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應邀赴宴

“公孫钤天賦異禀,可育王嗣?立為王君?”

仲堃儀從未如此失态過,失态到手中酒杯傾倒,上好美酒灑得他自己滿衣襟都是。

涼亭內方桌對面的孟章放下酒杯,擡眼看着仲堃儀手忙腳亂地收拾一身狼藉,眉頭緊了幾分。

心裏,也莫名堵了些。

送上口信的天樞禮部侍郎等了少許,才把來自天璇的文書雙手遞給孟章,一邊表示天璇使臣奔波勞累,加上暑熱不适,不能親自遞交文書,已表示過歉意。孟章淡淡地道了句“怕是覺得親口說出過于尴尬吧”,伸手接了,卻轉手遞給仲堃儀。

仲堃儀總算發覺了孟章異常之處。

“王上早已知曉天璇公孫副相尚在人世?”

“嗯。”

“……臣不是有意……”

“無妨。本王知你怕此事惹得本王心煩,不利于養病。”

仲堃儀釋然一笑,不再似方才那般拘束,打開文書後将其中內容念了一遍,面容上猶存幾分難以置信。

他倒是真的糊塗啊,竟未看出天璇副相與天璇王信賴彼此到如斯地步,連“可育王嗣”這樣的理由都編得出,還互許了終身!

不對,驕傲固執如天璇王,怎會因信賴一人,就将自己搭進去呢?難道真的是情投意合?

仲堃儀心裏亂糟糟的,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總歸是嫉妒多些吧。

公孫钤有引以為傲的家世,如璞玉般的風采,一躍而上貴為副相,慘遭毒手還能死而複生,得遇真愛又成王君,人世間的奇跡都集他一身了。相比之下,出身寒門的自己,要付出的可真不少啊。

最可惡,就是要付出不知多少倍的時間了。眼前的王上越發成熟穩重,可到底,也只有十六歲……正是于情懵懂的年紀。

況且,縱使王上及冠,也未必心儀男子,未必中意于他仲堃儀。

嘆了口氣,仲堃儀低下頭,一時沉默。

孟章甚是焦躁,忍不住出聲問道:“仲卿為公孫副相可惜?”

“的确可惜。濟世之才再高,也會因此而遭人非議的。”

“……是麽……”

孟章喃喃應了一聲,看着涼亭外盛開的花朵發呆。

禮部侍郎候在一旁等了許久,實在站不住了,才小聲問要如何回複天璇使臣。

仲堃儀收拾了思緒,先是看了孟章一眼,征得他點頭同意,才朗聲道:“天璇急欲休養生息,天樞亦如此。兩國和談,加上天權,必能威懾如今陷入困境的遖宿。天樞自然願意借此赴宴觀禮的機會,與天璇、天權兩國立下盟約。你先帶醫丞去驿館,帶上好藥,診治天璇使臣,務必使其安心。明日早朝上,王上會傳旨,安排親使天璇事宜,并交付文書與天璇使臣複命。”

說完,不等禮部侍郎施禮退下,仲堃儀又補充道:“記得告訴使臣,天樞王對天璇王新立王君一事十分歡喜,先行恭祝天璇王上與準王君恩愛和睦。”

孟章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擡頭時發現被仲堃儀逮到了這個孩子氣的表情,甚是不自在。

仲堃儀等那禮部侍郎走遠了,才笑道:“有情人終成眷屬,王上不為他們歡喜嗎?”

孟章道:“他們可不是一般的有情人,不怕他們一個有志,一個有才,就怕有志有才之人同心協力。”

“王上不必擔憂。天璇王肯放下身段誠邀天權與天樞和談,只怕此後再無吞并天下之意。三國各自為政,富國強民,不起戰火,天樞未必輸給他們啊。”

“仲卿記得便好。”

仲堃儀愣了一下,心中不由得為自家王上的孩子氣感到好笑。他再怎麽欣賞公孫钤,也不會忘了公孫钤是天樞的勁敵,自然也不會因和談便松懈了天樞的強國之策。

趁着天氣晴朗,涼亭內遮去了暑氣,仲堃儀招來近侍送上茶水糕點,因孟章向來不喜甜食,糕點都是清淡略帶鹹味兒的。君臣二人就天璇使臣送來的文書,議論着如何出行,随駕多少人,安排什麽官員跟着,王城中政務交與何人,當然免不了要列出一張賀禮單子。送給天璇王與準王君的,打點天璇國衆臣的,暗中塞給天璇使臣的……仲堃儀的單子越寫越長,孟章捏着最後一塊酥餅,臉色也越來越不好看。

“天樞又不缺那些珍寶,仲卿還怎麽獨自送了一份?”

“臣此前出使天玑,還有為禦遖宿四國盟約之時,曾與公孫副相有些私交,算是臣自己的一點心意。”

孟章手裏最後一塊酥餅實在沒有胃口吃下去了。

拿過被放在一旁的天璇文書,看了一遍,孟章神色漸漸肅穆。合上文書之時,頗有幾分感傷:“天璇王到底狠心過本王,本王只惦記着天樞複國,他自己大婚在即都不忘了将天玑舊地納入囊中。天玑王蹇賓與上将軍齊之侃,此生才是真的可惜啊!”

仲堃儀嘆道:“臣也為天玑王與齊之侃惋惜,但成敗自有定數。天玑國已不複存在,舊地大亂,遖宿自顧不暇難以約束,若一直無兵将駐守,将來也只會累及天璇與天樞。天璇王明裏邀請天權與天樞赴宴觀禮,暗中安排公孫钤于天玑王城接應天樞、天權王上與使臣,路繞了幾個彎,說是祭奠天玑王與齊之侃不假,意圖将天玑一分為三也是真。一國之君,不念私情,只顧疆土,其實無可指摘。”

“到時候要勞煩仲卿多費口舌了。”孟章擡眼,看向仲堃儀,“只是,天玑國君與上将軍雖已逝去,亡國之民卻記得他們。祭奠之地,莫提分割天玑疆域之事,否則若被天玑昔日臣民得知,只怕怒火中燒,負隅頑抗,得不償失。”

仲堃儀凝神看了看他,表情莊重,認真地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他心裏有不少觸動,卻是難與孟章開口言說的。一來是慚愧于曾經孤傲偏執,二來是贊嘆王上的國君風範。仲堃儀覺得,貴為一國之君,能抛開昔日兩國恩怨,顧念敵國逝去的王君和上将軍的尊嚴,有意誠心祭奠,縱然被後人指責虛僞,也總勝過無視天玑王與上将軍墳茔荒草離離,落下一個殘暴貪婪的名聲。

王上,到底是個心性秉善的人。

這樣的人,能陪伴左右,是他仲堃儀三生有幸,且甘之如饴的。

馬車辚辚,旌旗飄飄,儀仗綿延數裏,氣派非凡。

雖然從頭至尾,近千人的隊伍無人吶喊,就連馬匹都只聞馬蹄踏地之聲,卻無損這王仗的肅穆威嚴。

這便是天權王執明親自出使天璇,赴宴參加天璇王冊立王君之禮的隊伍。離八月尚早,他們已離開天權,眼下正到了天玑邊境。

隊伍裏,不但有天權儀仗,還有瑤光儀仗。

是的,如今還在天璇國名義之下的瑤光,卻因瑤光王子慕容離的有意挑釁,明目張膽地扯出了瑤光國的王仗。倒不是他賴着天權的維護,而是瑤光舊部十萬餘人,眼下就駐紮在瑤光與天璇接壤之境,另有一隊鐵馬之軍,緊緊跟随慕容離,只要天璇發聲責難,瑤光便要天璇立王君的盛典,變成點将出征的朝會。

他無需依仗天權,也能重創天璇,孑然一身,心狠手辣,他敢賭,天璇王未必相信他沒有依仗天權,也未必敢拿天璇作為賭注。

慕容離不想這麽早跟天璇王撕破臉,可天璇王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每次結盟,都選不對地方。上次,選在了瑤光舊地,讓他眼見國破家亡後的慘景,這次,又選在了天玑舊地,讓他憶起齊之侃自刎時的那份愧疚。

或許他這輩子,就跟天璇王陵光不對付!

但無論如何,祭奠蹇賓與齊之侃,慕容離是同意的。

當初,為複仇他攪弄風雲,禍及天玑,齊之侃與蹇賓先後自刎殉國,何其慘烈。慕容離心中有愧,卻不曾後悔。在他眼裏,天玑王也不是好相與之輩,争奪天下之人于他來說沒什麽值得惋惜的。他心中愧意,全是為着不能光明正大地較量一番。

也為了這麽一個……

慕容離手指輕撫手中玉佩。那玉佩通體晶瑩雪白,镂刻花紋,綴着流蘇,素雅不失尊貴,正是此前四國結盟,天玑王蹇賓送給當時被迫卸下上将軍一職的齊之侃作為信物之用。結盟成了短暫一夢,齊之侃也未能把這玉佩還回去。自刎身死之前,齊之侃從懷裏取出玉佩,托慕容離轉交給蹇賓。

慕容離眼前,浮現出了齊之侃那張俊秀無匹的臉龐。

年輕的将軍神情寥落,也不知想起了何事,微彎了嘴角,目光說不出地柔和。他對慕容離說——“齊之侃對吾王,此生無以為報。我的心意……王上見了玉佩便會知曉。”

結果呢,造化弄人,慕容離轉托庚辰暗中送還給蹇賓的玉佩剛送到天玑王宮,就聽到了天玑王自刎殉國的消息。怕玉佩所藏的意義被他人知曉,非議天玑王與齊之侃,庚辰就将玉佩帶回給慕容離,聽他再做安排。

如今,這玉佩也該有它的歸處了。

“皇叔,這是誰送給你的呀?”

同一輛車駕中,趴在車廂裏的小家夥慕容晗擡頭,捧着臉,笑嘻嘻地問。

年幼無知,只知道皇叔長得好,所有人都想送皇叔好東西。

另一邊坐着的執明挑眉,氣得已經不想說話了。

自從有了慕容離,慕容晗把他這救命恩人抛到了腦後,纏着慕容離問東問西,而且問出的事情件件戳刺他這顆捧着沒人要的心髒。

先是讓他知道了莫瀾曾送過阿離玉佩,然後讓他知道了公孫钤送過阿離玉佩,最後阿煦也送過而且那東西就挂在阿離的長簫上,一晃一晃的。眼下,又不知哪個人……

執明凄然向慕容離投去一瞥,見他面容上有幾分哀色,頓時心疼萬分,跟阿離算賬的心思早跑去天際了。他從一堆錦被上跨過去,趁機暗中輕輕踢了踢被褥之下慕容晗的小屁股作為報複,蹭到慕容離身邊,攬着他肩膀,唠唠叨叨地試圖轉移慕容離的注意——

“阿離,你看公孫钤都要成為王君了,我們是不是也該……”

“我給天璇王的賀禮已經準備好了,王上您呢?”

“天璇王看到你的賀禮還不氣得吐血啊——呃,我是說,他活該!但是他比我還小幾歲呢,他都有王君了,我好羨慕啊。太傅這幾天一直因為這事念叨念叨,我頭痛死了……”

“公孫副相天賦異禀,慕容離卻不能。”

“這不是有晗兒麽?”

“晗兒是瑤光的。”

“那我再找一個!”

“恭喜王上終于想開了。”

“我說再找一個不是找人替代阿離你啊!阿離,阿離阿離!”

趴倒在被褥裏難以翻身的慕容晗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無力地在一旁哀嚎——“王上叔叔你真的好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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