了身,退至宴飲之地的正中央,橫劍至胸前,道:“臣少年時曾與人習劍舞,幸而如今不曾生疏,今日為王上舞劍作為賀禮,還請王上莫怪臣失儀。”

言罷,随樂師擊鼓,揮劍舞動。他身形修長,舒展手腳之時說不出的好看。那劍舞和着鼓聲,剛柔并濟,看得衆人目不轉睛。

陵光更是如此。

唯獨公孫钤每每轉身之際望過來的眼神,讓他不敢直視,只好一次次借拿起酒杯抿上一口,遮住公孫钤的視線。

幾杯酒下肚,初始只覺得渾身燥熱,漸漸地開始腹痛。陵光有些慌張。他以為接連幾日安穩,那腹痛不過是神醫惡作劇,捉弄了他就了結了。此時再痛,怕是所謂“一命換一命”并不虛假。

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群臣發現異常。

陵光本想喚近侍過來扶着自己離開,可公孫钤劍舞未畢,他不忍這般棄了公孫钤而去,便苦苦耗着。

誰料沒多時,公孫钤停下手中劍,怔了片刻,丢劍奔向陵光,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王上!王上您怎麽了?”公孫钤急問道。

群臣頓時紛紛起身,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

陵光咬着唇,忍了又忍,伸手揪住公孫钤衣襟,喘息不停:“本王,本王肚子痛……帶本王回,回寝宮!”

公孫钤将他攔腰抱起,沖近侍低吼了一聲“去請醫丞”,便将陵光帶往寝宮。才走了幾步路,陵光已滿頭冷汗,昏死過去,胳膊無力得垂下來,吓得衆臣跪了一地,連呼王上。

“陵光!陵光!”公孫钤也慌了神,竟當衆叫出了王上名諱。直到發覺陵光嘴唇微動,他才安心一些。

到了寝宮,将陵光放在床榻上,公孫钤擡手為他擦去冷汗,跪在榻邊,握着他的手,焦慮不安地等醫丞趕來。

“疼……疼……”陵光翻動身子,哀泣道。睜開眼,淚水便滾落臉頰。他無助地望着公孫钤,頓時又十分委屈。

公孫钤顧不得君臣之禮,伸手按上他腹部,輕輕揉了起來,一邊揉一邊撫摸他臉頰哄勸——“陵光別怕,醫丞很快就到了。”

陵光抽噎了幾下,似是好轉,呆呆地盯着公孫钤看。過了一會兒,他臉上忽然浮現出羞赧之色,伸手抓住了公孫钤手腕:“不,不痛了……你——”

反應過來,公孫钤立即收回手,惶恐道:“臣失禮了,王上恕罪。”

陵光搖了搖頭,勉強坐起來,想拉公孫钤一把。公孫钤施了一禮,很快起身,拿了軟枕墊在他背後讓他靠着。

“從來沒人敢直呼本王名諱……”

眼見公孫钤神色大變,又要跪下,陵光擡手抓住他手臂不許,輕聲一笑,紅了眼眶:“你的心意,本王已明白。只是,只是……”他低下頭,聲音越發低不可聞,“本王想讓你明白,那晚,本王把你錯認……本王不願你……”

公孫钤笑得苦澀,輕聲道:“本就是臣癡心妄想,唐突了王上,又怎敢奢求王上心中,能有臣一席之地?”

“不是!本王——我……”

陵光急欲解釋,醫丞卻已被丞相領了進來。猶豫片刻,陵光吩咐公孫钤先去安撫群臣與賓客,公孫钤應聲退下,到了門口轉頭回望,依依不舍。

“本王許是多日不飲酒,今晚貪飲了幾杯,脾胃受不住罷了。”陵光擡手晃了晃,“愛卿快去吧。”

公孫钤這才離開。

老丞相耳聰目明,瞥見王上耳尖泛紅,笑笑不語。

醫丞本以為跟上次一樣診不出個所以然,有老丞相在怕挨罵,故而心驚膽戰,磨蹭了好半天。誰料把了脈,比診不出什麽更慌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看了看一臉茫然的陵光,上前再仔細把脈,如此再三,直到陵光不耐煩地收回胳膊。

醫丞跪倒在地,只差沒哭出聲。

陵光皺起了眉頭,心中莫名地煩躁起來。

丞相急忙問道:“王上何以突然腹痛?可是飲酒所致?”

醫丞點了點頭,又搖頭:“王上,王上脈息古怪……”

丞相更急了:“哪裏古怪?是病了?還是中毒?你倒是說明白些啊!”

醫丞怯怯看向陵光,支吾道:“王上脈息不似尋常男子。若臣所猜不錯,王上今日來體內有異變,只怕以後能,能……”

“什麽?”陵光有些慌張。

“能孕育子嗣……”

老丞相聽了,眨了眨眼,幾乎一頭栽倒。

啪!陵光抓起身後軟枕砸了過去。

醫丞被砸了個正着,吓得趴在地上哭求饒命:“臣少時跟師傅醫治過此類男子,只是多年未再見過,不曾想王上也有此奇遇!臣聽聞鈞天舊族曾有人制出了孕子神藥與男子吃下……敢問,敢問……”

“荒唐!本王即使能,能……那個,又該如何生下?!本王是男子!”

陵□□得發抖,一時頭暈差點兒摔下床。丞相上前扶住,奇怪的是并不見有多詫異。

“據聞是剖腹取胎,不過只要八月足期即可……”

“夠了!胡說八道!你,你滾出去!”

“王上切記不可再飲酒……”瞄見又一個軟枕砸來,醫丞慌忙奪門而逃。

室內,陵光喘着氣,憤恨惱火。

老丞相咳了一聲,見他稍微平靜了些,安慰道:“王上不必氣惱。其實這種事,自古有之。前朝王上還曾立男子為王君,王君孕育兩子,百姓倒也甚為敬重王君。”

“可那是王君,不是王上本人!”

“唉,王上,老臣鬥膽一問,此生王上心系何人?他可否為王上孕育子嗣?若不能,我天璇後繼無人,又該如何?”

陵光愣了片刻,嗫嚅道:“近親遠親之中,總有……”

“血脈非正統,恐不能服衆啊!再說,王上不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承歡膝下嗎?”

陵光沉默不語。

老丞相嘆氣,道:“敢問王上,究竟如何變了體質呢?”

猶豫再三,陵光便将為救公孫钤,替神醫試藥之事講了。老丞相直呼此舉魯莽輕率,又忍不住誇他聖明仁善。

陵光心中苦笑,并不多加解釋。

“事已至此,王上也只有接受了。若王上願意,那便立後,抑或立王君。否則王上不能對外明言,朝臣就會胡亂猜測,到時候只怕要再三上奏讓王上留後嗣,以固江山……”

也不知是不是在宴會上陵光突然暈倒把群臣吓壞了,沒等丞相出門,一群老臣就紛紛求見。等見了陵光,一個個只差把王嗣二字刻在臉上給他看。一句一句的,雖未明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但那意思确是明明白白的“王上若是暴斃,天璇堪憂”。

陵光怒火中燒,暗中咬牙切齒——“本王活得好好的,諸位愛卿急什麽?”

能不急嗎?從前跟着裘少将軍轉,一提納妃立後就發火。今晚又對公孫那副那般依賴,恐怕納妃立後的心思更淡了。如此下去,什麽年月才能立太子啊!

“王上今日已是二十有一,後宮之中無一妃嫔,連個侍寝都沒有。這般年紀,早該開枝散葉……”

“都出去!”

陵光冷聲喝道,扯下簾帳,不想再看大臣們一眼。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悄悄用手指按了按小腹,随即羞窘至極,煩躁無比地踢開了被子,坐在床上兀自苦惱。他心中一會兒罵那該死的神醫,一會兒又罵蠢笨的自己——那日只怕神醫說的是“一命還一命”,意思是為他試孕子之藥,自然是能讓他腹中多出一條命來。難怪自己問還有多少時日可活,神醫反應古怪,回話也颠三倒四,離開如逃命一般!

其實,只要他不與男子……那便什麽事情都沒有。可要他納妃立後,陵光心底一萬個不情願。若是不留下子嗣,只怕從此每天早朝,都會被一群古板的老臣氣得吐血。難道要把神醫落下的兩粒藥給男子吃,讓他為自己孕育子嗣?陵光打了個寒顫,從骨子裏就透着一股嫌惡。然而想到方才為他按揉小腹的公孫钤,陵光忍不住拿手捂住臉頰,讓掌心的冰冷擋去兩頰的滾燙。

這與公孫钤何幹呢?

絕對不行!縱使公孫钤對自己傾心,可若要與他,與他……陵光翻身下床,赤着腳在寝宮裏走來走去,只覺得看什麽都不順眼。近侍早被他趕出去了,然而屋子裏總有什麽礙事一般,陵光看什麽不順心就順手掀翻,沒多時,一地狼藉,書冊,帷幔,花瓶,屏風……碎的碎,倒的倒。

公孫钤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陵光眼眶泛紅,懊惱又委屈的表情。

公孫钤神色哀痛,又十分自責。上前捧了陵光的靴子,半跪在他跟前,扶着他的小腿,低着頭給他穿靴。陵光甚是尴尬,一雙玉足使勁往衣擺下面藏,公孫钤執意為他穿好,卻久久不曾擡頭。陵光雖瞧不見他面容,卻也知公孫钤心情不佳。

“你,都知道了?”陵光小聲問道。

公孫钤總算擡頭看向他,卻是苦笑:“王上受委屈了。”

“沒有!本王那時……”

“王上那時以為是□□,有心尋死,是嗎?”

陵光按在公孫钤肩膀上的手頓時抖了起來。他不敢再看公孫钤那雙滿是失落的眼睛。

“臣只知王上對裘振用情頗深,卻不知,王上寧可抛下天璇,與他同去……但無論如何,都是王上救了微臣,微臣不會忘的。”

公孫钤要扶他去床榻上坐,陵光卻仰臉望着他,固執不肯動,僵持了少許,陵光眨了眨眼,眼淚就控制不住地滾出了眼眶,饒是如此,他也頗為兇狠地瞪着公孫钤。

“在你眼裏,本王難道就是那般耽于私情,不顧臣子的昏君嗎?你……你難道就不信,本王救你,是因為你于天璇有功……公孫钤!本王是曾有過尋死的荒唐念頭,可本王若真的想死,何苦要再受那麽多罪!又何必再派人去尋那神醫……”

公孫钤眼中,映着他含淚的雙眸,也燃起了熾熱之火。擡起手,為他拭淚,将他擁入懷中,緊緊抱着,感受到懷中人瞬間僵硬又随即故作放松,不由得笑了。

“臣,在王上心中,是不是已有一席之地?”

“本王……不知。”

“無妨。臣的心裏,這一世只有王上,已足夠了。”

“公孫钤……”

“臣知道王上因王嗣之事十分為難,以後有臣在,定會為王上安排妥當。王族中可以為儲君的雖不多,但臣願傾盡全力教他……”

陵光笑了一下,吸吸鼻子,伸手回抱他腰間,将眼淚蹭在他衣衫上,咕哝道:“不是親生的,誰知道肯不肯與我親近?我向來霸道,他不聽話,我會不高興……”

“那就找年紀小一些,最好是尚且懵懂無知的。”

這一晚,公孫钤等陵光簡單洗漱過了,坐在床榻邊,說着關于栽培儲君的事情,簡直像是已把太子太傅一職攬在了身上,說得陵光昏昏欲睡。他們二人執手相牽,輕聲細語說着話,在偌大的寝宮裏,倒也十分溫馨。燈燭燃了大半,夜已深了,公孫钤看陵光閉着眼睛,似陷入了沉睡,便輕輕松開他的手,放下床帳。

誰知他轉身之際,聽到陵光低聲喃喃,像在詢問公孫钤——“你喜歡孩子嗎?一定喜歡……你會是個好父親。”

公孫钤暗自嘆息,輕聲回應道:“臣喜歡孩子。只要是王上的孩子,臣都喜歡。”

陵光沉默了一會兒,又輕聲道:“公孫钤,你對本王的心意……不會變嗎?”

公孫钤搖了搖頭,雖未回頭,但是言語裏的堅定也足以傳達:“不會。公孫钤願做一世賢臣,輔佐王上,生死不離。”

床帳內,陵光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了。

公孫钤走出內室,帶着一臉溫柔笑意,離開了寝宮。

這一晚,熱熱鬧鬧,吵吵嚷嚷,到底是過去了。陵光得了他的許諾,公孫钤也得到了陵光的理解,盡管未能互許真心,但到底如了相伴一生的心願。

公孫钤心滿意足,回到府中,安然睡了,只等着明日早朝上打起精神應對一幫吵鬧着立嗣的老臣,他甚至于陷入沉睡之前想好了說什麽話舉什麽例子拟定了幾個儲君人選。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次日早朝,剛剛列好班位,跪迎一襲紫紗長袍,廣袖高冠的陵光坐在王座上,公孫钤擡頭就看見陵光展開一卷聖旨,向他望一眼,親自念出了旨意——

“副相公孫钤,出身世家,孝賢文雅,才華橫溢,為我天璇鞠躬盡瘁,其心可嘉。公孫钤天賦異禀,可育皇嗣,且與本王朝夕相處,互生愛慕,今立之為王君,八月初五,行冊封王君之禮,并邀天樞、天權國君赴宴,以示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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