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慕容離沒想到公孫钤也會來。
天玑舊國王陵門口,天權與天樞兩國王駕相遇,執明與孟章均下了馬車,徒步而入,以示敬重。
但鈞天乃至前朝上千年來,都未曾有過別國王上祭拜亡國之君的先例,守墓人猶豫再三,遲遲不肯打開大門,于是執明和孟章便被堵在了外面,緊跟着出了馬車的慕容離和仲堃儀也是。
天權王駕最氣派的那輛馬車,窗紗被掀開,一張小臉探出窗口,然後是半個身子,若不是庚辰在外面攔着,只怕慕容晗整個人都要擠出來。慕容晗片刻也不想離開慕容離,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偏偏馬車的角度遮住了視線,尋不見人,他便慌了,生怕被抛下。庚辰無奈,抱着他往執明與慕容離那邊走近了些。
孟章和仲堃儀原本都在打量傳聞中不學無術的天權王,乍見一個孩童神似慕容離,吃了一驚,又見那孩子非要湊到慕容離身邊,擡起雙手要他抱,偏那冷漠的慕容離還真的把他抱起來了,天樞君臣二人只覺得不可思議。
“看不出來,慕容公子如此年紀,就有這麽大的兒子了。”仲堃儀笑道,卻看着執明。
慕容離神色冷淡,只是把摟着他脖子趴在他肩頭的慕容晗抱緊了些。
你那什麽眼神?不就是知道本王心悅阿離,故意說這些話埋汰本王麽!執明心知肚明,暗罵這位剛剛見面就挑事的天樞副相,嘴上卻道:“這是阿離的侄子——瑤光的儲君。”
“如此說來,天權已為瑤光做好了打算?”孟章插話,不緊不慢地說道,“天璇王心高氣傲,瑤光這般駁他顏面,只怕他一氣之下,發兵遣将,那瑤光……”
“阿離自有安排,天樞王無需擔憂。戰火起不起,橫豎燒不到天樞。”
“這本來便與天樞無關,天樞自然不會插手。”
幾句話下來,那邊慕容晗情緒穩定,偏過頭看了看孟章,羞答答一笑,稚氣未脫的嗓音就響起——“哥哥你好漂亮!”
孟章頓時臉黑。
仲堃儀更是惱火。慕容離是你叔叔,你卻叫我家王上“哥哥”,輩分差了一截!可你又是個小孩子,不能跟你計較!也不知天權王與慕容離帶着小娃娃來做什麽,我看是故意折騰我家王上的吧!
慕容離似笑非笑,捏了捏慕容晗的臉頰:“不得無禮,這位是天樞王,別看比你大不了幾歲,掌管一國,勤于政事,深得民心呢。”
孟章覺得自己心口又疼了。他比這奶娃娃大了許多許多好嗎!
慕容晗一臉崇拜:“啊,哥哥好厲害……哥哥以後來瑤光玩,晗兒必定盛宴招待。”
“你都沒邀請我去……”執明心酸無比,“你才第一次見他……”
孟章板着臉,不置一詞。本!王!不!稀!罕!
慕容晗故作老成,嘆了口氣。孟章怕他再哥哥哥哥地亂喊,悄悄挪動腳步離他們遠了些。還好,那小家夥轉移了視線。這卻不是因為他對孟章好感不複存在,而是騎馬而來的一行人為首的那個把慕容晗目光引去了。
“是那個公孫叔叔!”
仲堃儀回頭一看,惱火尤甚。為什麽公孫钤也是叔叔,偏我家王上就是哥哥?!欺負王上年幼好玩嗎!這讨厭的天權王和慕容離,一個陰險一個狠辣,教壞小孩子,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慕容晗已經掙脫開慕容離的懷抱,沖向了公孫钤。兩個曾有一面之緣的人寒暄了一番,慕容晗特意道了歉,表示當初不該疑心把自己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來的公孫钤,偷偷溜走,結果又一次遇到人販子。公孫钤雖驚訝當初救的孩子竟然是瑤光皇室中人,但并未有後悔之意。相反,他甚至頗為慶幸。
或許,借着此事,天璇與瑤光之間的問題可以兵不血刃地解決?
公孫钤見過了天權王與天樞王,又與仲堃儀寒暄了兩句,這才看向慕容離。
相視無言,唯有一笑。百般複雜心思,曾設想過若是再見,必要責備他為一己之仇禍亂世人實在不該,但眼下見了,又是在亡國的天玑之地,想到那時在瑤光故地結盟時他說過的話,公孫钤也就覺得沒什麽立場指責他了。
更何況,天權王維護之意昭昭,公孫钤何必自找不快呢?
最後還是公孫钤上前,像那盡忠職守的守墓人道明了身份和來意。執明、孟章和仲堃儀也都表示,此行無他,唯願敬香一柱,以示平息幹戈,共約太平。
慕容離一言不發,示意庚辰捧上一長形木盒。庚辰将木盒打開,裏面正是齊之侃佩劍。守墓人原都是齊之侃部下,見了此劍跪倒拜了三拜,感慨萬分。
為首那人看向慕容離,道:“那些人曾說,齊将軍佩劍貴重,主人日後必會親自送還,以防萬一。想不到,您就是他們的主人。”
孟章與仲堃儀不解,公孫钤詫異,就連執明也不太明白這其中原委。
不過,等他們五人徒步踏入王陵,來到最盡頭處蹇賓的墓碑前,慕容離從放着劍的木盒子底部翻出一塊玉佩,将玉佩嵌入墓碑上的花紋中,轟隆一聲地洞大開,執明、公孫钤、孟章和仲堃儀頓時就明白了。
難怪世人都尋不到齊之侃所葬之處,只能在天玑王城外立了衣冠冢,這齊之侃,竟然與天玑王蹇賓合葬一墓!
他們二人的墳墓修築,慕容離竟然參與了!
蹇賓與齊之侃所葬之處,乃是遍布機關暗道的地宮。雖不算大,卻設計精巧。一路上,慕容離帶頭避開重重機關,雙手捧劍,墓道兩側鑲嵌着奇異石塊,散發出淺淡幽光,照着他們步步下了石階,兜兜轉轉,來到底部暗室。
入目并無棺椁,而是一塊巨大的天然平石,石面上,一身王袍的蹇賓與一襲戰袍的齊之侃并肩躺着,執手相牽,面目如生,宛若尚在人世。
公孫钤嘆道:“想不到……想不到……”
他們都再明白不過。
慕容離将齊之侃佩劍取出,置于他遺體一側,然後取出了那塊玉佩,捏在指尖看了看,轉手遞給了公孫钤。
慕容離道:“我欠天玑的,無法償還。當日齊将軍所托,未能如他所願,卻是我失約,所以耿耿于懷,必要彌補一二。”他從石塊一旁的祭臺上取了兩支香,分了一支給執明,用打火石燃了,與執明并肩,執香向蹇賓與齊之侃躬身拜了三拜。
一室靜谧,唯煙絲微晃,似故人回禮。
“我本來不想驚擾天玑王安寧。只是某日無意中發現,玉佩上刻了一行小字,想到齊将軍臨終所言,知道他定是見過了這行字,明白了天玑王心意,欲做回應,好讓天玑王九泉之下也安心。是以尋人暗中重修了天玑王墓室,成全他二人。”
公孫钤望着那玉佩,輕聲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原來,如此。
孟章與仲堃儀相視一眼,心中俱是感觸良多。
執明輕輕扯了扯慕容離衣袖,見他擡眼看過來,目光柔和,似有笑意,也便跟着笑了。
公孫钤上前,将玉佩放在蹇賓腰腹上,輕嘆一聲,道:“齊将軍已知,天玑王且安心吧。”
想來天玑王蹇賓親手在小小的玉佩上刻下這句話時,必是心神不定。世事倫常,內外憂患,本就壓得他舉棋難定。情思旖旎,怕他知,更怕他知而不應,定然也是羞赧與懊惱皆有的。而齊将軍拿過玉佩之後,心細如他,見了這綿綿情話,又不知添了多少欣喜,多少苦澀,多少期盼。
奈何此生情深緣淺,只願來世再約白頭。
他們一行人并未停留許久。
公孫钤在前,執明與慕容離并肩随後,仲堃儀與孟章緊跟着。只是孟章忍不住再三回頭,似乎心事重重,頗為哀傷。
出了墓道,慕容離拿長簫,在墓碑的花紋上一番倒弄。墓道緊閉,沒有了開啓機關的玉佩,再無人能踏入其中驚擾他們君臣二人長眠。這世上,也再無天玑王蹇賓與齊之侃,唯有同穴而葬的癡情人一雙。
離開之際,公孫钤向天權與天樞道名了來意。一為祭拜天玑王與齊将軍,二來也是請兩國國君同意,天玑舊國王陵方圓二十裏,改稱天玑城,不駐紮兵将,不設農田,僅留王陵一座,供世人憑吊。
天權沒有反對,天樞樂觀其成。其餘的,公孫钤不便于昔日天玑王墓前多說,天權與天樞自然也都明白。
公孫钤再次恭請他們赴宴,對于王君這個身份,卻沒有提起。慕容離不想他尴尬,仲堃儀也只顧着孟章,于是昔日盟友,就這麽平平淡淡地告了別。
執明扯着慕容離衣袖,回了他們的車駕。
孟章低着頭,一直沉默着,讓緊随在他身側的仲堃儀心中不安。但也不願打擾他,只等他先開口道出困擾。
孟章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卻是為蹇賓和齊之侃惋惜:“若是他們能坦言相告,或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仲堃儀道:“情之為情,難為情也。說得清道得明,未必才是深情。”
孟章搖了搖頭,頗為固執地看向仲堃儀:“本王以後若有心儀之人,必會坦言相告。世事無常,朝夕瞬變,不能猶豫不決。”
仲堃儀頓時笑不出來了。
以後?
那眼下,便是沒有了……
你眼下沒有,才是我如今猶豫不決的緣故啊。
可雖然如此,心意卻是如初的。
只盼着,能如那同葬一處的人,心意相通,又不像他們,生生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