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盛典(下)
這等美絕的公子,冷傲疏離,握着一柄長簫,更顯氣質出衆。他身後那人面容俊朗,頗有貴氣,卻只盯着他看,目光癡柔。許是誰家的愛侶在鬧脾氣吧。
前方蹡蹡地有人敲鑼,又喊又叫,大意是猜中燈謎送上好筆墨紙硯一套,引得街上諸多學子紛紛圍攏,愛湊熱鬧的人也跟着呼朋引伴過去了,一時間,人潮湧動,瞬間就把四人隔開了。
慕容離似乎在發呆,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後的人潮。執明喊了好幾聲阿離都被淹沒在人群的歡笑聲中,情急之下他不得不使勁推開人群往前擠,幸而快了一步,不然被撞個趔趄的慕容離很有可能就會被推倒踩踏。執明從背後将他緊緊抱着,帶着幾分驚慌。而慕容離還沉浸在方才被執明從背後一把抱住時的心悸裏。他會武功,倒不至于一推就倒,被撞了一下之後醒過神,并沒什麽感覺,直到一雙手臂将他緊緊箍在懷裏,為他擋去推擠的人群。
“阿離,你要看着路嘛!”執明放開胳膊,半是責怪地說着,改為牽他的手,兩人視線相對時,執明眼中閃着亮光,“沒有我,你就要受傷了。”
迎上那帶着幾分自傲的眼神,慕容離抿了抿嘴,笑了。
“我知道。”慕容離輕聲說。
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點一滴都記得。慕容離在心裏說。沒有你,我或許早已遍體鱗傷。
仲堃儀見慣了集市上的擁擠,非常清楚及時躲避人潮。所以他被迫與孟章分開的那一刻,他就靜下心來聆聽孟章的呼喊。
“仲……仲堃儀!仲堃儀!”孟章被人撞了一下,差點兒把身前的書畫攤給撞翻了。他有些慌張,回頭大喊,可是人頭攢動,根本找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少年君王習慣了身後跟着護衛,可護衛長什麽樣他并不記得,眼下只剩下他一人的感覺并不好,他想到了黑暗的石棺裏無助地拍打,縮着肩膀,目光左顧右盼卻游離不定,呼喊的聲音越發小了。
縫隙中,一抹黃衫閃過。孟章立刻站直了身子,露出了笑容。轉眼間,仲堃儀出現在他眼前,神色焦慮,看到他後欣喜一笑——“王……孟章!”
仲堃儀伸手将他摟在懷中,失而複得一般,抱得極緊。
孟章雙手無處可放,頓了片刻,輕輕抓住了仲堃儀後背的衣衫。他将額頭貼在仲堃儀肩膀上,拼命平息心頭的慌張。一股難以描述的情愫像藤蔓一般纏上整顆心,有些痛,有些熱,孟章咬了一下嘴唇,難受地晃了晃頭。仲堃儀還以為他哭了,慌忙松開手,将他推開,去看他臉龐,卻見孟章眼波流動,一副青澀懵懂的模樣。
嘆了口氣,仲堃儀扶着他肩膀,安慰道:“別怕,只是擠了些,過會兒就好了。”
孟章搖了搖頭,直勾勾盯着仲堃儀,忽然道:“你方才叫我孟章。”
仲堃儀慌忙拱手要請罪,孟章趕緊攔住了。
“本……我沒有怪你。”孟章笑了笑,又皺眉,“就是這裏……怪怪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處。
仲堃儀牽過他的手,帶着他緩緩融入了人群。
“那我以後不敢放肆了。”
“……是嗎?呃,其實,其實也沒那麽怪——我不會告訴周丞相的。”
“您叫我的名字,我覺得歡喜。要是您願意,請常常叫我的名字。”
“我從前生你的氣,才會叫你的名字。”
“我分得清您是不是在生氣。”
“……你很好,我想以後應該不會生你的氣了。”
仿佛得到了世上最高的贊譽,仲堃儀從未笑得如此舒心過。他回頭看了孟章一眼,那笑容勝過萬千燈火,照亮了孟章的心。少年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自己那顆心為何突然砰砰砰砰地跳得越發快了,又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眼前這個人,笑得這樣好看,任誰都會失了神。可他牽着我……孟章心中竊喜。他牽着我,就像公孫钤牽着天璇王。
這個時辰,公孫钤剛剛洗去一身酒氣,來到了陵光寝宮內室。屏退了左右,房門被掩上,公孫钤穿着亵衣,套了件寬松的素袍,緩緩往裏走。雖然心頭浮起幾分怪異,他腳步卻沒有停。掀開輕紗,內室一覽無餘。早已洗漱過的陵光沒有在床上躺着,而是赤着腳,捧着一個精致的木匣子,正準備将它放進一個大木箱中。瞥了一眼,公孫钤就明白,這裏面都是陵光幼時的玩具,一些書信,可能還有先王賞賜的東西,大約都是他心愛之物。
公孫钤攔住了陵光,将木匣子拿過來,打開,正是裘振的那柄短劍。
陵光看着他,欲言又止。
公孫钤笑道:“臣說過,不再介意這些。王上留在身邊做念想,沒什麽不好。”
他将木匣子放在一旁,取出短劍,放在了內室一角的案幾上,回轉身來,拉着陵光的手坐在床榻邊,勸慰道:“睹物思人,人之常情。臣能理解。這短劍意義非凡,王上就留着吧,用來防身也挺好。”
陵光笑着點了點頭,眼眶已然紅了。
床榻上的一切都是新的,陵光看了一圈越發不自在,悄悄站起來,低着頭,不敢看正把被褥掀開的公孫钤。他絞着手指,神情焦慮又尴尬,察覺到背後公孫钤靠近了些,肩膀都開始顫抖。
被公孫钤攔腰抱起時,陵光緊張地揪住了他素袍的衣襟,不想扯開衣領,公孫钤亵衣衣領也歪了,露出了胸膛。陵光啊的一聲叫出來,赧然又慌張。公孫钤笑出了聲,将他放在床榻上,往裏推了推,卻沒有湊上前。
公孫钤掀開裏面的那床被褥,看着陵光戰戰兢兢地躺下,伸手解掉他頭上的五彩翎羽配飾,回頭放在一旁,自己卻在外面那床被褥下躺好。
“公孫钤……你,為何……”陵光側過臉,喃喃問道。
公孫钤仰臉望着繡了百只蝙蝠的帳頂,輕聲道:“王上還沒有做好準備,臣不願唐突了您。況且,今日王上從早到晚勞累,困得緊了吧?時日還長,以後再說。”
陵光沉默地看了他許久,嗯了一聲,往他那邊挪了挪,腦袋挨着他肩窩,閉上了眼睛。
室內燭火這一晚是不能熄的,陵光不大習慣。公孫钤半睡半醒之際察覺到他拿手蓋住了眼睛,便坐起身将床帳放下,躺好後側過身去,将他摟在懷裏,遮去了光亮。
“好些了嗎?王上睡吧,臣守着您……”公孫钤倒不是多累,而是晚宴上多飲了酒,後勁上來,加上幾分困意,便暈乎乎的,說話也不似平常那邊清朗。
陵光腦袋貼着他胸口,聽着他心跳,慢慢的,慢慢的,将整個身子偎依了過去。
“公孫钤……我很歡喜。”陵光以極輕極輕的聲音說,“從未如此歡喜過。”
這一晚,陵光久久不能成眠。他腦海裏翻騰着過去的事情,大多與公孫钤有關。初次見面時,他叫公孫钤坐在床榻上,公孫钤說“禮不可廢”。此後每每相見,所談多是政事,偶爾談及其他,也都是他勸自己振作,偏那時自己頹廢至極,最不耐煩聽這些,公孫钤也見好就收,是以君臣二人關系并不算多麽融洽。陵光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那時候公孫钤便對自己心存愛慕。
若不是那場意外相救,只怕他們此生無緣,此時此刻,我還沉溺于酒醉之中吧。都說是我救了公孫钤,何嘗不是公孫钤救了我呢?這個人把我從愧疚中解救出來,把我從遺憾中拖出來,讓我不知不覺中為他慌張,怕他神傷,願意把一切都給他。而他呢,猶顧慮到我為一國之君的顏面,怕我難堪,不欲我有一絲一毫的不情願。
他太好了,好得就像一場夢。
陵光不敢入睡,生怕這夢醒了,他就不見了。
這個人的懷抱如此舒适,令人安心,陵光貪戀無比,一刻都不願分神去想不遠處的宮殿裏,住着野心不小的天樞君臣二人,還有抱着敵意的瑤光王子,還有包庇瑤光王子的另一個國君。
陵光想,我有公孫钤,他說他會守着我。所以,也并沒有什麽好怕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