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癡心(上)
鈞天歷三百三十二年,三月初三。
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瑤光新君即位大典于京郊太廟舉行。但準王上慕容晗一大早迎來的不是百官朝拜,而是準攝政王、皇叔父慕容離的好一頓打屁股。疼倒不疼,但頗感委屈,從小到大再落魄,也沒這待遇啊。慕容晗不甘心地追問了緣由,聽完之後羞愧不已。
事情要從昨晚,慕容離讓慕容晗謄抄第二日大典上要頒布的封他為攝政王的第一道聖旨說起。慕容晗在天權三個多月,練武小有所成,練字則一塌糊塗。第一道聖旨慕容晗怎麽都不肯下筆,生怕後人見了真跡後大失所望。關門苦惱之際,被邀請前來觀禮的天權王推門而入。慕容晗視他為救星,讓他代筆謄寫,然後蓋上王印、玺印,心滿意足地去睡覺了。而今早慕容離不放心,特意檢查了一遍聖旨,這下發現了大問題——“孤王年幼淺學,幸賴皇叔父指點,願托付政事于之,封其為攝政王,匡扶于孤王,以求瑤光興盛千秋”怎麽就變成了“孤王年幼淺學,亦知成他人之美,有情人當為眷屬。今将皇叔父封為攝政王,并許配與天權王,瑤光與天權聯姻成好事,興盛共千秋”?
看看那比慕容晗強不了多少的筆跡,慕容離便心中了然,找來慕容晗揍了一頓,告誡他王印與玺印必須放好,不能随意亂用,凡有聖旨,須親自過目,外人不可插手。
“可執明叔叔不是外人……”
慕容離簡直想再揍他一頓:“你若想做他的兒子,那他就不算外人!”
慕容晗自然是不想的,有一個不學無術的爹好丢臉啊。
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揍,越想越懊惱。慕容晗想把聖旨給扔了,可第一道聖旨就扔掉,實在太不吉利,而且說不定天權王偷偷弄了好幾份備用。
“皇叔父你別生氣,我替你教訓教訓他!”
“有志氣是好事。”
孩子氣的話,慕容離怎會放在心上?要教訓某人,他還用不着一個孩子幫襯。
所以在偏殿休息,等候觀禮的執明被告知不用出現在太廟祭天臺時,臉色別提有多難看了。
“憑什麽天樞的孟章和仲堃儀,還有天璇的公孫钤都能去?本王與阿離的關系,難道不比他們親近嗎?”
慕容離裝聾作啞。
執明哪裏肯依:“不行!本王千裏迢迢趕來,卻被拒之門外,傳出去,本王顏面何在?天權國威何在?”
“你想怎樣?”
“本王——我要補償!”
慕容離冷冷地看過去。執明有些心虛。僵持了少時,執明忽然伸手捏住慕容離下巴,湊上前,在他好看的唇上用力親了一下,不等慕容離反應過來,逃命一般奪門而出。
門外,天權死士緊張地追着問:“王上臉怎的這樣紅?是病了?要不要傳醫丞?”
“閉嘴!哎呀都別跟着本王!滾開滾開!”
執明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慕容離從呆愣之中醒過神,拿手指輕觸自己嘴唇,白皙臉龐上多了幾分血色。他将手掌貼合在心口處,只覺得一顆心砰砰砰砰幾乎跳出來。
瑤光新君慕容晗的即位大典上,少年嗓音郎朗,直接越過帝王生涯中的第一道聖旨,宣讀了第二道——為慶新君即位,瑤光全境免除賦稅三年,并于國之東西南北擇四城與鄰國通商。
偷偷摸摸來到觀禮臺的執明欣慰不已。這孩子跟了他近一年,大有長進,甚好,甚好。美中不足就是太依賴長輩了,要是把阿離嫁到天權去,少一個吃瑤光的飯,還少發一份俸祿,多好!
孟章臉色卻不好看了。瑤光一免賦稅就是三年,好大的手筆!難不成朝中臣子都喝西北風度日嗎?——還真是西北風啊。位于瑤光西北的天權把瑤光要做的事情都做了,瑤光哪兒還需要養活那麽多官員啊!
要不是仲堃儀暗中抓着他胳膊,孟章當下就要甩袖走人。
以天璇使臣的身份出現的公孫钤面色沉穩,安靜得讓人很難注意。他孤身一人站着,穿得樸素,大半年來憔悴許多,無法讓人聯想到謙謙君子公孫副相。
瑤光壓根兒沒派人送文書到天璇,直接去南方把開墾荒地的公孫钤請來了。公孫钤見不到天璇其他人,想問一問陵光近況都不能。
此前,他一直有寫信給陵光,但信件須經慕容離之手才能送出。陵光的回信也須經慕容離這一關。鴻雁來回幾次,信中內容經删減已是乏善可陳,根本看不出彼此的真情實意,他們便放棄了書信往來,只托人互相送些東西以解相思之苦。陵光送來的被褥、衣服、炭爐、書冊等物件塞滿了他如今所住的木屋。他送回去的自己刻的木雕人兒擺滿了陵光寝宮的書案。
公孫钤也清楚,陵光另外寫過好幾封信給慕容離,信中內容怕是不好聽,因為慕容離每次收到信都會特意去看他。陵光讓慕容離不好受,慕容離便要讓陵光的王君難堪,然後再把他的難堪轉述給陵光,讓陵光又氣憤又痛苦。
二月中旬時,慕容離再次去瑤光南方看他,一見面就直言——“你從來沒說過天璇王能孕子嗣。”
公孫钤意識到不好,追問陵光究竟如何。
慕容離臉上第一次出現愧疚之色。待他解釋完事由,公孫钤也只有沉重嘆息一聲。
陵光封他為王君的旨意,世人大多以為是玩笑話。誰會相信堂堂男兒公孫副相能育子嗣?陵光貴為一國之君,世人更不會往他身上猜。畢竟男子孕子,匪夷所思。慕容離給陵光的信中,提到了裘振,問裘振自盡而亡,到底是為陵光名正言順地即位,還是于啟昆心存愧疚,又問裘振與啟昆朝夕相伴近三年,難道半點兒私情也沒有。陵光看完信就悲憤交加,昏厥過去。送信的瑤光死士甚是詫異。以往他們兩人在信中互相嘲諷怒罵,都不過發洩一番了事,怎麽就氣昏過去了?暗中查探一番後才得知,陵光腹中孕子,已四月有餘。慕容離得了密報,再沒寫信過去。
慕容離事先不知情,之後遣人送了養胎極品參藥,公孫钤不好與他計較,唯有隐忍苦等。陵光不算大度之人,經此事必會報複,瑤光新君即位大典便是機會。公孫钤欲設法阻攔,讓事情變得不那麽糟糕。
新君即位大典一切順利,公孫钤也松了口氣。
接下來,便是晚宴。
慕容晗也不知做什麽去了,姍姍來遲。就座前,拿了塊極精美的糕點,說是他親手做的,孝敬皇叔父。慕容離吃了,難得誇他一回。慕容晗也送了孟章一塊,謝他遠道而來,孟章沒有推辭,也吃了。執明等了半天,沒等到他那份兒。不但他沒有,公孫钤也沒有。以往可不是這樣分的啊……
慕容離臉色一變,忙叫慕容晗到跟前來,小聲問他親手做糕點的注意誰替他出的。慕容晗說是新入宮的一個禦廚。慕容離心思一沉,詳加追問,終于得知那禦廚不但慫恿慕容晗親手做糕點,還特意提出做兩份,一塊給慕容離,另一塊給孟章,別人沒有是材料不夠,給孟章是因為天樞王身子骨弱,需要多補養。
這其中,必是有問題。他們吃的糕點只怕是途中給替換掉的。幕後指使人,恐怕就是天璇王。換作有機可乘的遖宿王,早把他們所有人毒死了。
天璇王不能毒死他們,又不想他們好過,故而耍了這樣的手段。只因他們一個扣押着天璇王君不放,一個暗中阻撓天璇王君在瑤光施政令他心力俱疲。
腹中并無不适,慕容便沒有聲張,悄悄把慕容晗帶出去,拿竹條打了他一頓手掌心。這回是真的打痛了。慕容晗已明白又做錯了事,忍着淚不敢哭。
慕容離摟着哽咽不止的慕容晗,暗自苦惱。瑤光,前途堪憂啊!
看着挺機靈的一個孩子,怎麽總犯蠢呢?看來,不下點兒狠心是不成的。
也不知天璇王在糕點裏摻了什麽藥……
回到宴會上,剛剛坐定,一位不速之客來訪,自稱是天璇使者的人獻上賀禮,并送上了天璇王的信件。拆開信件之前,慕容離往公孫钤的位置瞧了一眼。公孫钤不在座位上,慕容離想着等會兒讓庚辰親自送這使者離開,務必使此人無法與公孫钤傳遞消息。
信打開,慕容離臉色劇變,一怒之下揮手推掉了滿桌杯盞,砰砰乓乓的響聲吓了衆人一跳,大殿之中再無其他聲音,只有慕容離拔出蕭中劍後逼向天璇使者的腳步聲。慕容離從未如此憤怒過,不但孟章與仲堃儀暗自吃驚,執明也一時愣住沒了反應。
“信中所寫,鄙人也曾看過,有什麽不對的嗎?怎麽慕容大人如此生氣?不如,鄙人複述與在座各位聽一聽?”
天璇使者笑得不懷好意。
慕容離腳步停駐,微顫的手最終平穩下來。他收回劍,冷聲道:“瑤光不歡迎天璇的人,你走吧。回去告訴你們王上,王君大人在瑤光很好,只是聽聞天璇王猶在挂念裘少将軍,不願他睹人思人,就不回天璇了。天璇王的孩子,王君大人也為他取好了名字,叫……陵與振。你若忘了這番話,我瑤光死士自會代為轉告!”
那使者臉色驟然難看起來,思慮片刻,唯有不卑不亢地應了聲“銘記于心”,拱手告辭而去。庚辰向慕容離點了點頭,轉身尾随于那人,消失不見了。
慕容離重回座位,将竹簫放在案幾上,發了會兒呆,拿起隔壁執明桌上的酒壺酒杯,斟酒,仰頭一飲而盡。他不慣飲酒,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許是心情太糟,他一杯一杯地喝不停,朝中大臣無人敢攔。
執明咳了一聲,方才被慕容離那一怒吓到的慕容晗立刻明白過來,下了臺階,到他跟前拱手致禮,勸道:“皇叔父,往日之痛固然不可忘,孤王會勵精圖治,讓瑤光國富民強。只是皇叔父別太傷心了……”