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情不知所起(下)

翻身上馬,将孟章環腰攬住,仲堃儀催馬緩緩前行。途徑衡安城北市大街,只見商鋪林立,人來如潮,甚是熱鬧。

因之前張布了公文,嚴禁市集大街縱馬狂奔,是以二人就這般一路悠閑,穿行而過。經過一家米鋪,店掌櫃帶了幾個徒弟仁義施粥,排隊的人很多,都是衣衫破舊,拖家帶口,似長途跋涉而來。

孟章皺起了眉頭:“天樞尚有如此之多的饑民嗎?”

仲堃儀搖頭道:“他們原是天玑百姓。遖宿敗退後,原天玑之地□□,流民湧入天樞。戶部已為他們入籍,也算是天樞人了。王上不必憂心。春夏無旱無澇,秋收會很好,斷不會餓着他們的。衡安城無人的院落也安排給了這些人,過幾日城南荒田開墾出來,招他們種田種菜,他們也好拿了工錢換過冬之物。”

“只怕這并非長久之計。”

“臣已遣人與天璇商家洽談,天璇人婚嫁需大量良木,而我天樞山林所栽樹木最适合用來做家具,到時候就安排這些人上山伐木,辛勞兩三載,換幾畝田幾間房還是綽綽有餘的。”

孟章這才放下心。他向來體恤民意,凡有不懂不解之處必問仲堃儀,确信已處置妥善才罷休。市集上的小玩意兒,他喜歡的會多看幾眼,并不甚在意,只經過一個賣風筝的攤子時,他連連回頭,目光戀戀不舍。

仲堃儀勒馬返回,翻身下去,問做風筝的老伯要了一只雄鷹形狀,尚未完工的風筝,提筆蘸畫料,寥寥數筆,雪白的絹布上多了條盤旋而上的青龍。付過銀子,仲堃儀轉身将風筝遞給孟章。

孟章看了不由得一笑,道:“仲卿該為雄鷹添上羽翼才是,怎麽畫上了一條青龍?”

仲堃儀笑道:“羽翼在臣心中。”

上了馬,漸漸離開人群,眼見城北門到了,仲堃儀輕聲道:“王上是青龍,臣願為雄鷹,護佑吾王,扶搖直上九萬裏,此生……不離不棄。”

孟章猛然回頭,看向仲堃儀側臉,既是感動,又是羞赧萬分。他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仲堃儀心意。

這廂,仲堃儀久久望着他露出的一段白皙後頸,聞着他身上散出來的皂角清香,極力壓下心頭翻滾的“咬一口試試”的詭異欲望。

萬萬不可冒犯王上。仲堃儀再三告誡自己。他雖年幼,卻是高高在上不可欺辱的。

出了城門,策馬疾馳,奔出十多裏。一路上,君臣二人都想起了逃離天樞舊都的那次共騎一匹馬的經歷,各自感嘆,不曾開口。

他們來到一處地勢平緩的山谷。瞧見山谷裏青草搖曳,百花缤紛,野果灌木叢生,宛若人間仙境,孟章忍不住嘆了句“人間風景難覓處,唯有此處堪稱奇”。

“确實極美。只因土質不适合種田,才無人在此居住。然放牧十分合适。臣已與衡安城守軍議定,以後此地便用來放牧軍馬。”

“仲卿可真會大煞風景。”

“那臣就不多說了,免得擾了王上雅興。山谷深處有溪流,清澈甘甜,臣帶王上去看看。”

“嗯!”

馬蹄翻飛,一路青綠閃過,微風拂動二人發絲衣袖,綠衣少年在黃衫青年的懷中爽朗大笑,留下一路的笑聲。他們與這絕美景色融為一體,恍如在畫卷之中的一對神仙眷侶。

不多時,小溪到了。那小溪不過是半丈寬,溪邊長滿了低矮灌木,灌木上挂着紅色果子,不時有灰羽褐羽的鳥兒蹿出來,撲棱棱飛遠了。溪邊有幾處露出了石頭,石頭上生了一層青苔,間或有幾株潔白的小花兒綻放,蜂飛蝶舞,還有一只灰兔蹦蹦跳跳地自這叢灌木蹿進了另一叢。

孟章看得專注,不時笑出聲來。

仲堃儀便跟着微笑。

駿馬不停,躍過小溪,往更深處飛奔。遠方群山連綿,山谷狹長蜿蜒,看不到隐沒在雲霧裏的路徑。仲堃儀給孟章講起了天樞與天玑國境的分界在何處,兩國使者曾為皮毛之地如何唇槍舌劍,為一山一河如何刀兵相向,距離不過數裏的地方風俗如何迥異,孟章聽得入迷,連已經在山谷深處繞了一圈都不曾發覺。

停在溪邊,仲堃儀扶着孟章下了馬,穩坐在馬背上,示範了坐姿,仔仔細細地講述了騎馬時需留意的地方,尤其是如何護着自己不跌下馬去。他怕孟章沒記住,先是緩緩騎行了一段,返回來繞着孟章一圈又一圈地飛奔。

被圈在當中的孟章抱着風筝,一臉豔羨渴盼。

仲堃儀只好認栽,停下來,下了馬,從孟章懷中拿過風筝,笑問:“王上要試一試嗎?”

孟章面露驚喜,連連點頭。從仲堃儀手中接過缰繩,牢牢握住,輕踢馬腹,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仲堃儀正抱着風筝注視着他,嘴角含笑。孟章只覺心胸開闊,大膽不少,催馬輕馳,綠衣翻動,漸漸融入了青綠草地之中。沒過多久,他返回來,本想停在仲堃儀面前,勒馬卻晚了些許,硬是往前沖了幾丈。駿馬揚蹄長嘶,他立即抱着馬鞍才未被甩下來。

下了馬,孟章腳步不穩,險些跌倒。仲堃儀跑到他身邊扶着,幫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孟章從未如此放縱過,興奮得滿頭細汗。仲堃儀擡袖替他擦了,目光卻落在被他自己咬得鮮紅的雙唇上停留了片刻。

孟章的問話打斷了仲堃儀的旖旎思緒。

“仲卿,本王騎術可還行?”

“王上天資聰穎,微臣佩服。”

“你啊,也會說這些奉承話——其實本王幼時曾學過,不過所騎都是小馬駒,跟這等千裏駿馬腳力不能相提并論。”孟章嘆道。他松了缰繩,放任駿馬在溪邊飲水。

仲堃儀笑了笑,從馬鞍下抽出一件大氅,抖開來,披在孟章身上,系好帶子,道:“山中濕涼,王上別再凍着了。”

孟章嫌它累贅,卻見那件大氅十分眼熟,就沒有拒絕。

仲堃儀在一旁拆開風筝引線,邊放飛風筝邊往上坡走。山風風勢不大,風筝搖搖晃晃,許久才慢慢升起。

孟章仰頭,目不轉睛地看。

仲堃儀把引線遞到他手指上。于是君臣二人齊齊往上坡走,風筝越飛越高,引線繃緊,仲堃儀怕細線勒傷孟章手指,便将他擁入懷中,捏着引線的上端。

綠衣少年在他懷中如此契合,仲堃儀不舍得放他離開。

風筝越來越小,遠遠看起來如在山巅。兩人手中引線已到盡頭,索性坐在草地上,盡情欣賞紙鷹招來數只真鷹盤旋不止的奇景。

上坡向陽,午後的陽光籠罩着他們,曬得人犯懶發困。

孟章便靠着仲堃儀的胸膛,閉上了眼睛。等仲堃儀收回風筝,他已陷入了熟睡中。到底還是病初愈,易累易困。

将大氅收攏些,歪了歪胳膊讓他倒在臂彎裏,另一只手舉着風筝,擋去耀眼的光線。仲堃儀望着他略顯青澀的面容,想着天樞遷回舊都之事,瓦解世家大族權力之事,富國強民之事,防備天權與天璇之事……不知不覺已到了黃昏。日光偏移,原先所在之地變得陰涼,山風也強勁許多。

仲堃儀把孟章輕聲喚醒,誰料孟章睜開眼,瞧見他,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讓仲堃儀心裏瞬間涼透。

“本王方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仲卿……”

那病恹恹坐在床上,捂着心口,滿目愁容的少年浮現在仲堃儀的腦海中。

不,不要這麽說……那已是過去了。忘了吧,忘了昔日的仲堃儀……那個仲堃儀,不知道王上是多麽美好的人……

孟章的下一句話,把仲堃儀從慌張和恐懼中拖了出來。

“夢見本王尚且年幼,仲卿是本王的兄長,教本王習字、練武、騎馬,陪本王玩耍……仲卿若真是本王的兄長,那本王擁有的一切,都會拱手相讓……如此,如此再不怕被人欺負,天樞也不至于淪落到此等境地了……”

仲堃儀頓時覺得有熊熊烈火在心裏燃起。

他笑着将孟章拉起,牽着他的手往溪邊走去。駿馬正在溪邊甩尾走動,溪水倒映着晚霞,草地與灌木都蒙上了一層金黃,美得讓人疑心夢境猶在。

“臣慶幸,此生不是王上的兄長。”

“為何?”

“王上很好,天樞有王上已足夠。臣有王上,亦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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