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盛典(上)
八月初七,雲淡風輕,是個好日子,宜婚嫁,宜祭祀,宜出游,宜訪友。
天璇王冊立王君的盛典于王城正門外的司禮臺上舉行。司禮臺向來是王族慶典上敬香祈福之地,大多時候都由王上親臨,也是天璇百姓瞻仰王上的機會,雖然有禁軍将王族及禮賓與平民百姓隔開十多丈,看得并不多真切,可搶頭排也要拼盡了全力才行的。畢竟王上年少英姿,尊貴無比,遠遠看一眼也是好的。
更何況還有即将成為王君的公孫副相。
慕容晗一大早就被喚起來,更衣洗漱,穿戴繁複隆重,困得東倒西歪,來到觀禮臺坐下了,瞥見不遠處綿延的人海,打起精神來,小腰板挺得很直,極力表現出一國儲君應有的氣勢,對隔了一個座位的仲堃儀投來的譏诮表示了無視。
慕容離給他理了理頭發,悄悄在他耳邊微笑道:“晗兒做得好,不久之後你的即位大典上,也要這般威嚴。”
仲堃儀耳尖,聽了這話不由得嗤笑。
“仲副相老是笑我。”小孩兒偷偷告狀,滿臉的不高興。
“他是嫉妒你可以做一國之君。”慕容離不冷不淡地說。
仲堃儀覺得這輩子的好脾氣都要用完了。該死的慕容離,這種話也敢拿來離間我與王上!是不是過分了點兒啊!
咬牙切齒時,孟章轉過頭,向他笑了下,暗中拿手拍了拍仲堃儀手腕,輕聲道:“何必與他計較?他是天權王的準王君,咱們暫時不能與天權為敵,姑且忍耐他一時。”
仲堃儀心中了然,朝慕容離拱手一禮:“也要恭喜慕容公子了。”
還是王上聰明,一句話就把天權王說得坐立不安,又是扯胳膊又是拉手,惹得慕容離在大庭廣衆之下羞惱無比卻不能發作,痛快!
陵光王駕先行一步來到司禮臺,他下了馬車,頓時引發陣陣驚嘆。金冠紫袍,玉面紅唇,耀眼奪目,世間難尋。天璇人人都是王上年輕,卻不曾想他俊美如谪仙,竟是個風流倜傥的青年。
“真好看。”慕容晗喃喃贊嘆。
慕容離覺得好笑:“再好看也不是你的。”
執明湊過來一點:“還是阿離最好看。”
孟章瞥了他們三人一眼,笑着搖頭:“一國之君貴在氣勢,好看有什麽用?”
仲堃儀想起了滿臉大胡子的遖宿王毓埥,第一次沒有打心眼裏贊同自家王上——氣勢再足,不夠賞心悅目也是不成的。幸好王上氣勢足夠,容顏也足夠。
陵光站在司禮臺上,文武百官分列左右,禮官穩步上了司禮臺,跪拜了王上,奉上一副卷軸。陵光接過去,打開,松了口氣。所謂告天下書,一來表明勤政愛民,二來解釋冊立王君始末,三來致謝觀禮賓客,本以為要念上老半天,好在卷軸上的筆跡十分熟悉,正是公孫钤執筆。公孫钤寫得簡短凝練,言辭懇切,陵光體會到他的用心良苦,自然感動萬分,語氣之間也不由得多了幾分深情。
百姓們聽了,由衷地為天璇王高興,賓客們聽了,添增幾分豔羨。
“……嘉禮即成,鸾鳳和鳴。惟願天璇,永享太平。”
城門上敲響大鼓,聲聲間隔少許,莊重震耳,令人心神顫動。少時,六駕車轅自城門出,緩緩駛向司禮臺,到了跟前,王宮近侍掀開了馬車車簾,公孫钤換了一身淺紫的寬袖長袍,與陵光所穿衣衫款式相近,不過他頭上所配是白玉冠,耳邊垂了兩條絲縧,與往常打扮不大相同,多了幾分貴胄之氣。
陵光乍見公孫钤擡頭,四目相對,莫名有些慌神,偏偏轉不開視線。
他自己也覺得此時臉紅不太好,可就是忍不住。
公孫钤的目光太深情,望過來時眼中只有他一人,陵光滿心歡喜雀躍,又驕傲自得。
這般光彩過目的人,從此只屬于他了。
在世人看來,公孫钤做王君未免太委屈,可公孫钤是真心情願的。那晚在朱雀宮,陵光忐忑不安地承認當初厭倦百官催促,才莽莽撞撞下旨要封他做王君,事先完全沒有跟他商議過,是他做得不對。公孫钤卻絲毫沒有不滿。公孫钤說,他只怕此生不能與陵光朝夕相處。
從今往後,就不必怕了。
他們将攜手度過此生,施政于民,養育子嗣,每一天每一晚都不會錯過。
陵光迎上去,等公孫钤一步步順着臺階踏上司禮臺,牽住他伸過來的手,面對臣民,聆聽禮官的祝詞。
禮官說話文绉绉的,又愛拉長了音,一番話颠來倒去念了好久,陵光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側着臉,看着公孫钤,公孫钤同樣看着他,周遭的聲音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們含笑相對。
“阿離,你看他們……”執明眼裏藏不住羨慕。
慕容離彎了彎嘴角,輕聲道:“像一對傻瓜。”
孟章一只手撐着額頭,歪着腦袋看着司禮臺上那兩個忘我的人,嘆息:“卻是一對令人羨慕的傻瓜……天璇冊立王君的儀式能夠與民同樂,确實極好。本王以後立後,也要這般。只是定要比他們隆重,不但要祝詞,敬香,祈福,還要巡游京師,讓京城百姓都見一見王後真容。還要布告全國,普天同慶……”
孟章說得興高采烈,瞥見一旁仲堃儀神情寥落,不由得住了口,帶了幾分怯意凝視仲堃儀側臉,只是等仲堃儀強裝笑容看過來,又趕緊收回目光,假裝仍在觀禮。
執明嗤笑,仲堃儀瞪過去,慕容離那張傾國傾城卻不懷好意的臉擋在了二人視線中間。慕容離笑得古怪暧昧,孟章心裏不舒服,拽了拽仲堃儀衣袖,直等他轉過頭才作罷。
儀式總算結束了。陵光醒過神來,臉頰泛紅,公孫钤知道那不是曬的,笑容越發燦爛。
回王宮時他們同乘王駕馬車,車窗簾沒有落下,他們看着道路兩側跪拜在地,高呼“恭賀吾王、恭賀王君”的百姓們,感受着喜氣洋洋的氛圍,不由得握緊了彼此的手。
馬車入了王宮大門才落下窗簾,本來無需如此,但公孫钤怕陵光曬了半天再吹風,易頭痛生病,就解開了系繩,拉下窗紗,連竹簾都放下了。陵光挺直的腰背随着竹簾落下頓時彎了,顯然累得不輕。畢竟一大早要洗漱打扮,為絲毫不出纰漏還得排練一番,折騰了足足三個多時辰。
“王上累了?”
公孫钤伸出手臂将他攬在懷裏。陵光起初有些不自在,脊背瞬間僵直,片刻之後舒了口氣,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好整以暇的公孫钤,便歪在他臂腕裏,摟着他的腰,難得撒嬌了一回。
“今晚還有得累呢!”公孫钤伸指刮了刮他鼻尖。
陵光怔愣片刻,臉頰一片紅暈浮起,擡起另一只手蓋住了自己的臉,悶聲嗔怪——“你,你放肆!”
公孫钤反應過來,忍不住笑出了聲,故意逗弄他:“王上,臣是說晚宴之事,哪裏就放肆了?難道王上不是在說晚宴?”
陵光恨不得馬車車板有個洞能讓他掉下去,手把臉蓋得更緊了:“公孫钤!你,你還說!”
公孫钤沒再說話了。他拉開陵光的手,俯首下去,與他額頭抵着額頭,笑意盈盈的雙眸中倒映出陵光羞赧不安的面容。不知馬車經過了王宮哪座宮殿,碰到了探出牆頭的一株開滿了紫色碎花的枝桠,花瓣撲簌簌離了枝頭,随風穿過晃動的竹簾,灑在他們衣衫上,相映生輝,恰似一對璧人緊緊相擁。
晚宴也甚為隆重,賓客先至,天璇丞相負責招待,老丞相滿腹才學,一肚子算計,與天權、天樞、瑤光諸王相談甚歡,倒也算其樂融融。好在陵光與公孫钤來得不算遲,并未失禮。
只是陵光出現時腳步虛浮,雙唇格外嬌豔,雖笑容燦爛卻始終不怎麽擡頭,亦不跟王君公孫钤對視。
孟章覺得奇怪,悄悄問坐在他下首的仲堃儀:“天璇王身子骨這麽差,曬了半天就病了?”
仲堃儀喝進嘴裏的酒差點兒噴出來。
咳了兩聲,仲堃儀笑道:“天璇王與王君新婚燕爾,難免要做點兒……出格之事。”
“什麽出格之事?”孟章特意打量了陵光與公孫钤一番,搖頭,“公孫钤并無不妥啊。”
“衣服都沒換,能出格到哪裏去?”執明啧啧,“公孫钤倒不負他君子之名,竟然把持得住。”
慕容晗與孟章齊齊看向他,一臉迷惑。慕容晗忍不住問:“為什麽還要換衣服?”
在執明開口之前,慕容離拿手中長簫狠狠戳了戳他腰間。執明立即收起話頭,拼命搖頭:“其實本王什麽都不懂!都是聽那些近侍胡說的!真的,本王發誓!——阿離,你剛才好狠心!痛死了……”委委屈屈地湊上前,恨不得掀開衣衫給慕容離證明自己腰上已經有傷了。
孟章于某些事再天真,眼下也明白過來了。他很少臉紅,可一旦臉紅,耳朵也跟着紅得通透,低着頭連連飲酒掩飾尴尬,喝得急了又嗆着,仲堃儀趕緊幫他拍背。
于是這個晚宴,賓主盡歡,誰也沒功夫找對方的茬。
晚宴結束,時辰還算早。慕容離把慕容晗哄睡了,正獨坐房中發呆,執明悄悄進來,拉着他就往外走。慕容離怕驚醒慕容晗,只好順從。到了門外,執明先是轉身輕輕掩上房門,示意門外的庚辰好好守着,這才蹑手蹑腳拉着慕容離繼續往宮殿大門口而去。慕容離看着他後腦勺,若有所思,腳步沒停,跟着他來到了大門外。執明這才歡呼地表示,今晚天璇王城有燈會,因是為慶祝王上冊立王君而舉辦,熱鬧非凡,他想帶慕容離去看看。
“我向來不喜人多之處。”慕容離淡淡道。
執明眼神黯淡下來:“本王知道。只是過幾天,本王不得不回天權,阿離卻要回瑤光,不知何時才能再會。阿離舍得離開本王,本王卻想着能與阿離多相處一時一刻,讓阿離開心一些,日後不能相見的日子,想起阿離的笑容,心裏也便寬慰些。”
慕容離握着長簫的手指微動,低垂的眼睫也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不遠處,碰巧出門,被迫圍觀了許久的仲堃儀和孟章尴尬無比。
“呃,兩位也要去燈會嗎?”執明趁機轉移話題,手卻牢牢抓住了慕容離的胳膊,生怕他說個不字轉身回房。
孟章背着手,笑容淡淡,不置可否。
仲堃儀笑着點了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于是莫名其妙的,這四人一同微服出巡,身後跟了十幾個便裝的高手,浩浩蕩蕩地加入了接踵摩肩的王城大街,燈火輝煌的鬧市。一盞盞精致的燈籠高挂,紅燭映出幽幽光亮,透着燈籠上的花紋,照在人身上顯得格外好看。雜耍的,賣小吃的,兜售胭脂水粉小玩意兒的,兩排攤位一眼望不到頭。天璇國力到底強盛,這王城繁華并不遜于天權。慕容離看得格外認真,神情頗為凝重。只是孟章到底年輕些,又極少出宮,因此格外輕松自在。
他們四人本來肩并肩走着,漸漸地孟章被燈謎吸引,一個一個地跑去看,仲堃儀跟得緊,兩個人就往前了少許。一個綠衣在燈火闌珊裏分外活潑,一個黃衫于紅光點點中格外矚目。孟章清秀,仲堃儀英俊,差了幾歲年紀,旁人都以為這是對家世良好的兄弟,招攬生意格外殷勤。
倒是看向慕容離與執明的目光,無不帶着些許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