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驚變

八月中旬,暑氣漸退,入了夜,涼意更甚。這天更是從早到晚細雨如愁,無端惹人心煩。

公孫钤忙碌到黃昏,抽空回了趟副相府,取了些常用的東西,着人随他送到陵光寝宮。只是剛踏入殿門,幾個近侍就一臉惶恐地退出,手中還捧着米粥、小菜,卻是不曾動過的樣子。

示意随從将帶來的書冊、圖紙。木盒等物放在一旁,公孫钤透過紗幔往裏瞧了一眼,小聲問道:“王上不曾用過晚膳?”

“用是用過了,只是極少。奴婢怕王上餓了,送了些過去,但王上說沒胃口,還發了通脾氣。”近侍為難道。

“眼下也晚了,再吃恐消化不易,拿下去吧。不過你們有心,值得稱贊,去找總管領賞,就說是王君口谕。”公孫钤微微一笑,轉身去了內室。

近侍們歡歡喜喜,臉上郁色一掃而光。王君大人既好說話又體貼,難怪王上牽挂得緊——說什麽吃不下,還不是因為一整天沒見着王君大人的緣故麽!

內室一角的書案後,陵光坐在軟墊上,正執筆批閱奏折,聞聲擡頭,面露喜色,想要站起來又極力克制,笑容也刻意掩去幾分,只淡淡問道:“你回來啦。可曾用過晚膳?”

公孫钤把他一舉一動看在眼裏,既心暖又覺得好笑。他坐在書案一側,替陵光把一摞摞奏折分類擺放整齊,瞧見陵光袖擺卷上去,露出了一截纖細的皓雪臂腕。這臂腕公孫钤再熟悉不過。之前因醉酒傷身,醫丞搭着他臂腕診脈,公孫钤心中一再說“非禮勿視”,可總忍不住想,把他臂腕握在掌心會是什麽感受。

輕軟、微涼,不盈一握,略硌手了些。

到底是瘦了太多。

“臣用過了。王上餓不餓?”公孫钤将他袖子卷下,蓋住了他手腕。

陵光垂頭,放下朱筆,雙手放在膝上,甚是局促不安。

他輕聲道:“本王……不餓。”擡頭看過來,又很快收回目光。

“王上是不是有話想問臣?”

公孫钤何等聰慧,早發覺陵光這幾日有些不對勁,今晚沖近侍發脾氣更證明了這一點。

陵光猛然擡頭,望着他,猶豫再三,問道:“你之前……在行宮,跟……”

公孫钤笑得促狹:“王上,是在吃醋嗎?”

“什麽?”陵光漲紅了臉,羞憤起身,居高臨下瞪過來,“不是!”

公孫钤跟着起身,微微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道:“那王上為何在意臣與慕容離說了些什麽?”

咫尺之間,呼吸可聞。四目相接,眼波流轉。

陵光眼睛也生得極好看,眼瞳黑白分明,睫毛倒不算長,可濃密齊整,眨眼之間甚是勾魂。公孫钤的視線卻不由自主地從他的眼睛移到鼻翼,到下巴,停在那微微滑動的喉結上。

“誰說本王——哼!你倒說說看,若不能叫本王心服口服,就是你是王君,本王也不會——啊!公孫钤!”

故作嚣張的天璇王被王君大人抱腰扛起,送上肩頭,幾步邁出去便來到床前将他輕摔在床榻上。陵光犯懵之際,床帳已被放下,內室的燭火透過重重紗幔照進來,讓他能隐約瞧見公孫钤的面容。

那是一張深情而又難掩欲望的臉龐。

陵光呼吸急促,眼睜睜看着公孫钤欺身而來,将他壓在身下。公孫钤身量頗高,自然不輕,陵光驚呼一聲,拿胳膊來擋,被公孫钤抓住雙腕按在了軟枕上。

“陵光,你口是心非的模樣尤其好看。”公孫钤笑着,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陵光羞憤無比,扭動身子要掙脫出來,随後就被某種異樣給吓到,瞪大了眼睛,雙頰頓時如火燒雲。

“害羞的樣子最好看。”公孫钤輕聲笑道,雙目含情,又帶幾分戲弄。

腰帶松開,一雙手順着衣襟滑了進去,陵光顫抖着喘息了一聲,擡起胳膊環住他脖頸,将滾燙的臉頰貼在了他的胸膛上。

“公孫钤,我——我怕……”

“我在呢,陵光。抱着我,別放手……”

“……嗯。”

“陵光還想知道方才的答案嗎?”

“……啊!——想!”

“他不過是叫我替他拖住天權王罷了——陵光眼下可放心了?”

“哼……呃!你放肆——”

“我是王君,這種事,不能叫放肆。”

“……疼……”

“忍一忍,陵光聽話……”

紅燭伴良宵,一夜無聲雨。萬種風情,千般旖旎,都在有情人夢裏。

醒來時,天大亮,早朝已錯過無疑。陵光拖着渾身酸痛坐起,憶起昨夜孟浪,不由得又紅了臉,暗罵公孫钤徒有君子之名。可轉頭不見公孫钤,他又心慌意亂。

好在沒多久,公孫钤衣衫齊整地回來,親手端了洗漱的溫水。陵光身上所穿衣物都是換過的,披上外袍即可。饒是如此,也由公孫钤一手包辦了,穿襪穿靴,着袍系帶。就連頭發,也是公孫钤梳的。

陵光難為情,低着頭不敢看他,被公孫钤捏着下巴,在他唇上用力吻了兩下。

“你真是——”陵光無可奈何地笑。

“如願以償,得意忘形。”公孫钤嘆息一聲,道,“天底下沒有比我更幸運的人了。”

陵光感動莫名,鼻翼微動,有些想哭:“幸運的人,是我。”

公孫钤捧着他臉龐,鄭重道:“那麽如論如何,王上都不可讓自己再沉溺于痛苦之中——就算有一天……王上身邊總有陪伴你的人。”

“我只要你!”陵光急道,抱着他胳膊,惴惴不安,“公孫钤,你不會抛棄我的,是嗎?”

公孫钤笑了笑,将他摟在懷中,卻在他看不到時,眼中泛出了淚光——“你永遠都在我心裏,至死不渝。”

此後的日子,平淡也忙碌。

身為一國之君,總有做不完的事。身為王君,後宮無人可管本該輕輕松松,奈何他又兼任副相,舍他其誰?不過能出入成雙,形影不離,倒是種安慰。

自陵光振作起來,朝中風氣大改。王上如以往那般雷厲風行,狠辣果決,朝臣不敢懈怠。政績一個個核查,政令一條條簽發,天璇上下,無不歡欣。

除了幾個老臣一直追問王君何時誕下子嗣惹得陵光不悅,其他的都讓他心曠神怡。到了十月底,天漸轉冷,或是貼秋膘的緣故,陵光總算胖了一些。公孫钤每隔幾日都要親手丈量比較,生怕他再瘦了,每每惹得陵光面紅心跳,急了也會一口咬上他肩頭,或者故意在他下巴、耳後弄出些痕跡,讓他承受朝中同僚的打趣。

秋去冬來,第一場小雪飄落,王宮蒙了一層潔白,景色格外壯觀。陵光一時興起,在花園裏多轉了兩圈,回到寝宮便頭暈目眩。近侍以為他受涼染了風寒,趕緊把醫丞請了來。誰料醫丞診過脈,喜出望外,立刻叫人去請王君。公孫钤聽說陵光病了,抛下手頭之事就趕回了寝宮。醫丞請求摒去左右,才跪下來道出診斷結果——

“恭喜王上、王君!天璇江山,後繼有人了!”

陵光按着肚子,許久才明白過來。公孫钤抱着他,百感交集,一時無話。

直到入了夜,二人偎依在床頭,才終于想起談一談孩子的事。陵光坦然接受,甚至還有幾分雀躍。他将公孫钤的手按在自己腹部,笑彎了一雙眼睛。

“他還要好久才能出來,是不是?”

“……嗯。王上要吃苦了。”

“無妨。我情願為他吃苦。”

“王上……要保重。”

“我明白。”

陵光格外興奮,已經很晚了還不肯入睡,一會兒去找他幼時的玩具,一會兒去翻啓蒙時的書卷,又問“你說他會像你還是像我”,又問“我該怎麽瞞着朝中大臣”,又問“給他取個什麽名字”……但他也只是随口一問,并不急着要答案。

所以他沒有留意,那晚公孫钤說了保重二字之後,除了淡淡一笑,再沒有說過一句話。

陵光是在第二天醒來,到處找不到公孫钤,卻在書案上發現了一封信之後才察覺的。

他拆開信封時,手抖得厲害。

信是公孫钤親筆所寫,陵光不會錯認;信上所寫內容,他也看得明白。

天玑齊之侃以一人之命,換滿城軍民平安。

他的王君,他的副相公孫钤,願只身為質子,換天璇不起硝煙戰火。

陵光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尋到駿馬,一路疾馳到王城門外的。他望着一夜大雪後素淨的茫茫大地,尋不到馬蹄踏過的痕跡。下了馬扶着路邊樹幹,幹嘔了許久,他跌坐在雪中,看向灰蒙蒙依舊飄雪的天空,像個被欺負狠了的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他最引以為傲的時候,裘振抛下他,走了。他還有公孫钤。

在他以為最幸福的時候,公孫钤也抛下了他。

他忽然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什麽屬于他自己,只有無盡的悲傷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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